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候胤没有出声,他自己的身子他最清楚不过了,大好是绝无可能的,只是看还能撑多久罢了。自己的这位皇后,虽谈不上对自己有多深厚的感情,但执掌后宫多年与自己也算是相敬如宾。
眼下,他既然醒了,有些事情也不得不安排下去了。
话还没说出口,淳于候胤便一阵剧烈的咳嗽,皇后见状心疼不已,忙将几上的玉碗取过来,舀了勺汤药递至他唇边:“皇上先吃了药吧,好好休息休息,有什么事等您身子好了再慢慢说也不迟。”
淳于侯胤顺着她将一碗汤药喝下,皇后用帕子给他拭了拭嘴角哄道:“皇上不如再多睡会儿?”
淳于侯胤摇头出声道:“你替朕宣外面候着的大臣进见。”
皇后搁了碗,知他此刻不顾身体召集群臣想来便是在处理身后事了,故十分识趣地起身告退:“臣妾这就去。”
“听闻皇上身子不好,卿贵妃忧思成疾已经卧榻多日,臣妾近来宫事繁忙没去探望。今日皇上醒了,臣妾正好将此好消息告诉她,也让她放心养病。”
淳于侯胤嗯了一声,皇后也不过多停留,起身出了内殿。
***
毓秀宫。
往日一向红烛不眠的毓秀宫此刻漆黑一片,完全看不出往日的富丽堂皇。
皇后独自一人举着烛台一路踱步进了大殿,刚跨过门槛便听到内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卿贵妃长发散乱面色苍白,双手捂住胸口靠在床榻上喘气,听到脚步声挑眉抬起眼皮,见着是皇后,言语森森讪笑:“你还来干什么?”
皇后丝毫不恼,将烛台搁置在架上道:“本宫来看看贵妃身子可好些了?”
“呵~”卿贵妃冷笑一声,这一笑牵动了气又是翻天覆地地一阵咳嗽:“我好不好,你卢令仪还不清楚吗?”
“喔?”皇后语气柔柔,掀开裙摆坐在绣凳上:“卿贵妃这话说得,本宫到真是不明白呢。”
“卿贵妃是春初寒气入体伤及肺里,加之担忧皇上龙体郁结于心才生的病,贵妃的身体病症一直是钦点的太医在调理又和本宫有何关系?”
卿贵妃挑眉:“卢令仪,此刻这殿中不过你我二人,皇上病重在床后宫之中你一手遮天,还要我明说吗?”
皇后闻言笑得眼角弯弯:“贵妃此言差矣,皇上圣体欠佳,本宫身为六宫之主,一国之母,替皇上操持是本分。”
“更何况贵妃生病后,本宫并未曾苛待过你一丝一毫,吃穿用度依旧是参照贵妃以前的来,可惜贵妃身子每况愈下又如何能怨得了本宫?”
卿贵妃闭眼懒做回答。
皇后拨弄了手中的护甲,起身踱步往床边走继续:“本宫身为正宫一向是宽容大度,对待后妃特别是像贵妃这样的……”她顿了顿,轻声道:“贵妾,更是多加拥护。”
卿贵妃猛地瞪大眼,瞳孔皱缩,撑身起来,面目狰狞:“你说!贵妾?”
皇后立在原处重复:“本宫在一日,你便一日是妾。”
言罢甚是不好意思地抬手遮住了嘴角:“看眼下这情势,陆从灵你是一生一世要为妾了。”
“放肆!放肆!”
卿贵妃失控地尖叫,神色癫狂地将床榻上的东西对着皇后狠狠砸过去,皇后抱臂冷冷看着疯狗一般的卿贵妃声音拔高:“是谁放肆?卿贵妃你的命不想要了吗?”
“命?”卿贵妃苍凉地笑起来:“我的命要不了,你卢令仪的命就要得了吗?”
她踉跄挣扎着从床榻上滚下来,死死瞪着皇后笑容诡异,食指指向皇后发间:“这凤簪你可还喜欢?”
不等皇后回话,卿贵妃眼底满是得意,继续:“你定是喜欢的,不然怎会日日戴着呢?”
“皇后啊皇后,你日日带那凤簪,那簪子便日日划过你的头皮发间,你可曾有一日觉得不妥?”
皇后面无表情,卿贵妃当她怕了笑:“卢令仪你可知,这凤簪是你入宫之时,我亲自去内务府替你打造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即便今日本宫活不了,你卢令仪也活不了。”
皇后低头看着脚步鸣鸣得意的女人,眸深如寒潭一字一顿:“本宫知道。”
“什么?”
皇后眨了眨眼语气平淡:“本宫知道这金簪有毒。”
卿贵妃一脸不可置信:“不可能!此事我做得极为小心谨慎,你怎么会知道?你要是知道为何还日日戴着?”
“本宫若是不带着,你又怎会放心呢?”皇后抿唇,伸手从桌上取了一个白瓷四君子的茶盏细细把玩,语气怜悯:“从本宫入宫那日起,就知道你一定会对本宫动手,也是,若本宫不死,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登上后位。”
“只是……”皇后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倒地上,弯腰取起一片白瓷递到卿贵妃眼下:“你一心想让我死,可曾想过我也想要你死?”
卿贵妃面色一凛,身子抖起来。
“吃穿用度你事事便喜欢和我争一头,你看这白瓷茶盏,这杯中的翠雀尖儿宫中便只有你我用得起。”
“你可知翠雀尖儿和这套白瓷的产地是哪?”皇后将白瓷递到卿贵妃手中挺直背脊:“是淮阳,而我,正是淮阳卢氏的嫡长女。”
“不可能,不可能”卿贵妃反应过来拼命摇头:“这茶盏你也用了,茶叶你也吃了,若是有什么问题你也逃不过。”
说着癫笑:“你在匡我,是吧?”
皇后失笑毫不在乎回答:“我确实同你用得是一模一样的。”
“至今日我能站在这里,并非因为我安然无事,不过是因为我比你年轻罢了。”
卿贵妃神色惊恐,手脚并用地后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到底为什么?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皇后看着黑暗中跳跃的烛火神色温柔地眯了眯眼,感慨道:“陆从灵啊,你样样都是出挑的,只有一条,不够狠,对自己不够狠。”
“不狠,怎么当皇后呢?”
卿贵妃看着站在烛台旁的阴影中人,忽然心生凉意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皇后。
但她还是想不通,皇后已经是后位与自己的处境不同,即便是对自己厌恶至极也实在没有理由与自己鱼死网破,她大可找个像现在这样的时机将她出掉。
为什么她连自己的性命都如此罔顾呢?
她蹙眉问道:“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你不想当太后了吗?”
“太后?”皇后仰天长笑,双手高举,发间流苏遮掩的光点在她脸颊上跳跃,她扭头看着卿贵妃,眼底满是恨意:“你应该问,我想不想当皇后。”
卿贵妃一愣,笔透白纸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了,卢令仪从来就没有想当皇后,她做这一切不过是在报复罢了。
想着想着卿贵妃笑出了眼泪:“可怜,没想到你和我是一样的可怜人。”
她手指扣着床栏一点一点爬起来,赤足踩在白瓷碎片上,慢慢走到妆奁前借着光仔细打量镜子中人的轮廓。
心中一片苍凉,在这宫中一世,她终究人不人鬼不鬼。
想着她摸出来一个牛角梳细细梳着齐腰的长发,言语亲昵得像情人之间的私话:“你今日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皇后看着已经癫狂的卿贵妃没有丝毫兴致,转身欲走还没动脚,就见卿贵妃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扑过来,咬牙切齿如同吸人血的恶鬼一般:“反正你也时日不多,不如就今日陪我一起吧!”
31、齐王
皇后眼疾手快地往旁边一躲,反手夺下卿贵妃的剪刀,对准她的胸口猛地一插,剪刀入肺腑,卿贵妃瞪着大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手脚抽搐了几下断了气。
“你要死便去死”皇后从袖中拿出手帕细细擦拭指甲缝中的血渍,蹲在卿贵妃的尸体前,看了一眼卿贵妃胸还在涓涓流血的伤口,脸上满是阴翳:“但现在可不是本宫死的时候。”
走出毓秀宫时,天色将明,竹染早已等候多时,穿过长廊迎上来低声道:“娘娘话可说完了?”
皇后没有答话,目光正视前方,刚刚露出了点白的天际和皇城红墙交叠起来,等到日渐高起,便又是一个清风明日的好天儿了。
她随手将沾了血迹的手帕扔给竹染:“烧了”,竹染接过毫不忌讳地将手帕塞入袖中。
红唇再启,她目视着远方的半轮红日,语气平淡像是替谁解脱了一般:“卿贵妃薨了”。
“皇上刚醒,不宜惊扰。传本宫之令封毓秀宫,遣散宫人分派去其他宫里,你和竹息亲自来毓秀宫轮流侍奉,务必让贵妃安心养病,任何人不许打扰。”
竹染垂眸没有丝毫异议:“是。”
安排得差不多了,皇后提步踩上白玉阶梯,慢慢迎着红日而去。
***
蓬莱宫中,宁味倚在桃花树下看书。咕噜不知从哪里玩闹归来,身上沾了叶碎,喵呜喵呜地跳上膝盖,拱进她怀里撒娇。宁味目光没挪开,只伸了手轻轻地揉咕噜的肚子。
阳光熹微,桃花初放,三三两两的花苞聚在一起,偶尔开了的也不太盛,粉色花瓣裹住淡黄色的蕊,不平不艳刚刚好。
近来后宫前朝鸡飞狗跳,蓬莱宫并非一无所知。
罗衫搁下茶盏,瞥了眼眉眼舒展面容恬静的宁味,心思不由得也沉了几分。自家主子神情自若,想来无论如何她都是早有准备,思及此处,罗衫又用木捻夹了些茶叶扔进茶壶中,深绿色枯叶在壶中打转散开。
云裳头上戴着斗笠,左手挎着一个小花锄,右手拎一个竹条编的花篮小心翼翼地过来,罗衫远远瞧着笑道:“你这扭扭捏捏不好好走路在做什么?”
云裳一愣,仰头冲她们笑:“这花落到地上,被人踩来踩去不是糟蹋吗?我就捡起来,往小篮子里一搁,薰衣裳做香料省了一大笔呢。”
“我竟是还没瞧出来,你是个会打算的。”罗衫将刚沏开地茶给宁味添了添,垂眸想起什么吩咐:“你既是捡了那便多捡一些,洗净放到小厨房里,一会子做成糕点给娘娘尝鲜。”
“呀!”云裳笑得眯起眼来,几步走过来问:“可是你亲自做?你要亲自做糕点,那我可得多捡点,沾沾娘娘光也算是有口福啦!”
罗衫伸手点她鼻子:“你这个小蹄子,在这等着我呢!”
两人嬉笑了会,扭身看宁味不知什么时候搁了书,正望着大殿一侧的窗台出神。
“娘娘可是要回屋歇息歇息?”罗衫揣测着开口。
宁味垂眸细细给咕噜梳理毛发回了句:“不必”。
云裳倒是像看出来什么一般,喃喃自语:“我是说今个儿殿中像是少了什么一般,这会子倒是想起来,今日殿中花瓶怎么没插花啊?”
宁味撸猫的手腕一顿,抬眼望过来,云裳见了知自己猜对了,柳眉吊起来叉腰:“好啊,不知道是哪个小杂碎长了天大的胆子连我们蓬莱宫的差事都敢糊弄!”
宁味红唇一抿,嗤笑了声,垂睫掩了眸色。
“娘娘您别生气,奴婢现在就去把管事叫来,捉住那个小兔崽子给您泄气!”
还没等着答话,云裳便气得脸蛋通红,噔噔噔跑远了。
罗衫凝神望着云裳走远低声道:“她这性子什么时候也得改改才好。”
“没事”宁味出声:“有我在。”
罗衫挽了袖子,仰头看桃树上的枝桠,光影斑驳,她想挑枝好的插在殿中:“若不是娘娘在,蓬莱宫哪里又能有现在这么清净呢?”
云裳寻了半上午没见着人,临近午膳崩着一张小脸蹿进了大殿中。
眨眨眼出声道:“娘娘,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外面都炸开锅了!”
“喔?”宁味眉毛都没抬,手上掂着白玉棋子盯着桌上残局。
见人没回应,云裳急了上前:“刚传来消息,齐王战死沙场。”
棋子从指缝中滑落,打在棋盘上啪嗒一声,宁味看过来:“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云裳咬唇眼睛红了:“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说是中了埋伏,带着小队士兵都折了进去。副将看着万箭穿心而过,最后连尸首都没带回来。”
宁味再无心思看棋盘,扭头望了望天,蓝天白云万里晴空竟然是用来葬英雄的。
她猛然起身往窗边走,一手推开窗扇,就看到窗台上空空如也,心里忽就明白了几分。
罗衫跟过来:“娘娘可要出去瞧瞧?”
宁味松手窗扇打下来,暗影闷住了她半边脸:“不去。”
踱步往内殿走补了句:“与我无关”也不知说给谁听。
次日天还未亮,淳于沉轻车熟路地穿过后院,带着花篮到窗台前。
没成想,这个春初的天气,窗扇竟是开着的。
天还不够透亮里面黑乎乎一片,淳于沉直瞥了瞥便垂头将篮中挑好的两枝杏花往台上放。
还没放了,黑暗中一双流光点点的眼睛便照过来。
他动作一顿,那眼睛的主人靠过来,手肘撑着下颌,散乱着长发,打着哈欠望着他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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