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了?”何安所答非所问。
“小的跟师父最早,也有七年了。”喜悦道,“师父把我从死人堆儿里捡出来,给我疗伤喂我良药。喜悦这才有了第二条命,这辈子跟定了师父。”
“那你看我这字写的好不好?”
何安提笔写了有枢二字。
那是赵驰的小字。
喜悦连忙道:“师父的字是极好的,多少人求您一字墨宝,心心念念而不可得。师父写的字,京城里都快抄上天价了。”
“我原本是不识字的。”何安说,“一个洒扫小火者,需要懂什么字。内书院选拔,早有人塞了银子给大太监们,我身无分文,也挤不进去听课。那会儿以为就这么个被人欺凌、操劳致死的命。”
喜悦从未听何安说起过这段,也有些诧异。
不能进内写字,对于太监来说确实就几乎算是升迁无望。
“后来,我想着不能稀里糊涂的死,好歹死时给自己立个碑。就花钱求了人写了个‘安’字给我。自己拿树杈偷闲的时候,在地上写。”何安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一笑,“倒叫路过的五殿下看到了。他说我字……写的不错。”
“你这小火者,字写的不错。”
光是看到来人衣袍一角,便知道其尊贵的身份,小安子丢了树杈,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他今儿的工还没做完,便偷摸练字,到时候让上面当差的瞧见,少不了又是一顿毒打。
“想写字?”预计而来的打骂没有出现。
“奴婢不敢。”
“问你想不想,不是问你敢不敢。”来人说,“进了内书院了吗?”
小安子那会儿年级还小,耿直的厉害,真就答了一句:“想。还没。”
对方噗嗤就笑了。
小安子也不知道他笑什么,偷偷抬头去看……他认得宫里所有的贵人,这位便是常往徐贵妃宫里去的五殿下。
“倒是耿直。”五殿下道,“我让母妃回头跟李伴伴说说,看看能不能破格让你入内书院。”
小安子又惊又喜,连忙叩首道:“多谢殿下。”
“你有慧根,练字应该是块好料子。好好读书,好好习字。人只有懂得多了,才敢想得多。”五殿下最后道。
小安子冲着殿下的背景使劲叩了个响头。
“后来因为这一手好字,被直殿监掌印何坚看上,让我去给他抄佛经,认了我做干儿子。若不是五殿下……我哪里有今天。”
“殿下要我好好读。殿下要我练字,我便练字。为什么读了书,就敢想得多了,我那会儿是不懂的……”何安道,“这十多年来,三九严寒、三伏酷暑,都不曾耽误了写字,一日十张,从不间断。”
他又蘸磨,提笔,缓缓写字。
“殿下要怎么做,要做什么,要和什么人做……做奴才的也只能是听着、看着、候着……其他的……不敢多想。”
喜悦看着他的字帖,咬了咬嘴唇,小声道:“师父,道理我都懂……可是您这说着话,手里提笔就写个‘妒’字……这未免……”
太言不由衷了吧。
何安一怔,顿时脸色羞红,狠狠挖他一眼:“忒地多话,这些年别的不见长,舌头倒是长了。再多话,让喜平来给你短短?”
喜悦顿时闭住嘴,无辜的看他。
何安这才仔细去看自己笔下那个妒字。
心怀忌恨,还能伺候的好殿下吗?
殿下说:懂的多了,就能想得多……
可是他懂的越来越多,却越来越不敢想多。
赵驰从侧房榻上醒来,照夕院的红灯笼高高的挂了起来,他衣冠半解,浑身还带了这院内诸多姑娘们的味道。
一时恍惚,竟然不知道身在何处。
八年漂泊,前两年哪天不是醉生梦死,醒来的时候往往都已经是这个时间。
兜兜转转,竟然没变……
不,大约是变了吧。
他刚才那场大梦,梦里竟然出现那么一个人,那么一双眼。
是何安。
赵驰将将撑起半个身子,倚着栏杆往外瞥了几眼,照夕院在勾栏胡同最西头,乃是专供达官贵人享乐的官妓院落。
这样的院子,在京城,没有二十,也有十五个了。
整池夕阳毫无遮拦,尽收照夕院的范围内。
一日荒唐竟过的如此之快,如今这会儿,灯亮了,楼下车水马龙,来往的皆是朝廷大员。
接着有人推开了他的房门,外面嬉笑娇嗔的声音传来。
“五殿下,前厅七殿下命婢子过来看看您醒了没有。”进来的鸨儿躬声问道,“若是醒了,便到前面听曲儿。我们这边的盈香姑娘正摆了琴,准备开唱呢。”
赵驰嗯了一声,那鸨儿便上前服侍赵驰更衣洗漱。
“殿下,您这两身衣服,换哪一套?”鸨儿问他。
赵驰平时素来有多备一身衣物的习惯,他素来洁癖,最不喜有其他人的味道长期沾染在身。来了勾栏院,自然更要备衣服,以备不时之需。
他抬眼一看,一套是深蓝色的直服,一套是何安后来差人送来的贴里——也不知怎么的下人竟把这身衣服也装了过来。
与自己之前拿给何安的那身极像,但确实不是的。
这套天青色贴里,以银线绣了竹子点缀,交领反过来,才知道另有乾坤。这绣工是双面绣,贴里里面乃是祥云样式。光是绣工一项,只比自己当时随手送给何安的那件好了许多倍。
想到刚才梦里,何安着贴里站在东安门外看着自己的那一刻。
赵驰鬼使神差的便道:“穿贴里吧。”
鸨儿应了一身,给赵驰换了衣服,又帮他系上网巾。更显得他剑眉上扬,眼目飒爽。
那鸨儿不过十六七的年龄,打扮完了五皇子,看他俊朗样貌,竟然脸都羞红了。
“殿下这身打扮真是英姿飒爽。”
赵驰并不在意这些,拿了桌上那把折扇,推门而出。
七殿下赵瑾仁正在和身边的娘子说话,见他出来,揶揄道:“五哥真是千金般的仪态,后晌要小憩,末了还得更衣才肯见人。这一身再加上把叠扇,真是风度翩翩,倜傥的很……你看在座的诸位小娘子都羞红脸。你们谁要伺候五殿下。”
勾栏院里的女人,哪个矜持。
七殿下一发话,几个人便缠了过去。
“奴婢等要伺候五殿下。”
老七哈哈大笑:“你以来,我就受冷落了,五哥,你不应该啊。”
他话里有话,赵驰笑了笑,只假装没听懂,来者不拒,将女子们左右拥入怀中。
“这边是盈香姑娘?”他看向老七身边的女子问道。
盈香这边款款行了个礼:“婢子便是盈香。殿下可要听曲儿,《桃花面》、《仙圆》、《佳期》奴婢都会。”
赵驰本想说句随意,可是老七在这里。
今儿来照夕院也是老七的安排。
谁都知道七皇子与太子各成一党,对皇位虎视眈眈。
自己如今带着东宫的标签,老七非大张旗鼓的喊自己来这照夕院是存了什么心思?
想到此处,赵驰嘴角一勾,笑道:“那就唱个《挂枝儿》吧。”
官妓院里的鸨儿大部分是罪臣妻女罚没,又接待朝中大员,最讲究附庸风雅。赵驰点这小曲儿就不是什么正经的曲目。
盈香听了脸色都白了。
然而不过是个卖笑人,又怎么敢不听从恩客的话。
她调了调琴,开始哥哥长妹妹短的唱了起来。
何安翻完了照夕院的账目,夕阳从账房窗口撒了进来,落在他指尖,他一愣,缓缓合了账。旁边自教坊司赶来的奉銮徐礼连忙端上杯茶,恭敬的递在何安手上。
何安掀了茶碗,敝了敝,抬眼从徐奉銮和这院主还有鸨母的身上扫过去,笑道:“这茶不错。”
几个人听了何安这话松了口气。
徐奉銮笑道:“大人要是喜欢,我让照夕院明日送一些去府上。”
何安也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吹了吹雾气,呷了一口茶水,合上碗盖,放在了旁边小几上,然后他站起来,对喜平说。
“得了,这天儿也不早了,回去吧。”
此时就听得有一清冷女声摆弄了琴唱道:“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搂一搂,愁都散。抱一抱,闷都消。便不得共枕同床……”
何安一愣:“这是……”
徐奉銮顿时脸色憋红了,瞪眼看向院主:“这谁,唱这么低俗的曲儿。也不怕丢了照夕院的位分。”
院主也很无奈啊,干看着徐奉銮:“奉銮,咱们这院子里,还不时大人们点什么,姑娘们唱什么……这……我、我也没办法啊……何况楼上七殿下和五殿下的包场。”
两人正在你瞪我,我瞪你。
就听见一直端着谱儿的何提督,顿时声音变得又紧又快,问院主:“五、五殿下在呢?”
第九章勾栏
那鸨母见这位御马监的大官问起来,应该是十分重视这事儿,为了表功,连忙开口道:“大人,五殿下之前都在前面几个胡同的院子里耍,这是第一次来照夕院。似乎是七殿下邀请,午前来的,找了好些个姑娘们去作伴。”
何安听了鸨母的话,心里有些不快,只道:“殿下去哪里、做些什么,你个鸨母怎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不是怕督公您不知道吗?”
“督公什么事情不知道。想掌嘴了是吗?”喜平狐假虎威,那鸨母吓得连忙闭嘴求饶。
“我当然知道。”何安皱了眉头嘴硬道——殿下什么都好,素来爱寻花问柳,以前在外游学的时候,也总能传出几段风流佳话,如今回来了,京城这里繁花似锦,定是要闹腾好一阵子的,他心里清楚得很,没资格也不敢管。
可是今儿……
老七?
前几日殿下刚进了内廷面圣,皇后那里也没过去,接着直接去见了万贵妃,京城里大家都知道的清楚。如今没隔几天,老七就来照夕院飨客?
那个笑面狐狸,诓骗五殿下来了这地儿,指不定是想做什么呢。
兴许是要离间殿下和太子之间不算稳固的信任?如果真是这样,封藩之事迫在眉睫,可不太妙了……一旦落人口实,给五殿下站了老七的队,在太子那边怕是无法挽回。
一行人本来都走到了后院门口,何安顿**形,回头道:“带路。”
徐奉銮带着一干人候着,正抬手作揖:“督公慢——啊?”
“带我过去。”
那盈香姑娘弹完了一曲《桂枝儿》再不问赵驰想听什么了,自己坐在一旁,乖觉的弹些不成曲调的声音,十分敷衍。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老七放下杯子,笑问:“五哥,这次回京什么打算?”
赵驰不动声色:“什么打算?”
“在外这么多年,诸多兄弟都封了爵位,三哥、四哥都在藩地上自给自足,好不逍遥。”赵瑾仁笑道,“我不久前也得了个仁亲王的封号。五哥倒是落后了。如今五哥回来了,是想讨个爵位封地,还是想在京城有一番作为。”
赵瑾仁说话不绕弯子,比起东宫来不知道是直接了多少。
赵驰只当没听懂,反问他:“以七弟的看法呢?”
“咱们兄弟十七人,除了几个还在襁褓里的劳什子弟弟我记不得名字。其他大部分都封了藩。前面几个除了老六夭折,其他人最差都是个王,再后来老八老九他们已经是封到郡王了。再加上历代皇子封藩的大有人在,肥美之地都封了个精光。再封下去,怕是无地可封。”赵瑾仁道,“依我看,五哥还是留在京城吧,也许未来有所变化还未可知。”
赵驰瞥他,笑道:“七弟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自然不是外人,我们乃是亲兄弟。”赵瑾仁道,“当年我母亲万贵妃就与兰贵妃走的近,如今我们亲兄弟之间更不能见外,这也是……我母亲的嘱托。”
他这语气直指赵驰与万贵妃私下的往来。
“仁亲王这建议不错。我回头奏明东宫,请太子哥哥为我定夺。”
“太子。”赵瑾仁毫不客气的嗤笑一声,“太子若能给五哥你定夺,他早就定夺了,何必等到今天,我听说皇帝已经让内阁和司礼监在议个办法。太子能左右谁?”
“七弟的意思是?”
“咱们大端,素来以内阁为首。六部之事,无论何种,大大小小皆要上报内阁,由内阁出票拟,报司礼监,司礼监整理了之后,原本是要给皇帝来批红。父皇年迈,醉心修仙,懒得管理朝政,这批红之权就放在了司礼监。”赵瑾仁屏退了左右,站起来,行至老五面前,“如今朝廷局势,五哥难道看不清。虽然内阁首辅於睿诚是皇后之人,东宫太傅。可司礼监掌印王阿如今深得圣上信任,内行批红之权,外掌东厂大印。就算内阁本事再大,也得向王阿低头。你的事情,不过是王阿一句话、一行字而已。”
赵瑾仁一笑:“他东宫有什么,郑献吗?一个刚爬到秉笔位置上的奴才?虎视眈眈东厂厂公的位置这么多年了,还不是被王阿牢牢把持着?哦,要不然就是御马监提督何安,御马监虽然手握禁军,牢牢护着大内,可他上面还有个关赞,那老家伙身体硬朗,怕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腾不出位置给何安了。”
都说万贵妃仗着自己的父亲乃是内阁次辅,又有司礼监掌印王阿给她撑腰,权力滔天,只手遮天。因此七皇子也是趾高气昂,锋芒毕露。
如今看起来老七确实是相当嚣张,隐隐已是将太子不放在眼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种态度,若是放在别人身上,早在京城里死了八回了。可老七还好端端的活着,甚至拉了张大旗,隐隐有一种呼声要取太子之位而代之。
这种嚣张又极其直白,直白到赵驰有点不敢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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