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浔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听着夏清泽的声音,心中柔软地一疼。他并没有发出动响,里面的人却发现了他:“进来吧。”
江浔挠头,轻轻推开了门,正对着他坐的是之前掐他人中的方丈,夏清泽盘坐在他对面。
“坐吧。”老方丈示意江浔坐在夏清泽旁边。他起身,走进房间后面的一扇小门,再出来,双手握着一根竹笛状的物什。
他把那物什递给江浔。
“……这是?”江浔接过,小心握着那根用竹子底部制成的长管,不明这是何物,但能看出是件乐器。
“这是尺八。”方丈说道,“这本是吴地的传统乐器,于唐朝由僧人传至日本。早在二十年前,有日本的僧人听闻山海人杰地灵,便渡海而来。那时候普济寺的规模并不像现在这样,只有一座大雄宝殿,那僧人就在殿前用此乐器吹奏一曲,并将此物送予寺庙,留与日后赠有缘人。”
方丈道:“我今日把它交给你。”
“可我以前……什么乐器都没学过啊。”江浔怎好意思拿,把东西往夏清泽那边递了递,“师父你可以送给他,他小提琴拉到可好了,他——”
江浔缩了缩脖子,但已经说漏嘴了。夏清泽确实会小提琴,但他从来没在学校表演过,江浔之所以知道,全都是偷偷听别人说的。
但方丈摇了摇头,淡笑道:“万物有灵,是它选择了你。”
江浔并未完全听懂,还是收下了。他和夏清泽一起出门,好在夏清泽并没有问他都听到了什么,也没提小提琴,倒是调侃地说了句:“你现在比在学校活泼。”
“……啊。”江浔腼腆着,接不上话。
“我每天早上都会去山上接泉水,你明天要一起吗?就算是锻炼了。”
“啊……好!”
“嗯,就这么说定了。”
之后他们没再说什么,吃饭又不在同一桌,住的地方也不是同一栋。洗漱后,江浔站在房间内侧的窗户前,双手托着下巴往外面看,想知道夏清泽住在旧楼的哪一层哪一间。他没能找到,倒是一抬头就能看到月亮,马上就要农历十五了,月亮也很亮很圆,江浔要是换个角度,月亮就藏在三四层高的竹林间。
他又想到了夏清泽——他看什么都能想到夏清泽,尤其是月亮,可这次,他突然发现天之骄子如夏清泽,也会有难言的烦恼。他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他”还是“她”,但那个人对夏清泽而言肯定很重要,
那个人把夏清泽从云端拉到有苦乐哀怨的俗世间。
没过多久,戴佩云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了,江浔马上蹦哒蹦哒上床,耍宝似地趴卧,小腿翘起,开心地直晃。
“臭宝贝,都几岁了,还跟三岁小孩一样,”戴佩云埋汰他,但脸上的笑意藏不住,奶孙俩小眼瞪大眼,怎么都看不厌。
“真奇怪……”戴佩云歪了歪脑袋,“明明上个月刚给你送了顿好吃的,怎么今天见着你,真和两三年没碰过面似的。”
本来就是啊,江浔心中酸楚,面上还是欢喜地笑:“这说明奶奶也想我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戴佩云说的送饭是送到学校。山海中学的伙食很好,但江浔三餐都吃得潦草,时间都挤出来刷题做作业。戴佩云心疼孙子体重一直掉,让陈筠学学别的母亲,三天两头做顿好的给江浔送去,看着他吃。陈筠每次都应下,但她忙着挣钱,高中三年一次都没送过。
戴佩云是了解自己儿子的,江穆忠厚,没做生意的头脑,这个家如果没陈筠主外,大家就都等着喝西北风吧。她不好数落操劳养家的媳妇儿,又心疼孙子,就自己背着大包小包,热的吃食凉的水果,每个月从村里坐公交给江浔送去,走之前再给江浔塞几百块钱,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三餐均衡。
“都回家住了一段时间了,面色怎么还是差。”细细端详江浔后,戴佩云疑惑道,“你妈是不是太忙了,又没时间给你做饭,让你点外卖吃?”
江浔回忆了一下那段日子,点头。
“诶,你妈……你妈也不容易,”戴佩云并没有抱怨,“等七月半过去了,奶奶回去给你做红烧肉。”
江浔鼻头酸胀,还是没能忍住眼泪。他奶奶后半生吃素,最后几年,闻着肉味都会不舒服。但因为江浔爱吃,她次次都会做红烧肉,自己不吃,就看江浔吃。奶奶的红烧肉最好吃了,江浔都不需要别的菜,肉汁浇饭都能扒一大碗。
“还是说说你吧,”戴佩云坐到江浔的床边,摸孙儿的脸,爱怜道,“学校里很辛苦吧,我看你这样子,总觉得你受了不少委屈,糟了很多罪。”
“没事儿,”江浔将奶奶粗糙的手贴着自己脸颊,“有奶奶陪着,就不委屈,不遭罪。”
“傻宝贝,奶奶总不能陪你一辈子。”戴佩云也摸他的手,两人左手腕上的银镯碰到了一块儿。那是一对镯子,花纹简单且相同。戴佩云请银匠手工打制时原本是想留着日后送孙媳妇儿,但江浔肤白,手腕上套个银镯就很映衬,戴佩云就在江浔上初中后送了他一只,江浔一直戴到现在。
那对镯子的表面原本都略有划痕,但戴着戴着,江浔那只越来越光滑焕亮,戴佩云的则越来越暗沉,细纹越来越多。
“你看,银能试毒,你是年轻人,有精气神,所以镯子越来越亮,而我老了,”戴佩云看着自己的镯子,“奶奶身体不行了。”
“才不是。”江浔用仅有的科学知识反驳道,“您身子好着呢,你要是像我一样天天做试卷不干活,这镯子肯定也亮晶晶的。它之所以变黑,是因为你劳碌啊,你天天洗衣洗碗打扫卫生,那些灰尘啊化学物质在银表面覆盖又腐蚀,才变成这样。你身体好着呢,杠杠的,你会长命百岁,你会……会一直陪着我。”
江浔还是哭了。
“呦呦呦,怎么又掉眼了,”戴佩云给他擦擦,“好好好,奶奶一直陪着你,奶奶哪里都不去……”
江浔最后是啜泣着入睡的,第二天起来,双眼皮都给哭没了,眼睛肿得狼狈。他醒来后戴佩云已不在屋内,他摸索着找到床头的闹钟,一看时间,惊得坐不起身——他尝试着坐起来的,但昨天大拜的那点运动量就已经让他腰酸背涨。他特懊恼,觉得自己把夏清泽鸽了,这都八点了,夏清泽肯定在庙堂里唱经文。
他正琢磨着再见面该说什么来道歉,他穿着睡衣推开门,门口却放着两个农夫山泉的大塑料瓶。
江浔一愣,眨眨眼,扭头看到夏清泽倚墙而站。他没穿亚麻的衣服,而是一身便装,显然是没去上早课,在门外等了很久。
但他什么都没说,脸上更没有一丝烦躁,只是问:“还去吗?”
第7章桥上清泽桥下水
去!怎么不去,当然去!江浔“啪——”得一声关门,十来秒后再出来,衣服就换好了。
“走吧!”江浔拿起那两个塑料桶,情绪高涨。
“……就这么去?”夏清泽看了看江浔的穿着,有些迟疑。江浔一想到他让夏清泽在门外站了这么久,再不想耽搁,大着胆子推推他,说,走呀走呀。
夏清泽于是没再说什么,从江浔那儿提过一个桶,领着他往寺庙外走。普济寺傍山而建,寺庙后门就是踏平的山路,江浔跟在夏清泽身后,和他拉开三四米的距离。他刚才太激动了,衣服鞋子都是随便穿的,等开始爬山了,才突然发现,自己穿了双人字拖。
他体力本来就吃不消,又没穿合适的鞋子,速度自然越来越慢,但夏清泽没催,不仅放慢脚步等,每走一段路都会回头看看。
“我们……”江浔扶着膝盖,喘着气缓缓,手里另一个桶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也被夏清泽拿去了,“还要走多久啊。”
“就在前面,”夏清泽用下巴指了指高处。
江浔抬头,看到不远处的二十多米高的石壁上的小瀑布,深吸一口气,像只脱缰的大狗往前爆冲:“好!我们一鼓作气!”
五分钟后——
江浔和夏清泽坐在山腰的小凉亭上,江浔裸着双脚,脚边的人字拖一只断了鞋带。夏清泽坐在他旁边,轻笑道:“你要不就在这儿等我。”
“不行!”江浔只是声音响亮,脚趾头不安分地绞到一块儿。
“那你小心点儿,前面石头多,别踩到青苔上了。”
江浔用力点头,赤脚跟着夏清泽继续往前走,没几分钟就抵达目的地。江浔不算易出汗的体质,但这一路下来,他身上也湿津津粘腻腻的。夏清泽脸上也有汗,他脱了鞋踩进瀑布下的水坑,蹲下/身呼起一抔水打在脸上,泉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再站起,上衣晃荡着贴近皮肤,能隐隐看出腹肌的形状。
“洗一洗。”夏清泽说着,朝站在身后的江浔伸出手。江浔本来就光着脚,一踏进那潭水,凉得一哆嗦,但这凉意很舒服,江浔坐下洗脸,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吃冰淇凌。
“我去桥那边灌水,你坐这儿等。”夏清泽拎起塑料桶,往右侧方走去。那里有个人工凿出的**,上山的游客想玩水就在这瀑布下,想灌水就去桥那边接。那座桥只有三米长,桥下的水流也很浅,并未及膝,如果没有这座矮桥,成年人完全可以轻轻松松踏水而过。
也不知是不是时间的问题,今天山上只有他们两个,江浔静坐至水面重归平静,低头,看到自己肿泡的眼皮。估摸着夏清泽等会儿就要回来了,他看了看桥又看了看水面倒影出的自己的脸,两指在眼皮的地方一弹,强行把双眼皮弹了出来。他大睁着眼减少眨动的次数,起身往石桥走去,想去帮忙。
但他贪玩劲儿也上来了,没走小桥,踏进水流,四五步也能走到对面。可他刚走到中间的位置,夏清泽就上桥了,一手勾着两个塑料桶,另一手捧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大荷叶。
江浔就没继续往前走,小心翼翼地转身准备回去。夏清泽在江浔对面停下,放下水桶,弯腰将那片荷叶送到江浔眼前。
“渴了吧,”他说,“干净的。”
江浔眨了眨眼,好不容易凹出来的双眼皮又没了。他双手捧着荷叶底接过,荷叶上的泉水因为这个交接而流转,几颗小水滴在溪水潺潺和鸟叫蝉鸣间窜上来又落下,调皮又灵动。
“……桥上清泽桥下水。”
“你说什么?”夏清泽正蹲着系鞋带呢,没听清江浔刚才的喃喃,抬起头问。
“没什么,”江浔摸了摸头发,随意地往后拢,阳光照在他脸上,脖子上,锁骨上,将他的笑映衬得格外纯良。
江浔说:“我刚才说你真好!”
这突如其来的夸奖让夏清泽微微一愣,很快一笑。
他们分饮尽一叶泉水,休息片刻后往山下走。江浔执意要帮夏清泽分担,10升装的塑料桶他原本还能左右手换着拎,到最后改为双手环抱。这样一来他的视线肯定受阻,一个没踩稳,他在离寺庙还有两三百米的泥路差点摔了一跤。
“没、没事。”江浔抱桶的手臂紧了紧,就怕夏清泽不让他拿。夏清泽倒没抢,他让江浔把另一个也拎上,蹲**,后背露给江浔。
“是我考虑不周。前几天这儿下过雨,后门的山路不好走,我们现在绕去正门好了,那儿的台阶都是石板的,”夏清泽道,“不过前面有车开的小石子路,你光脚踩上去会受不了。”
“真不用——”
“上来。”
江浔舔了舔唇,拘谨地把手放到夏清泽肩上,夏清泽把水桶套他手腕上,托着江浔的臀,很轻松就站了起来。和江浔没几斤肉的瘦不一样,夏清泽只是穿衣显瘦,该有的肌肉都有,肩膀也宽。江浔现在已经不会那么容易脸红了,但两人的胸膛和后背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体温隔着衣服来回地窜,他憋住了脸红,没憋住笑。
“笑什么?”夏清泽问。
“啊……”江浔眼珠子一转,“我、我刚才想到一个笑话。”
“说来听听。”
“好啊,嗯,是这样的。有一天,哥哥和弟弟去山上接水,下山的时候弟弟走累了,就和哥哥说,哥哥,哥哥,我比水桶轻,我帮你拿水桶,你来背我,好不好呀。”
江浔咯咯地笑,热气全洒在夏清泽后颈:“这个笑话是不是很老土?”
“没有啊,”夏清泽说,“很应景。”
走过庙门口,夏清泽才将人放下。他先送江浔回房,江浔站在门口,一摸口袋才想起自己忘带了钥匙。这个点早课还没结束,他不想打扰奶奶,就准备在门口等。夏清泽看了看他又白又脏的脚,提议让他去自己房间洗一洗。江浔婉拒,可夏清泽一个眼神,他话都说不出一句,就乖乖跟着他往后面的旧楼走。夏清泽也住在二楼,他房间比江浔住的小一点,床用的是上下铺,但只住了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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