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且迅速的将孟云端安置在副驾驶座位上,周淮转身关好车门,系上安全带,脚下不由自主的加重了力道,车子如离弦之箭般的冲了出去。
他们出来的时间不巧,正好遇上下班高峰。周淮在拥挤的车流中急的满头大汗,六神无主的偏头去瞧孟云端,他忍不住握住了孟云端的手:“有我在,别怕。我现在带你去四院,这里离四院最近。”
孟云端强压下胸口的窒息感,艰难的摇了摇头:“我……没事,去……去光希医院。”说完,是一口深到极致的深呼吸。
光希医院离这里不算远,但没有四院近。周淮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短暂的思虑过后,他决定遵从孟云端的意愿。
打开转向灯向右侧变道,周淮在下一个路口拐了弯,十多分钟后开进光希医院,正停在急诊楼的大门前。
急诊室的护士见状连忙推来移动床,将孟云端送进急诊室。他们训练有素的给孟云端量血压、做检查,一套初步的诊断完毕,护士遵照医嘱给孟云端打了一针特效药,孟云端的心率很快恢复正常。
意识渐渐回归大脑,等孟云端再次睁眼时,就见自己已经离开了急诊室,躺在一间普通病房里。
一名护士小姐推门而入,在床边轻声细语的俯身道:“孟女士,别担心,您已经没事了。刚刚我们看过您的医疗档案,已经通知了精神科的霍主任,您先在这里休息一下,霍主任很快就来。”
孟云端是光希医院的会员,有详细的病历以及就诊记录。
孟云轻轻“嗯”了一声。
护士温柔的替她掖好被角,转身离去前忽又想起了什么,回头补了一句:“刚刚送您过来的先生还等在门外,需要让他进来吗?”
孟云端微微一愣神,迟疑着开了口:“好。”
护士前脚出门,周淮后脚便追了进来。他的脚步无声而缓慢,远远的望着孟云端,以一种奇怪的角度。
这个角度令他无端感到一丝恐惧,他的脑海由此浮现出一些陈旧的画面,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劈面而来。
他的脚步一滞,脚下的这段路在无形当中被延伸到很长很长,周淮只觉得走了很久才走到孟云端身边。伸手拖来旁边的一把椅子,他倚着床头坐了下来。
孟云端半睁着眼看向他,有气无声的唤了一句:“周淮。”
周淮眉心微动,压低身子用双臂抵住床沿,他将脑袋垂的很深,干裂的嘴唇几乎要蹭到孟云端的鬓角:“嗯?”
孟云端故作轻松:“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只是心悸而已,打了针就好了,没事的。”
周淮没有立刻答话,茫茫然的抬起手掌,他将手指紧贴住头皮向后一捋,表情木然的呼出一口气。这口气缓和了他心中的不安与恐慌,重新抬头望向孟云端,他仔细端详着对方的面庞:“你经常这样儿吗?”
孟云端坦然的与他对视,然而听过这话后的反应也是一阵沉默。
窗外夜幕低垂,整间病房唯有墙角处的一盏壁灯亮着。
孟云端翻了个身,面对了周淮,半张脸顺势陷入黑暗:“已经很久没犯过这毛病了,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话音落下,她从周淮的眼里读到一丝悲伤。那悲伤不易察觉,因为他早已习惯了隐忍。他隐忍着自己的欲望、感情。话含在口中渐渐发了苦,他依旧要将这苦涩吞咽下去。
可惜孟云端在不动声色间看透了一切,恍惚间,她只觉得有道声音传入耳朵:“告诉我,云端,告诉我,我想知道。”
前所未有的内疚感猛地砸向她的心脏,胸口随即又是一阵钝痛。一口凉气幽幽的吸入肺腑,她在气氛的渲染下受到鼓舞,心情莫名振奋起来。
直直的凝视着周淮的眼睛,孟云端轻声道:“我的身体的确出了点问题,刚开始我以为是工作压力大,就休了年假,但仍然没什么改观。后来我去医院看了医生,医生给我做了检查,然后……他们说我得了抑郁症。心悸也是抑郁症的症状之一,偶尔会发作。”
周淮的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痛心疾首的一闭眼,他伸手去拂孟云端脸颊上的碎发,末了口中化出三个字:“我知道。”
孟云端诧异的看着他:“你知道?”
周淮缓缓收回手:“上次在你家,我看见了你摆在桌上的药瓶,记下了药名。药店的人告诉我这药是治疗抑郁症的。”他的语气从容而和缓,几乎听不出有任何情绪,却是一字一句,有着掷地有声的分量:“他们说……得上抑郁症的人会想要自杀,云端,你告诉我,你想过自杀吗?”
好像在黑夜中蝺蝺独行的旅人,骤然间被拖入万丈光芒下。
孟云端定定的看着他,半晌的沉默过后,她忽然侧过身,把脸冲向窗外。
血液激荡在她的身体里,她不得不靠屏息去平复心情:“我……”她小心翼翼的开了口,扔掩盖不住声音里的呜咽:“我想过,我想过很多次,哪怕是我按时吃药,看医生,依然还是会止不住的去想,所以我才会回国。我怕……我怕我有一天真的会死在国外,再也回不来。”
岁月是一把锋利的锉刀,磨去了周淮身上的所有软弱,他曾一度认为自己当的起“铁石心肠”四个字,然而此时听了这番话,他的那颗心骤然柔软的一塌糊涂。温热的血液化作泪水,聚集在眼眶里。他不敢说话不敢动,他怕一旦稍有动作,泪水便不可抑制的流淌出来。
而孟云端的心防被周淮撕开一道裂口,满心满肺的悲伤犹如决堤的大河,卷着滔天巨浪没过她的头顶。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焦点却始终落在那片朦胧的月光上,泪水与月光一样凉:“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总会莫名其妙的难过,会在大事小事上犯错,有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就像那天……我在机场遇见你,我……我……”她的胸口随着呼吸一阵抽搐,隐在被子下的躯体蜷缩成一团:“我有的时候真的很痛恨我自己!许多事情我不敢回忆,一旦回忆起来就难受的要死。对不起,周淮,张博洋有句话说的对,我的确是白活了这么多年,活的很糟糕。”
周淮语气轻柔到了极致:“你爸妈呢?这些事情他们知道吗?”
孟云端一摇头:“我妈不相信我,我爸说我是在故意找借口逃避现实,我没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周淮一时无言,静默片刻后,他悄然坐到床边,然后伸出手,从后面托起孟云端,一把将她牢牢的抱进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该在一起人...谁都分不开
第18章018
“云端。”周淮小心翼翼的唤孟云端的名字,却没能得到任何回应,这令他感到不安。仿佛像是一个无力的孩童,站在房子外面,眼睁睁的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却无能为力。
可是这样的旁观也并非全是坏处,因为只有在这样深切的痛苦与极致的沉默交织的刹那,周淮才能在理性与感性的双重刺激下,在某个瞬间福至心灵,由此看透一切。
看透她在与人交流时的无奈瑟缩;看透她欲言又止时的自卑软弱;甚至看透了那堵挡在她周围的高墙。
高墙无色无形,却扼杀了身边的一切光彩。从此,她本该闪闪发光的人生变得晦暗麻木;本该开朗的性格变得越发自闭、敏感。
奋力求生,却孤立无援。
思及至此,周淮不禁回忆起那天与她在机场偶遇时的情景。当时怪她不知轻重,此刻再一回想,心下一片黯然。
把脸埋进孟云端的发丝里,周淮长久的保持着一个姿势,许久之后,他张开嘴,声音轻成了一口气:“孟云端,你要坚强,你记住,你还有我在,无论你有多难受,多痛苦,都给我咬牙坚持下去。不为别的,就当是为了我。这么多年,我一直……”
忽然一阵敲门声传来,他的声音随之戛然而止。动作迟缓的收回手臂,他用力吞了口唾沫,起身迎上前。
门外站着位三十出头的女医生,胸前的名牌上写着“霍雪”两个字。
霍雪是为孟云端治疗抑郁症的医生,气质既稳重又温柔。点头冲周淮微微一笑,她抬脚走了进去。周淮见状,很有自知之明的留在了外面。
半个小时过后,门再一次被拉开,霍雪走出病房。环顾四周,她目标明确的走向周淮。
周淮正坐在走廊边的长椅上,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地面上的裂缝发呆,及至霍雪走到面前,才后知后觉的抬起头,看见对方朝自己递出一张名片。
“你是周淮?”霍雪问。
周淮一点头:“我是。”
霍雪浅浅一笑:“你好,我叫霍雪,是孟云端的心理医生,名片上有我的联系方式,有需要你可以随时联系我。我等下还有事,就不和你多聊了,孟云端现在的状态基本稳定,你随时可以带她离开。”说完,轻声道了句再见,脚步匆匆的消失在视野中。
回去的路上,孟云端沉默无言。周淮为了打破空气中的凝滞,顺手打开了收音机。
收音机里正播着一档晚间情感类节目,女主播嗓音甜美,语气轻柔:“晚上九点半,感谢大家与我一起守候,这里是麦田守望者,我是笛子。下面要播放的这首歌来自于一位网络听众,他留言说今天是他女朋友小慧的生日,他想点播一首崔健的《花房姑娘》送给小慧。好的,就让我们一起来聆听这首经典老歌,同时也祝小慧生日快乐。”
喇叭里安静了一瞬,紧接着音乐的前奏响起,曲调渐强。粗犷而嘹亮的男声开口唱道:
我独自走过你身旁
并没有话要对你讲
我不敢抬头看着你的
噢......脸庞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的惊奇像是给我
噢......赞扬
……
你说我世上最坚强
我说你世上最善良
我不知不觉已和花儿
噢......一样
……
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
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
噢......姑娘
一道道五彩斑斓的灯光随着车速飞快划过孟云端的脸颊,她眼睛看向车窗外,耳朵却静静地听着电播里的歌,当歌词循环到:“你说我世上最坚强,我说你世上最善良……”这两句时,她心里忍不住一酸,泪水降落未落。
胸口处沉浸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她回头看向周淮,哑着嗓子问道:“有烟吗?”
周淮瞥了她一眼:“戒了吧。”
孟云端略略一沉吟:“最后一根,过了今晚我就戒。”
周淮不说话,孟云端刚想再开口,却见他忽然打了转向灯,将车子缓缓停在路边。
路边是一所高中,白天常有人来往,到了晚上便静谧异常,唯有一排路灯长明。
借着路灯的微光,周淮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替孟云端点了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支。
打开车窗吞云吐雾,孟云端痛痛快快的吸了几口,脑海里始终盘旋着周淮在病房里没说完的那句话:“周淮。”她若有所思的看向前方:“我答应你。”
周淮回头看她,就见她的眉眼笼罩在烟雾中,和声音一般朦朦胧胧,给人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孟云端接着道:“我会坚持,坚持吃药,看病,好好的活着。”
周淮低低的“嗯”了一声,沉吟片刻,他索性顺藤摸瓜的直言道:“这病跟你多久了?”
孟云端实话实说:“将近一年。”
“什么原因?”
孟云端手臂伸出窗外,动作熟稔的一弹烟灰:“说不清楚,可能是我生活的环境太压抑。有时候我很矛盾,拥有的东西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真正想要的却遥不可及。其实我也告诉过自己要知足,可是……”她夹着烟的那只手抵上了额头,深痛的一闭眼:“你知道吗?我在国外那么久,除了韩坦,我再没有其他朋友,是不是很失败?”她咧嘴苦笑。
“怎么会这样?”
“我觉得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我说的他们不想听。这不是语言问题,而是文化鸿沟,只有切身体会过的人才知道。”
周淮无声的吞云吐雾:“那你当初又为什么决定要出国?”
孟云端回头与他对视:“因为我没理由留下来。既然我爸妈选择了移民,我觉得我理所应当的应该和他们在一起。”
周淮沉默了,他完全可以感受到那种随波逐流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也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牢牢的束缚住自己,至今仍无法解脱。
“有时候……”孟云端迟疑着开了口:“我觉得人生好像是哪里出了错,从某一刻开始……一切就变得不太对劲。”
周淮吸尽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塞进烟灰缸:“是么?”
孟云端侧过脸,目光定定的落在周淮扶回方向盘的手上,那双手指节分明,坚实有力。宽大的手掌伸展开来,好似能包容万事万物。她鬼使神差的起了念头,忽然很想握住它,可是旁边那枚黄铜色的打火机晃了她的眼。
打火机被随手扔在杯架里,刻有字母的那一面正好冲上。孟云端受到警醒,所有的念头瞬间被打散。
“周淮……”她话到嘴边,还是没勇气说出来。以如今自己这样的状态——作为一个精神陷入泥沼的女人,除了顾及好自己,不该再有其他非分之想。
周淮见她没了下文,主动开口道:“怎么?”
gu903();孟云端疲惫的歪着脑袋,将脑袋抵在车窗上:“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