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两个字好似一把尖刀,直直的扎进周淮心窝,将他扎了个透心凉。他在混乱彷徨的情绪中静默许久,心里末了生出一丝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是在梦中——周遭的环境是假的,面前的人是假的,听见的话是假的,心里的错愕、恐惧、难以置信全是假的。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怎样应对。仿佛是被卷入一团漩涡,昏头昏脑的他来不及思考、挣扎,只能从善如流的与种种感受对峙,然后慢慢消化。
女大夫见他半晌没反应,只若有所思的盯着一处发呆,显然是有所触动,一时不禁有些感慨:“现在像你这样的亲人很难得,太多人对这病存在误解,以为病人就是情绪不好,甚至是矫情,一时钻了牛角尖,过一阵儿自然就好了,但是实际情况绝不是这么简单,它是一种大脑某部分结构的病变,必须靠药物来控制。”
周淮缓缓抬起头,沉着声儿问道:“那……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吗?”
女大夫想了想:“就是多陪伴吧,尽量保护她,不要让她受到外界刺激。平时多给她做点好吃的,让她多吃一点有营养的东西,一则是抑郁症会抑制食欲,二来呢她吃的这个药的副作用非常大,可能会经常呕吐。”
周淮点了点头,随后又听对方接着道:“你别太担心,既然她已经开始吃药,说明心态是比较积极的,相信很快会有好转。”
周淮想不起后来自己还说了什么,问了什么,恍恍惚惚的道了谢,他将买下的两盒药揣进裤兜,默默地离开药店。缓缓走了几步,他刚要抬脚下台阶,却在侧头时偶然看见旁边有个雨棚。雨棚下放着三把连起来的蓝色塑料椅,于是他便鬼使神差的走过去,在最右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椅子是冰凉的,胸口的热血却是激荡未止。他目光茫然的看向疾风骤雨下的雨幕,心里幽幽的想起了孟云端。不是想她现在,而是想从前,想她这些年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被逼进这样的境地。
是不是家里人给了她过分的压力?还是感情上遭遇了难以承受的打击?如果是感情,那么那个对象又会是谁呢?
原以为十年光阴早已淡化掉一切,周淮原以为自己与孟云端之间的交情仅仅剩下“发小”而已,可是此时此刻,就在这个当下,他的心疼了,那种疼经历过时间的深度发酵,骤然间到了痛彻心扉、无法忍受的地步。
手指不自觉的攥在一起,一旁溅起的雨水落在他的手背上,顺着鼓起的青筋缓缓向下滑。
如果,他想如果当年自己有哪怕一丝可选择的余地,如果可以像从前一样,让她在脆弱时有处可藏,是不是她会过的比现在好一些。而至于她的父母,周淮想到这里,心里竟生出些许悲哀——父母从来都不是她的保护伞。
一动不动的静坐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周淮感觉到身上发了冷,才动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走到家门口,周淮走出电梯,没有钥匙的他只好按下门铃。门铃响过后隔了三秒,一道柔软的目光从门缝间透了出来。
孟云端侧身将周淮让进屋子,背靠着鞋柜,声音略显落寞:“我以为你走了。”
周淮脱了鞋回过头,顺手将裤兜里的药掏出来,递给孟云端:“没,我去给你买药了。”
孟云端接过药,看了一眼:“谢谢,你也淋了雨,吃一次比较保险。”说完,走进厨房倒了两杯温水,自己在吃过后,把其中一杯端去给周淮。
周淮接过水杯,转而拨开药粒,一仰头将药粒拍进嘴里,习惯性的生吞了进去,吞过之后才想起来手边有水,这才又补喝了几口。忽而一阵食物香气顺着风从厨房飘出来,周淮嗅了嗅,觉得那味道里掺杂着很重的香精味,并不算美妙,于是转头看向孟云端:“你在煮饭?”
这句话提醒了孟云端,她慌慌张张的跑去厨房关火,等再次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碗泡面。
泡面汤上的油红艳艳的连一片,里面的内容除了面再无其他东西。见周淮一直看着自己,她小心翼翼的将碗放在桌子上,抬头解释道:“刚才有点胃疼,找东西垫垫肚子,你要不要也来一碗,我买了很多。”
周淮忍不住一拧眉毛:“胃疼拿这个垫肚子?”
孟云端不说话,她之所以胃疼倒不是有胃病,而纯粹是饿的。因为她总是很累,累到在饥饿感来袭时,脑海中的第一个反应不是食物有多美味,而是做饭好累,吃饭好累,收拾碗筷更累,干脆等等再说。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二十个小时——肠胃向她提出了报复性的示警。
“你经常吃这个?”周淮又问。
孟云端手里握着筷子:“大多数时间会叫外卖,但是今天天气不好,就不想麻烦了。”
“不做饭?”
孟云端抿了抿嘴:“我不太会做饭。”
周淮长吸一口气,接着走进厨房,又当着孟云端的面,将她家的冰箱以及储物抽屉全部看了一遍,得出的结果是四个字——空空如也。倒是锅碗瓢盆配置的十分齐全,从中到洋各式全有,例如炒锅,珐琅锅,雪平锅,刀具用的也是德国进口的品牌。
孟云端倚在门边,羞愧似的低下头:“厨具是我一住进来就配好的,落在我手里可惜了,一直没能派上用场。”
周淮双手扶住膝盖站起身,转身自顾自的边往外走边道:“别吃泡面了,我去超市买点菜。”
第7章007
周淮原本打算一个人快去快回,可孟云端却坚持同去,二人便一同来到超市。
超市很大,上下共有两层。周淮推着购物车,从容不迫的行走在冷清异常的货架间,时不时的拿着两种类似的商品相互对比。刚开始他会询问孟云端的意见,可是当每一次得到的答复都是简单的一句“都行”后,便索性自作主张,按照自己的想法做选择。
很快,购物车里几乎被塞满,里面有各式各样的调味料,以及各类蔬菜生鲜,都是孟云端喜欢的味道。
孟云端的确是喜欢,她虽然跟在旁边默不作声,但能从细节中体察到周淮的心思。毕竟他们在还是小不点的时候,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同吃同睡的经历。
那时孟云端刚上小学一年级,周爸爸带着周淮突然搬来孟家对门儿。两家人起初各不认识,直到周淮和孟云端在学校成了同桌,早出晚归的总走在一起。久而久之,孟家妈妈陈梅偶尔听街里街坊的传闲话,渐渐对周家的状况有了一些了解,得知周家是单亲家庭,家里的爸爸做的是物流工作,常年在外奔波,不得已放小小的周淮在家野长。
或许出于女人特有的母爱,陈梅报着搭把手的心态,开始将周淮接到自己家吃午饭,完了又将两人搁在一张大床上午睡,到了晚上,一对小儿女并排坐在灯下写作业,陈梅就在一旁陪着,夏天打扇,冬天围着电暖炉一起烤火。
刚开始的时候,陈梅怕周爸爸回到家看不见孩子会着急,每次特意留下字条塞进门缝里。后来两家人在一来一回间渐渐熟络,周爸爸索性不先回家,而是直接去孟家接儿子。
孟云端想到这里,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周爸爸的脸——那个老实巴交、脸上的总挂着憨笑的男人,是记忆中很重要、很亲切的一位长辈,可是细算起来,已经有十多年没再联系。
孟云端心里不禁有些感慨,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周淮的背影上,随口问了一句:“周淮,你爸爸最近还好吗?”
周淮的脚步猛地一滞,沉吟片刻方才回过头:“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的表情变得十分黯然,这令孟云端不由得迟疑了一下:“我就是突然想起他,问问而已。”
周淮的目光垂落在地上,低低的回答道:“他去世了。”
孟云端顿时僵在原地:“什么时候的事情?”
周淮不动声色的吸了口气,声音很轻:“很多年前。”说完,他松开握在推杆上的手,回身面对了孟云端:“云端,今天不提这个了,你再想想,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孟云端点了点头,却没说话。突如其来的沉重气氛好似泰山压顶般沉在她的胸口,压的她喘不上来气。
到底是十年过去了,他们早已经错过了彼此太多。
许久后,孟云端才心不在焉的轻声道:“这些足够了,我们回去吧。”
周淮叫住她:“等一下,还有酱油没有买。”
两人转而一起走向酱料区。酱料区今天恰好在搞活动做促销,因为天气原因,客人稀稀拉拉的,半天见不到几位,此刻看见周淮与孟云端两位朝自己这边走来,推销员连忙扑上前去,殷勤无比的堆笑道:“两位需要点儿什么?今天刚好搞促销,大包装商品买一赠一。”
周淮应声道:“生抽也可以买一赠一?”
推销员转身从货架上提起一桶一点三升装的生抽,费力的举到胸前:“只要是这种大包装的都有活动,喏,你看,这一款我们卖的最好,三升装,够用很久的。”
孟云端看着那桶子巨大的容量,不免觉得有些过于夸张,她细声细气的对周淮小声道:“太大了,吃不完的。”
声音虽然小,却依旧被耳听八方的推销员收入耳中。她笑呵呵的看着孟云端:“小姑娘平时不怎么做饭吧,看你俩年纪都不大,应该是新婚不久的小夫妻。过日子嘛,这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消耗品,只怕少不怕多,反正总归是要用的,何况这个保质期长的很,不怕放。”
孟云端被这几句话臊的满脸通红,她想解释几句,可脑子里的字始终连不成句,末了还是周淮上前半步,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两桶酱油,放进车筐里,然后临走时追出一句:“您误会了,我们不是夫妻。”
推销员见自己成功推销出了东西,别的也就不是很在意,只笑了笑,转身忙别的去了,倒是他二人在回家的途中始终保持着沉默。像是在思考,又像是沉浸在方才的某个瞬间,尚不能跳脱出来。
伸手在门锁上输入密码,孟云端这回没有先进去,而是退到一边,单手扒住门,请周淮先进。周淮的手上提了四个塑料袋,重量几乎将他的手勒的有些麻木,而孟云端手上仅提了两卷厨房用纸和一盒保鲜袋,轻的几乎没有分量。
转身关上门,孟云端再回头时,看见周淮已经拎着袋子进了厨房,并且顺手码放进储物柜。
孟云端紧随其后,学着他的样子开始一起动手。
周淮没拦她,只是见她动作略有些笨拙,忍不住调侃了一句:“你干活的样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孟云端抬起头,目光循着他的身影望过去:“和小时候一样?”
或许是语调太过冰冷,听不出丝毫感情存在。周淮回头去瞧孟云端,却见她不言不语的再次低下头,以为她是生了气,连忙解释道:“生气了?我是开玩笑的。”
孟云端摇了摇头:“没有。”
周淮“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继续干活。及至将所有东西放置在该放的地方,周淮将空袋子叠成巴掌大的小方块,然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环扣扣住,让袋子不至于会散开。他一面把袋子放进抽屉,一面回头对孟云端嘱咐道:“塑料袋放在这里,这袋子挺结实的,你可以反复利用它。”
孟云端目光落在周淮的手上:“好。”
一个字那样淡,那样轻,落在周淮的心头,转瞬间便吹散了,顿时涌出一股没着没落的感觉。他慢悠悠的转过身,从墙上的衣钩上取下围裙,长长的黑色系带在身后做了个交叉,绳结绑在小腹前。
孟云端见状走上前要去洗菜,周淮拦住她:“没关系,你去外面休息。”
孟云端站在原地不动:“那个黑色的……”她指了指嵌在台面上的一块四四方方的黑盖子:“那是蔬果清洗机,把要洗的东西放进去,几分钟就好了。”
周淮愣了一下,接着又笑了,是个自嘲式的笑法儿。
孟云端趁机将蔬菜投进去,示范性的操作了一遍:“这样就可以了,很简单。”
周淮侧眼瞥她:“你在美国也用这个?”
“嗯,偶尔会用。”
“那你……”周淮想来想去,终究还是将嘴里含着的话吐了出来:“在那边过的怎么样?”
孟云端侧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转而移向窗外。窗外一片阴霾晦暗,正如她大多数时间里惯有的心情:“怎么说呢……谈不上好坏,我只是不太喜欢那里,之所以过去是因为我爸妈移民了,我是跟着他们过去的。过去的时候正好大学毕业,所以紧跟着在那边读了研。”
周淮恍然“哦”了一声:“移民了。”
“对,移民了。”孟云端下意识的重复他的话,静默良久,她忽然转身一百八十度,后腰正好抵在大理石台面的边缘:“周淮。”下巴微微扬起,她的语气比方才多了几分郑重。
“什么?”
孟云端一双眼睛黑的发亮,她一眼不眨的盯着墙壁。墙壁上贴着整齐的瓷砖,墨灰色,倒影出两人模糊的轮廓:“你知不知道当年高考,我考上了哪一所大学?”
周淮侧过脸,静静地看着她。
gu903();“清华。”孟云端的唇角抽动了一下,这两个字仿佛刺激到她的神经,让她浑身的鲜血变得澎湃:“是清华,我真的考进去了,可是……”一口凉气吸入肺腑,她的肩膀微微发颤:“我为什么没有在那里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