锦玉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望他,什么叫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这么说是打算彻底解决她么?才刚离了鬼门关,如今又要再下去一回?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她这辈子也不想再回味一遍。这人死过一回才知道生的可贵,凌空挂在横梁上哪有踏踏实实站在大地上踏实。
她刚要开口央求,却见他往殿外去了,阮澜夜身形很高挑,腰身细长用金玉绦环束紧,上面垂挂牙牌,据说那是衙门职衔用的,不能离身。
锦玉望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夜里,有种颓败的灰心。这下是彻底完了,好好的机会她没把握住,他是宫里的大拿,就连那帮阁老大臣们都要礼让三分,惹恼了他,往后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偏殿进来一个人,风尘仆仆的,锦玉抬袖子抹眼泪,她以为自己眼花,定睛一看,居然是碧蓉。
她不是留在建瓯的么?怎么会来郢都,她三步并两步上前,碧蓉望见自家主子,忙扑上来哭嚎,“主子,我终于见着你了!”
她当时听见主子要升天的消息,吓得魂都没了,她和主子从小一块儿长大,老爷夫人不待见主子,将她送进郢都做皇后,她原以为从此以后就能发达了,再也不用受这些人的气,果然好事哪能轮到主子头上。
宫里死了有名分的妃嫔,家里要有人来拾骨,这是风俗。一般是自家兄弟进京,可这种晦气的差事谁高兴过来,一想到主子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冷冰冰的皇宫里,一路上心都要碎了。
锦玉拉她进了庑房,外面人多难免口杂,她是申时醒来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宫外,所以碧蓉也是才刚看见她才知道她没死成。
碧蓉哭得不能自已,浑身替她检查着,哽咽道:“前头就听说高皇帝命不久矣,我赶紧赶了来,到聊城的时候才知道主子要殉葬。夫人他们是一早料到会是这样,才撺掇着将您送进宫来,虎毒尚且不食子,再怎么说您也是老爷亲生的,他怎么舍得把您往火坑里推。”
想起这一遭,锦玉满心的委屈与辛酸,到了这时当,只有碧蓉还是真心为她,可她的亲爹呢?她娘死得早,没过多久爹就又续了一房,来年生了个儿子就扶了正,一心一意全都照二房的心思,全然不管她。此番进宫也是二房的主意,家里出了位皇后是何等荣耀,她爹被人迷了心窍,哪管她的死活。
被人这样三番两次欺负,若不是她命大有贵人相助,此刻间她也和那些殉葬的一样,躺在冰凉凉的棺材里。想起来就觉得心都木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她,真当她是死人么!
碧蓉望见她脖颈间一道红印子,知道那是上吊留下来的,她如今不能开口说话,碧蓉捏着帕子替她擦眼泪,开导道:“索性是老天爷有眼,您这么好的人,连阎王爷都不收,不是有句话么,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您一定会腾达,叫他们高攀不起。”
碧蓉替她检查着脖颈间的伤痕,跺脚气骂道:“这挨千刀的,下这么大死手好作孽么!”
碧蓉是个直肠子,前一瞬还哭得泪人似的,这一瞬就开骂起来了。
锦玉抿了抿嘴,冲她笑了笑,摇头示意她不疼,刚拉起她的手,竟见庑房侧门上进来一个人,穿青白盘领衫,踮脚上前呵笑道:“娘娘,阮掌印听碧蓉姑娘是您以前老家的婢女,就说以后就让姑娘伺候您了。”说着提手拎起一包草药,“这是太医院才抓的草药,本来是要送给咱们掌印养神儿用的,娘娘喉咙不爽快,掌印就差奴才送来给娘娘,煎水熬个把时辰,一天三碗,喝个两天儿娘娘就能出声儿了。”
碧蓉怔怔地,她前脚才进宫,就有人知道了,敢情这宫里传消息都跟飞鸽似的,瞥眼瞧了眼自家主子,狐疑道:“主子……”
小太监见她犹豫,将手里的草药塞在碧蓉手里,脸上堆笑道:“姑娘就收下,这是咱们掌印的意思,好好伺候娘娘才是正理儿,掌印说晚些等事情忙完了他再来。”
晚间再来?有种私相授受的意思,她与阮澜夜加上那日中正殿也不过才见了两回面,哪里熟到了这种地步,她不好多问,毕竟人家才刚救了自己的命,吩咐什么都是应该的。
送人出了庑房,外头天已然发亮,折腾了一夜连骨架都要散了,碧蓉扶她回哕鸾宫,从这儿到奉先殿不远,起先她也是想着人家帮了她,也不好一直歇在床上,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图,但好歹是保住了脑袋。
锦玉睡在榻上,两眼霎霎望天,这东五所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到处都透着阴深深的颤栗,闭着眼回想这两天来发生的事情,她不过才十七岁,就已然将生离死别全都经历过了。
灯台上碧蓉点了青灯,回身收拾从建瓯带来的东西,一面理一面道:“主子和阮掌印是旧识么?我听外头都说是个狠角色,殉葬的妃嫔有几十个,偏偏救了您,倒真是奇怪。”
是让人奇怪,她头一回进宫,谁也不认识,无权无势,只有一副还入得眼的面容,除此之外他能捞到什么好处?
碧蓉知道她出不了声儿,自顾自叹气道:“如今往后也不知是个什么境况,高皇帝没了,登基的只怕是大殿下,哎主子,您说他们会不会尊您个太后的衔儿?”
锦玉苦笑,太后?听起来实在是滑稽,她才十七就要当太后了,果真是史上最年轻的太后呵。
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皇后没当成,如今又要做太后,一下子拔高了好几辈,难不成这就是大难不死的后福么?呵,这样的后福真不知是福还是祸了。
碧蓉将熬好的药端上来,吹了口气道:“主子,您起来将这药喝了,说是掌印的药呢,也不知是不是灵丹妙药一样的神物。”
锦玉起身,端起碗喝了两口,说嫌苦就让撂下了。
碧蓉见她脸色不大好看,安慰她道:“主子,您也别忧心了,桥到船头自然直,管他有甚企图呢,好好活着才是正理儿。”抬手替她打扇子,“要我说,这阮掌印还真是个细心的人,我刚来路过偏殿的时候,远远地瞅了一眼,长得白净又俊俏,英姿飒爽的,怎的倒进宫当起了太监呢。”
碧蓉这厢还在怜惜阮澜夜太监的身份,锦玉歪身在床榻上,听着耳畔碧蓉的叽喳声,像是回到以前在建瓯的日子,虽然过得艰辛,但好歹无忧无虑。
脑子里映出阮澜夜的面容,的确是生的一副好皮相,肤脂凝玉,保养得比宫里的娘娘们还要好。想起那日在中正殿的时候,她站在春凳上,隔着生死看他,他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眸,像是救世的佛陀。
奉先殿里的钟磬声又响了三下,声音一直飘到远处,没一会儿锦玉就施施然睡着了。
第5章
大天肆亮,奉先殿里的事情还没办妥,前朝就闹翻了天。
中极殿里众阁臣都聚齐了,果然事情不棘手不来,平日里议事三三两两,如今高皇帝没了,新帝未立,宫里宫外都是阮澜夜一手把持,这时当发生了这样的事,谁敢去触他霉头。
阮澜夜挑帘儿进去,众大臣见他进来都缄默,毕恭毕敬端正身子,装作若无其事端杯盏喝茶。
他轻笑,这帮酸儒平日里只管混日子,官腔打得倒好,一遇上事儿全都畏首畏尾,他抖了抖曳撒上前,拱手道:“问各位大人安。”
众人忙起身,附和回礼道:“阮大人客气,只怕阮大人已然知晓发生了何事,我等匆忙进宫,正要与大人商量,毕竟这事是关于大人的。”
阮澜夜不以为意,自顾自坐在椅圈里,端起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是时下刚摘的大红袍,天底下只有建瓯武夷山产,即便是最好的年份,也不过几百克的产量,往年都是进贡上来的御用茶。
将茶盏搁置在案上,沉声问:“今儿中极殿里是谁当差?”
众人都等着他回应黄锦和的事,却听得他管起旁事,不免有些不耐烦,可纵使不耐烦也得忍着。话一出,殿外一个小太监匆忙跑进来,浑身打摆子颤畏道:“阮公公,今儿是奴才当差……”
阮澜夜哦了一声,抬手敲了敲案桌上的茶盏,道:“这大红袍是御用之茶,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端到中极殿里来,果真是活腻味了么?”
小太监一听忙不迭的磕头,磕在砖地上咚咚地,求饶道:“阮公公,是……是张阁老叫奴才端上来的,不关奴才的事啊!”
阮澜夜猛地拍桌怒道:“你这狗奴才,明明自己玩忽职守,偏要赖在张阁老身上,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有几个脑袋够砍!”说到恨处,将案桌上杯盏尽数破碎在地,茶水四处流洒。
瓷器发出砰地一声,众大臣都悻悻不敢发声,的确是张石帆要的大红袍,如今被人捏到错处,真是处处受制于人。
阮澜夜沉声恨斥:“来人,将这个满口胡言的奴才带到东厂去,给咱家好好梳洗梳洗,教教他规矩二字到底怎么写!”
殿外杨平听声进来,候道:“督主。”
阮澜夜起身转至张石帆面前,拱手道:“张大人,这奴才口口声声污蔑张大人,依着道义,该让张大人来办,只是宫里也有宫里的规矩,礼法规制半点不饶人,张大人说是与不是?”
张石帆浑身战栗,脸色煞白,瞥见跪在地上的太监,半句话说不出来,只支吾道:“是,是,阮大人说得在理。”
阮澜夜冲他一笑,拂了拂手示意杨平,“行了,带下去吧。”
小太监顿时吓得没了魂,冲着张石帆嚎啕:“大人救我,公公饶命啊,奴才再也不敢了!”
声音一直传到中极殿宫门外,撕心裂肺胆战心惊。
众大臣垂首在侧,气氛有些战栗,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进了东厂,依着他的手段,不褪下一层皮简直是妄想。
阮澜夜轻瞥一眼,搭声问道:“张大人对咱家的处罚可有异议?”
张石帆整张脸都木了,背上汗津津,抬手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子,结舌道:“不敢不敢,阮大人一向赏罚分明,我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阮澜夜不以为意,哦了一声,捏着腕子上的珠串,细细摩挲,半晌才道:“既这么,那黄锦和的事儿,依在下看来,直接廷杖罢。”
张首辅惊得冒虚汗,这黄锦和是钦天监的监正,本不管这前朝之事。可自高皇帝驾崩之后,就整日在奉天门上破口大骂,要是这么的也就不碍他阮澜夜什么事了,锦衣卫料理也就完事了,可偏偏这黄锦和弹劾的是他,说东厂这些年来烧杀抢掠,百姓民不聊生,整个大郢乌烟瘴气,还说这天下要毁在他手上。
这不是自己讨死么!
如今宫里大乱,高皇帝生前信任他,将宫里宫外的琐事都交给他管辖,连朝中大臣都不敢妄言,他一个小小的钦天监往枪口上撞,如今出了事,连个说情的都没有。
原以为还要一步步呈上去交给大理寺,依着律例,最多治个妄言的罪名,如今落到东厂的手里,就是有九条命也活不成。
阮澜夜理了理襕膝的曳撒,抬眼睥睨了下众人,垂着眼睫道:“东厂是成祖那会立下的,百年来,是大郢的根基。咱家受高皇帝信任接管东厂,为陛下办事,为大郢鞠躬尽瘁。少不得有几个小人在背后乱嚼舌根,往日咱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也就匀过去了,如今横在刀口上,是存心让咱家下不来台,若是再不加以惩戒,各位大人恐怕是要忘了,我东厂是干什么行当的!”
他半威胁半恐吓的话,还是有点作用的。这帮酸儒,往日里只会说些文绉绉的官样文章,论起实事来,这会子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底下众阁老先前心里头还有说辞,听了他这番话顿时缄默住,全都改了口,“阮大人肺腑之言,我等听了万分惭愧,如今有小人之徒妄想离间朝廷,着实该严实查办。只是……眼下还有一件头等大事,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知阮大人随侍陛下身旁,可曾听闻陛下要将皇位传给谁?”
他如今是宫里的大拿,样样都要他来拿主意,黄锦和的事不过是小事,眼下这个关头,皇储才是大事。高皇帝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是顺妃底下的,今年七岁,高皇帝生前也极为器重。另一个是兰嫔的儿子,今年才不过两岁,不论是年纪资质都不如顺妃的儿子。
这立谁也是个讲究,论起亲疏,他早年曾侍候过司马钰,他对他也是恭敬有加,再加上没了顺妃,将来继承大统自然样样要依仗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可若是兰嫔的儿子,如今不过才两岁,连走路都不利索,要是让他登基,岂不是要兰嫔抱着上奉天门临朝,有个亲娘在身旁,往后一天天长大,拿捏不住,难免要受制于人。
细细思量,似乎有些惆怅,偏过身子问众人,“阁老们意下如何?”
他这么一问,自然是心里有数了,众人揣度他的心思,按照一切礼制规度,自然是立大殿下司马钰。高皇帝生前没有皇后,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嫡子,撇开嫡子就是长子,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岂有废长立幼的道理。
众人会意:“自古立嫡立长,依规制,该立大殿下,阮大人以为如何?”
阮澜夜轻笑,抬手抚了抚下巴,光滑细致,呵笑道:“既这么,那就定下了。等高皇帝大殓过后,钦天监找个黄道吉日,是时候该迎新帝继位了。”
对于他来说,不管谁继位他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
如今国基未稳,新帝自然要处处依仗他来成事,司马钰没了生母,也就断了一切不必要的后路。
郑阁老拱手上前问:“阮大人,新帝既已定下,只是这太后的位分……”
阮澜夜步子一顿,回头审视他,郑居怀一向与周国老私下有来往,这个节骨眼儿上提太后位分,明显是想拉周贵妃上位。
他负手,略一顿才道:“郑大人心里可有人选?”
郑居怀道:“臣以为周贵妃协理后宫多年,当是不二人选。”
他轻笑,倒是明目张胆起来,抬眼问其他人,“其他阁老可有异议?”
众阁臣不言,既已有人开了头,他们又何必逆他意思。再说了,周贵妃与阮澜夜的传闻,众人也都心知肚明,两人走得近,只怕早已腌臜不明,如今说到他心坎上,谁敢有异议?
阮澜夜一笑,“阁老们读了多年的圣贤书,知道立长立嫡的规制,如今这份儿上倒怎么忘了?”
众人疑惑,按照他的意思,是不打算让周贵妃上位了?
郑居怀试探问:“阮大人意思是……”
“自古嫡庶有分,高皇帝不是还立了个皇后么?这正宫皇太后的人选,各位大人可要三思。”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弄不清他的意思,照他这么说,是打算要立楚锦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