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似乎没有尽头,沈明玉百无聊赖的打量着四周,忽闻一阵闷响,他迅速扭头,“你听见没?”
“没……”杨娴话还没说完,那闷响突然变大,连带着整个地底空间都发出不堪重负似的怒吼,杨娴脸色大变,“不好,是落石。”
无数巨大的石头从上方急速坠落,两人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数量,耳边传来气流急速滑动的声音,杨娴惨白着小脸,不自主的抓紧了沈明玉的衣袖,“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两人头顶上方笼罩着一片巨大阴影,沈明玉视线往上,瞬间收声。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鞭子甩来,缠住悬挂木椅的铁锁,将木椅连带两人一同拽进石壁上破开的洞穴之中。
两人刚扑进洞口,鞭子松开,木椅由于惯性往回摇摆。
砰——
刷——
两道声音不分先后响起,巨石下落产生的混乱气流掀飞了二人的衣摆和长发。
“!!!”沈明玉回首,趴在洞口边,声嘶力竭的大吼:“哥——!!!!”
贺知萧收回鞭子,甩了甩手,哪怕方才有燕林生和任生相助,巨大的拉扯力还是差点伤了手腕,扭头便听见这堪比鬼叫的呼号,轻轻嘶了口气:“鬼叫什么,你哥好着呢。”
贺知萧刚说完,沈明玉就看见下方有道白影飞掠而上,落石速度已经很快,然而跟那道影子的速度比起来完全是云泥之别,那道白影通过沈明玉的声音判断出他们的位置,紧接着便一鼓作气朝这边冲来,过程中还躲了不下五次落石,简直是游刃有余。
沈明玉:“……”
平安与众人汇合后,沈非玉挣开洛闻初的怀抱,“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快些离开吧。”
任生点燃火把,在前带路:“这边。”
他与燕林生先一步上来,已经查了遍周围的情况,“往上依旧不知道会通向哪儿,见此处有一洞口,便自作主张躲了进来。”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无比正确,如果放任木椅升至顶,或许还轮不到沈明玉两人坐上木椅,落石就会滚落。
“随机应变,遇事果决,……你们做得很好。”
听了师父的点评,任生笑了笑,声音轻了许多:“这些年,我与任死三番五次死里逃生,做决定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不过最后结果证明,之前的选择没有错。”
任生的判断力,是从无数次危难场合下磨练出的,几乎没有出过错。
洛闻初微微颔首,这个徒弟向来不需要他操心。
几人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迎来微弱亮光。
夜色降临,本该沉寂下来的柳州城,却如一锅烧沸的水,四处冒泡。
茶楼酒肆,灯火通明。
“听说了吗,沈庄主在入赘之前,竟然已经和人成了婚,有妇之夫入赘沈庄,沈老庄主若是知道,当年肯定不会将女儿嫁给他。”
“要我说,若是沈老庄主泉下有知,定会掀翻棺材板,起来揍他一顿。”
“诶诶,这么说起来,那沈大公子,岂不成了私生子?”
“害,这关沈大公子什么事儿,都是他那个爹不好,沈大公子是这件事里最大的受害者好吧。”
“兄台,此话怎讲?”
“这话我悄悄地说,来,”酒客神秘兮兮的招来众人,“我有亲戚在沈庄做工,平时听里面的下人说,沈庄只认沈明玉一个少爷,沈大公子从小被欺负长大,沈夫人更是恨他恨得紧,不过也正常,谁看见自己丈夫与原配的孩子会高兴得起来?因此,沈大公子的处境就更难熬了,这沈明朗因为入赘之身,在庄内没地位,无法给儿子撑腰,这不就只能被欺负了嘛。”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哦,早就听说城里那些世家公子们,向来只邀请沈明玉,根本不与沈大公子交往,以前我还以为是沈大公子生性高洁,不屑成为纨绔之流,没想到啊……”
几人旁边那桌坐着一名眉眼凌厉的青年,从头到尾听下来,脸色与平常无二。酒壶见底,青年起身结账,因为口吃,所以干脆不说话,丢下一锭银子匆匆消融在夜色中。
经过非鱼客栈门口,还能看见几名凌绝派弟子在不安的踱步,从今日早晨开始,几乎所有凌绝派弟子都散发出一股深深的不安,不过这都与他无关,青年掠了一眼,折身走进小昆仑派租下的客栈。
整个一楼大堂只有楚西君一人。
楚西君正在喝闷酒,见厉长青走来,抬手招了招:“长青,过来。”
厉长青走过去,取下长剑搁置在桌面,坐下后腰杆挺直,“师、师父,你找、找我,何事?”
无论是天资还是样貌,江湖上能出其左右的不过尔尔,奈何一把好牌烂在了口吃上,楚西君胸中憋闷,到底念着是自己徒弟,没有将嫌弃表现出来。
“长青,今日的某些流言蜚语,你都知道了吧?”
厉长青颔首,又道:“与我、无关。”
他从来不关注这些无趣之事。
楚西君把玩着酒杯,表情耐人寻味:“因着二十年前那场斗争,世上再无昆仑派,小昆仑派因此成立。不过成乃小昆仑,毁也小昆仑,这个‘小’字,无时无刻不在告诫世人,小昆仑终非正统。”
随着他的话音,酒杯上被内力震出一道裂纹。
“我时常在想,如何能将‘小’字去了,长青,你有什么看法?”
厉长青平静道:“师父,你、醉了。”
“连你也认为我异想天开么?”楚西君呢喃着,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下午他去找谢卫河时的场景——
谢卫河人老了,却依然把持着偌大歇花宫,哪怕有污点,也能迅速用另外的事件去抹平,使污点逐渐淡出世人眼光,不得不说,这份手腕,楚西君很是钦佩,也因此,在那个想法初现的刹那,他便没忍住,找上了谢卫河。
楚西君还未开口,谢卫河似是了解他的来意般,长长叹了口气:“楚掌门,你是今日来找老夫的第三个人了。有的话已经重复两遍,老夫不介意重复第三遍——楚掌门,你是聪明人,也很有野心,可是你的聪明与野心吃得下这次机遇吗?”
楚西君仿佛被人当头棒喝一般,面上火烧,心如猫抓,难堪与羞恼一齐涌来,话音中不自觉夹杂起讥讽,“既然谢宫主这么说了,那便是也收到消息了?”
就在昨日问剑大会结束,楚西君收到一封神秘来信,信中说沈明朗人品败坏,已坐不稳沈庄庄主之位,沈夫人似有休夫之意,长期被沈庄把持的问剑大会举办权,不该是沈家人用来挣钱的手段,江湖平静太久,是时候掀起波澜了。
前头如何先不论,问剑大会举办权!
单单想到这个,楚西君便呼吸炙热起来,那可是武林盛世,多少英杰的成名战出自问剑大会,若是能把大会举办权独揽在手,声誉、名望、在各派中的地位,甚至是钱财,无一不唾手可得。
这样的信,既然有一封,就会有第二封、第三封,楚西君不信谢卫河没收到,实际上,谢卫河可能会是最早收到消息的人,毕竟要论野心和钱财,由歇花宫来举办大会,都再合适不过。
思及此,楚西君的目光冷了下来:“难道说,谢宫主打算独揽?”
谢卫河摇摇头,向来闪着算计与精明的眼睛此时只剩黯淡的光:“楚掌门,你因为不想和老夫争,所以才来找老夫合作,想在流言上推一把,再一起夺得大会举办权,楚掌门,老夫说的,是也不是?”
“既然话已经挑明,谢宫主不妨直说,今早街头小巷传开的消息,难道其中没有您老人家的手笔?”
“那你有没有想过,流言开始,便是争斗的开始,在这上面,有多少人能把持住不陷入争斗中心呢?哪怕不是为了争夺举办权,在此时踩一脚沈庄,也能有痛打落水狗的快意,更不论,有人会趁此时机,踩低捧高,借沈明朗德行败坏之名宣扬自身品行高洁。”
“怎么会?”楚西君怔住了,“若有人行此事,岂不大家都知道背后是谁在推动流言了?于他有何好处?”
谢卫河的眼中忽然迸射出锋利的光:“你不会,难道你的竞争对手也不会吗?”
楚西君没有从这个方面思考,或者说,他下意识避开这个思考方向,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谢卫河说得没错。
他的确不会借此行踩低捧高之事,但是难保竞争对手不会,若是有仇家,更有可能将他和小昆仑派推至舆论高峰。
你不好,我就好了。
浑水摸鱼,不外乎此。
楚西君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需要重新思考寄信之人的动机,然而经过一上午的发酵,流言无孔不入,几乎是人人都知道沈明朗的事情,但凡有点背景的,都对大会举办权虎视眈眈,在这种情况下,人心欲望被无限放大,很难保证不会做出什么背德之事。
比如他就动过念头,在流言背后推一把,再把罪名栽赃到魔教头上。
可是听完谢卫河一席话,他又动摇了,因为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为了让他打消争夺念头而扯出的场面话,等其他人都放弃,这老谋深算的谢老头再来一出“独揽大权”的戏码。
从谢卫河那里离开的时候,楚西君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此时再看面色冷厉的厉长青,楚西君久久叹息,隔了许久才道:“沈庄先前遣人送来消息,已经寻好了另一处场地,明日照常比试即可,虽然你明日对上的是沈庄大少爷,但也不要有心理负担。”厉长青面色如常,楚西君便知道最后一句纯属多虑。
想了想,楚西君正色道:“那沈非玉的剑法,有几分我昆仑剑法的意思,你要小心。”
昨日浮花手就败在那诡谲多变的剑法之上。
忆起沈非玉那套与已故师父极为类似的剑法,楚西君颇有些头疼,“他肯定不知打哪儿得到了全套的剑谱,竟然就堂而皇之的拿去用了,真是——强盗行为!”
第五十三章
辰时未至,沈庄门口已聚集了大量行人,人数甚至远超前几日,滞留的门票全部售出,沈庄下人却不见一人喜悦,均一脸肃容,不少妄图从下人口中套到情报的人不由讪讪离去。
沈庄还未开门,厉长青难以忍受越来越聒噪的环境,同楚西君知会一声,走到行人稀疏的地方,静靠着墙壁,同时在脑海中模拟稍后的对战。
之前沈非玉害他大庭广众之下难堪,这一战,他要打得沈非玉心服口服。
倏地,眼前光线一黯。
长剑出鞘,抵在来人心口处。
“谁?”
来人裹在长袍中,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
那人不答,厉长青兀自猜测着,“找我、切磋?”也不怪他这么想,沈庄门口有不少类似打扮的人,多是不愿暴露真容的游侠散客。
那人摇摇头,从宽大袖袍里伸出一只惨白的手,厉长青眉头一跳,在此人动作时,他就已经进入戒备状态,却见对方摊开手掌,掌心中捧着一把粉末。
“我是来助你取胜的,一会儿你只需将此物朝对手身上挥去。”那人的声音和他一般神秘诡谲,透着几分蛊惑。
厉长青神色微冷:“我不、需要。”
“不,你会需要的。”
“在、我动、手前,滚。”剑尖已经刺破外衣,再进一步,就是血肉。
“可惜。”言毕,那人往后退了三步,猛地一扬手,粉末散入空中,厉长青双目怒瞪,来不及思考,抬手捂住口鼻,蹿进身侧的巷中。
不确定空气中是否还有未散尽的粉末,厉长青始终没有放下捂口鼻的手,另一只手则紧紧攥住剑柄,用力到连剑身都微微发着颤,而那狡猾的长袍人早已消失不见。厉长青周身溢出杀气,肃冷得可怕。
辰时将至,小昆仑派有人来唤厉长青,此事不过小插曲,厉长青很快便将之抛到脑后,他探查过全身,并未发现任何不适,遂未将此事上报。
沈庄安排了新的比试场地,就在论剑台旁边,有一处巨大棋盘,棋盘四周水光潋滟,众人抬首,还能看见飞流直下的瀑布,水雾扑打在棋盘周围,折射着曦光,如同人间仙境。
棋盘下屹立着一块石碑,上书三字:烂柯局。
厉长青飞身上了棋盘,脚下纵横交错,真乃棋盘也。
就在厉长青等对手的这段时间,棋盘下方众人望着他,不禁有些恍惚,仿佛自己成了典故中,那观棋的樵夫。
凌绝派是最后到场的门派,这群白衣剑客一到,便有人拿目光去戳他们,领队的任死黑着脸,薄唇抿成一线,抱剑不语的模样冷漠到了极点,倒也没人敢真上前询问。
楚西君和几个怀着别样心思的掌门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沈明朗的身影,反倒只有一个沈夫人坐在高位,纤细手指轻轻敲打着椅子把手,没有半点不耐。
几名掌门目光交汇,空气中似乎燃起了火|药味,噼里啪啦四处溅射,随后他们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移开视线。
辰时已过,沈非玉还未上场。
众人有些不满。
与之相反,沈虞唇边的笑意则越来越深,扬手唤来下人,那下人领了命,先是跑到凌绝派询问一番,而后才大声宣布:“今——因凌绝派沈非玉未按时间到场,遂取消……”
话音未落,一柄重剑自上而下,闯入众人视线,重重插进石板里,厚重青石板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碎块因澎湃剑气四散开来,众人不得不退开几尺避免受伤。
自是有人认得这柄剑的,轻轻嘶了一口气,嘀咕着:“这燕林生,倒可真狂啊。”
重剑开路,我自成狂!
因着前几月的事,众人惊觉自己竟然忘了,重剑成狂的主人,本该如此狂。
“且慢。”一道清绝的声音这才慢悠悠的从后方传来,“谁说沈非玉没到,这不来了。”
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沈虞冷了脸,双手紧了又松,朗声道:“既来了,便不要耽误大家时间,快上台罢。”
白衣青年从容拨开人群,站到棋盘下。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厉长青的目光就没从他身上离开。
“非玉,去吧。”
朝洛闻初等人略一颔首,沈非玉纵身来到棋盘上。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才从地下逃脱的七人各自分开,杨娴回了杨家,贺知萧和任生混入门派队伍,沈明玉则悄悄溜到沈虞旁边。
“昨儿一天去哪儿了?”沈虞抬了抬眼皮,锐利的目光直射身旁青年。
在回来的路上沈明玉已经想好说辞:“儿听到城内流言,着手清理去了。”
“敢在沈庄背后嚼舌根的人,就该是如此下场。”说着,沈虞神色柔软了些,“明玉,你爹因为流言,这几日都不会出面,你可把握时机。”
话中暗示意味太强,沈明玉无法装作听不懂,只好道:“娘,儿子到底年轻,有很多事还需向爹讨教。”
就在他说完这话,沈虞脸上的柔情霎时被不虞替代,忽的,像是想到什么般,沈虞状似不经意的提了一句:“对了,你爹不是常夸你哥行事进退有方,有儒侠风范么,今日你可好好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