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触碰道温凛的那一刻,对方突然反手将他的手握住了:“司远……”
穿着单薄睡衣的他手背发凉,而温凛的掌心却温暖干燥。
傅观宁苦笑了一下,要是那个名字不出现的话,自己心里应该彻彻底底感到熨帖了。
灯光下,傅观宁戒指上的蓝钻闪了闪,他难受地眨了一下眼睛,下一刻却看清了丈夫光luo的手指。
无名指根部连一点戒指的印痕都没有。
心里一阵阵抽痛,他把丈夫的手拉到被子底下,然后轻轻将自己的手从中抽出,转身躺回到地铺上。
侧过身背对了床上人,傅观宁用被子蒙住头,任眼里在黑暗中不断渗出,一点点打湿枕头。
他把闹钟抱得更紧了,好像要把胳膊都嵌进去那样紧,哭得浑身发颤,像一条失了水的无助的鱼,泡泡吐到最后,身体里的水分都已耗尽,只剩下颤抖。
傅观宁闭着发热的眼睛,轻声地吸着鼻子。被子里氧气很少,实在透不过气的时候,他就屏住呼吸,把被子敞开口抖一抖,将新鲜的空气换进来。
他把自己粗重的鼻息藏到早上,在闹铃响之前抱着闹钟走进盥洗室,用热水冷水交替着洗脸,直至看上去几乎没有流泪的痕迹后,才下楼去见人。
本来他伪装得很好,像往常一样同保姆和管家聊了几句天,就开始吃饭。
可是他很快就装不下去了。因为刘姨站在餐桌旁端详了他一会儿后突然道:“您忙了一晚上吧?眼睛下头都乌青了,我给您炖点枸杞汤去怎么样?”
这是一番好意,却击中了他心中最新的伤,痛得他又酸了鼻子,他只好低头说不必,将刘姨遣去厨房热牛奶。
他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诉说心痛,更无法在管家和保姆眼前彻底隐藏这份心痛,他只有躲藏。可他的卧室已被温凛占据,所以今天,他是非出门不可了。
第9章安全地带
药见效很快,不过十多分钟,傅观宁的皮肤又恢复了白皙如玉的颜色,额头上的小疹子也只剩浅浅的粉红,再稍微拨刘海遮一遮,基本就与平时没什么区别了。
车驶到旧街区的小巷,傅观宁看到路边有家便利店,忽然道:“在这里停一停吧。”
他转给司机一百块,让对方进店买几样零食饮料来,然后过十五分钟再回到车上。
零食来了,司机去了,车厢一下子安静下来,傅观宁长长舒了口气,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橙汁,然后放松地歪倒在后座上。
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沉淀情绪的安全地带,在这片安全地带里,可以肆意地释放情绪,可以不用顾及任何人的眼神做自己,可以完完全全地放松。
傅观宁的安全地带就是他的车。
车窗上贴有隔绝紫外线功能的防窥膜,外面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够看真切车外的世界;真皮椅子躺着很舒服,怀里的零食味道很棒,这些加在一起,就是个静谧绝妙的小天地了——至少他小时候是这么觉得的。
那时候他刚上小学,第一次为自己的病症感到难过。那天中午,朋友拉着他去外头玩,因为催的急,他忘了加涂一层防晒出门,等他察觉不适,再要挣脱朋友回去吃药已经晚了,朋友扭头看到他布满血红斑痕的小花脸,仿佛看见了恐怖片里的鬼,“嗷”地一声松开了他的手。
这一喊,在场的其他人齐刷刷把目光对准了他,有些低年级的小孩被当场吓哭,有的边叫着“怪物!”边逃跑了。以他为中心,半径五米的地方,孩子们一哄而散,消失得干干净净。
纵然事后老师教育了班上的孩子们,父母也给他做了心理疏导,这件事还是给傅观宁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他再也没有忘记过涂防晒,甚至每一天都带着伞去上学,可后来他发觉打伞的自己根本无法放开手脚和同伴游戏,渐渐便开始抗拒外出。
但是在那三年中,他最经常做的事,却是扒着车窗,嘴里一边吃着糖,一边注视着阳光下那些跃动的身影,听模糊了的欢声笑语。他心里没有一丁点嫉恨的感觉,好像旁观过等同参与过,甚至比参与更美好,因为去除了受伤流汗的可能。
然而恋爱和游戏不同,置身事外就是置身事外,不能假装参与过、拥有过。
……不对。
自他和温凛结婚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走到了阳光之下。只是他尚未尝到游戏的乐趣,就已经被太阳灼伤……总是这样,他所爱的,正是令他痛的。他以为自己参与了就能赢得游戏,事实却很可能是,到最后他被灼出一身伤,得到的也只有干瘪苦涩的一小段回忆。
傅观宁开始胡思乱想——如果自己注定得不到温凛的心,是不是要试着得到温凛的身体呢?
不一定非要是梦境中那般紧密的身体接触,一个浅吻……哪怕只是一个拥抱,只要比婚礼上的动作再亲密一点就行,只要那一时半刻温凛能属于自己就行。
这样带有不道德感的想法一旦出生,就扎根在了心里,以至于他看见温凛的时候,不自觉地要把目光聚焦在对方的弧度美好的唇或者修长的双腿上。
只是,他不敢再看温凛的眼睛。
那天早晨,温凛戒备的姿态与不满的目光像是烙在他心中一般,一忆起,满心的失落便随之而来。
他开始躲着温凛。
他依旧为两人的早餐提供新食谱,可是他早起后却不再立刻下楼;晚餐后,他看书的地点从客厅改到了露台,当温凛的车驶到庭院外时,他便起身回房。
所有的接触中,唯有偷望温凛出门的环节被保留了,因为看背影的时候,他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他也不会肖想什么奇怪的画面。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终于被打破了。
那天是周五,温凛在晚餐时分早早回了家,而傅观宁坐在餐厅桌前,正就着一勺子白饭吞药片,耳旁只有厨房里的莲藕排骨汤的咕嘟嘟,一点没注意到玄关的声响。
一口饭下去,小药片却贴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傅观宁怎么也咽不下去,又不敢大口喝水,怕冲淡胃液后消化不良,于是刚端上桌的排骨汤成了他的救星,他在氤氲的热气中低头吹了吹热汤,浅浅喝一口,舌头却还是被烫到,只好起身去漱口。
才转身迈出一步,他迎面撞到一个人怀里,撞了满鼻子檀木味道,他一抬头,看到了对方精致优雅的三件套西服,对方也看到了他被烫的红润润的嘴唇,以及伸在外面的软软的舌尖。
傅观宁没料到温凛会在这个时候回家,更没料到他们会以如此乌龙的方式会面,一时间除了眨巴眼睛,连反应都没有了。
雾气迷蒙中,温凛低下头,漆黑的眼瞳盯着他,泛着温润的柔光:“你还好吗?”
“没、没事。”傅观宁让开道路,待到温凛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立刻拿了桌上的药瓶跑路,连个像样的招呼都忘了打。
他一口气跑到卧房里,累得直喘。
脑海里浮现出温凛的眼睛,他的心房内像是有人敲鼓一样,咚咚咚地响。
可是刚才那一撞,自己都没有道歉……估计此时此刻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又有所下降了吧。
这么想着,砰砰跳的小鹿歇菜了,他沮丧地往书桌前一坐,感觉自己很失败——每一次温凛把目光投向他,他都在出糗发傻。
此时,门突然被敲开了,一个中年女声在门外响起:“傅先生,你让我做的糖葫芦,你忘拿啦!”
“啊,谢谢刘姨,你还亲自跑一趟。”傅观宁走到门边接过糖葫芦,眼睛下意识地朝外瞄了一下。
刘姨摆摆手:“跑一趟没什么,只是傅先生,温先生好不容易回来得早,你们怎么不一起吃饭呢?我看他一个人对着一桌菜坐着,怪冷清的。”
傅观宁只好找了个听起来比较靠谱的借口:“啊……我想起工作上有重要的事,得先处理……”
刘姨理解地点点头:“那傅先生你先忙吧,要喝汤的时候我再给你热。”
关上房门,傅观宁靠在门板上,大大地咬了一口糖葫芦。
裹在外头的冰糖又脆又甜,可是再怎么甜,也抵不住山楂的酸啊。
第10章蜗牛
傅观宁像只受了刺激的蜗牛,整个晚上都缩在房内。
他真庆幸自己住的是个套间,盥洗室换衣间一应俱全,电视冰箱饮水装置一概不缺,用不着为一些小事非出门不可。
只是这个套间本来的设计用意,是为了让他和温凛在一起待得更久更舒服吧,现在却成了一间空气牢房,还是他自己画地为牢。
他叹了口气,看看手上的戒指,心跳又错漏了拍子。
温凛的那枚戒指,今天还在吗?
这话他每天都要问自己一遍,只是连着几天,他都没敢去确认。
关了灯,他躺在温凛睡过的地方,轻轻吸了口气,仿佛枕头上还残留着一缕淡淡的檀木香,他睡在这香气之中,如同睡在温凛的怀里……这就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今夜他在书籍与画稿中捱过了,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温凛早归,是不是意味着最近他不那么忙了?那么明天他也会回家吃晚餐吗?
想着想着,他拧开灯,起身去倒水吃安眠药。
一夜昏睡之后,他的意识混沌,知觉也都变得木然起来,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懵然地发着呆。
闹钟再一次响了,他打着哈欠披上外套,像只苍白的游魂,沿着长廊飘上了露台。
铅灰色的天空绞出了淋漓的雨,庭院里一片潮湿,半个露台都被洇成了深色。傅观宁站在干燥与潮湿的界限处站定,风夹杂着雨丝吹到脸上,凉得他打了个喷嚏。
傅观宁揉揉鼻子,头脑这才清醒些,马上发觉庭院里的车不见了。
已经开走了吗?也就是说,今天不会再见到了吧……
“在看什么?”
一个温柔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像一只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耳垂,他“唔”了一声,一缩脖子,转身看见了温凛。
对方穿着一袭深蓝的睡袍,手插口袋立于门边,并不是个准备去上班的模样。
——说好的997工作制呢??原来你是可以双休的吗?!
傅观宁的脑袋一片混乱,没有立刻答上话,温凛也不催,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就那么注视着他。
一秒后,傅观宁转眼避开同温凛的对视,像一个考试作弊被老师抓住的学生,毫无底气地回答道:“就……看看天气。”
话一出口,傅观宁就觉得自己傻透了,看天气在哪儿不能看,非得上露台?这回答听着就像在搪塞人。
“这里太冷,看过就下去吃饭吧。”
似乎对这答案并不在意,温凛说完便退到露台门外,握住拉门的门把,再次抬眼看他。
傅观宁本就心慌意乱,此时更抵不住他这么盯人,只好乖乖跟着他退出来。
拉上露台的门,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楼。
傅观宁是走前面的那个。他不敢面对温凛,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还要控制着步速,不敢走太快,生怕温凛觉得自己不礼貌。
在这种距离之下,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成了贴在他后背上的一道催命符,还没走到餐厅,他额头上就已冒出了涔涔冷汗。
经过客厅时,温凛终于走到了他前头,先他一步走到餐厅,并且在经过他座位时,绅士地为他拉开了座椅。
目睹这一切的傅观宁怀疑自己在发梦。
……要真是梦就好了,纯粹的假象有时也很迷人。但在现实中,一个人的行为突然改变,必然有一个特殊的原因。丈夫的这般温柔,他不是第一次见识,相亲的约会途中,火树银花的婚宴之上,每一寸他都记忆犹新。这一次,不知又是要表演给谁看呢?
黯然地说了声“谢谢”,傅观宁坐下,就着牛奶吃起了一片热烘烘的吐司来,同时垂眸等待温凛发话。
然而温凛什么也没有说。
他细致地为面包涂抹黄油,吃得慢条斯理,沉默不语,一如往常他们同桌用餐那般。
无甚滋味地吃了半片吐司,傅观宁耐不住那阒静的煎熬,他用纸巾擦了擦手,抬头看向温凛:“我吃饱了,你慢用吧。”
他走得有点急,心想如果温凛真的有事要说,应该会叫住自己。可是直到他上楼,温凛都没有表示。
房门一关,傅观宁坐到桌边,拿起一个编织到一半的兔子玩偶,继续一点点勾着毛线织。
他心中感慨。上个月他还是千般万般地想要攫取丈夫的一缕柔情,而今面对丈夫突如其来的好,他居然只感觉出了迷茫和无措。
思考了一番,傅观宁的结论是:由于终于结束了忙碌的工作,温凛心情放松,顺带就对他友善起来。就像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温凛顺手替他解了围——不为什么,温凛本就是个儒雅体贴的存在,无论对象是谁都一样。
只是对傅观宁而言,事实并非如此。
初见时他们是陌生人,他被同学开玩笑推到阳光下,是路过的温凛给发病的他罩上自己的外套,将他牵去校医室,对方为了缓解他难堪而露出的微笑、劝慰他时用的温和的语气,还有那只紧握他的手,那是他心动的起点,支撑他度过了很多年的孤寂。
如今他是温凛的妻子,却也被温凛视作追求司远路上的绊脚石、同住一个房子的陌生人、逢场作戏的合作者。他得到的温情是随机的,并且已远不及当初那般纯粹简单。
傅观宁的心很乱,手下的针法也频频出错,织了片刻,又要拆掉返工。好不容易勾完一整个兔子脑袋,傅观宁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饥饿。
他看了眼时间,一个小时后又是午餐,温凛不去上班,他们必然又要同桌吃饭,还有晚餐……
一想到温凛那双令他心动又心碎的眼睛,他就狠狠摇了摇头。不能三顿饭都在一起吃,否则他一定会崩溃的。
他已经在温凛面前出糗过好几次了,要是在对方面前哭出来,他的脸就彻底丢干净了。
心底盘算了几个来回,他放下兔子玩偶,走到门后,把门开出了一道缝。
走廊上毫无动静,他将门缝一点点拉大,探出头来左右看看,确定外头没人之后,他轻手轻脚地下楼去到厨房。
打开冰箱,他挑了两个三明治放到微波炉里加热:“刘姨,一会儿麻烦你把我的饭菜送上楼行吗?”
“好,”保姆大力搅拌锅中的酱料,咬着牙道,“又是忙工作的事啊?”
“……对。”
因为他脾气好,保姆也不避讳,说道:“哎,也真是不凑巧,温先生不忙了,您倒开始忙了,结婚那么久,家里都没热闹过呢。”
gu903();傅观宁笑而不答,只是看着微波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