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鸣没有回宿舍,她先是沿着文工团的主干道走到了尽头,然后向右转进一片小树林,和树上突然跳下来的一只小松鼠面面相觑了一番,之后接着往前走,路过舞蹈队的排练场,文工团幼儿园,来到篮球场。
这时,篮球场边高耸的射灯已经亮起来,天色黑沉了下去,耳边回响着秋日里最后的几声蝉鸣,大青衣吊嗓子咿咿呀呀,圆号吹出音阶,还有篮球落地的叮叮咚咚。
她在场边的木椅上坐下,也不知眼神看着哪,忽然有一只飞蛾在她视线里绕了个圈,她的视线于是紧跟着那飞蛾,随它越飞越高,一直飞到了高耸的射灯下,看那里聚集着的无数飞蛾,杂乱无章地跳着舞蹈。
她默默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了旻天。
两人的信息还停留在上周末,第一次没头没尾的打招呼。
萧鸣的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着:在吗,感冒好些了吗?
停了几秒,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重新输入:穆哥,感冒要多喝水,好好休息,祝您早日康复!
萧鸣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又全部删掉。
思来想去,只编了两个字——在吗?
点击,发送。
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何其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没有回复。
她开始有点后悔,为什么要提问呢,提问了就要等待回答,还不如上来就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完,不用像现在这样因为等不来回答而无法继续说想说的话。
萧鸣轻轻吁了口气,舒缓和释放了自己的紧张,她不擅长等待,特别是已知的没有希望的等待,于是收起手机,起身回屋。
打开房门的一瞬,手机提示音响,虽然不报希望,她仍然抑制不住激动地点开屏幕。
信息是郭凯发来的:在吗?
她理解这种心情,直接拨通了郭凯的电话。
“喂。”
“可以见面吗?”
郭凯在电话那边试探着问。
“不方便。”
萧鸣关上房门,淡淡道。
“我,昨天我喝多了,你别忘心里去。”
“嗯,醉话而已,我不会在意。”
“其实也不完全是醉话……”
“郭凯,如果醉话不假,谢谢你喜欢了我六年,还有,谢谢你作为同事,作为同行给我的帮助,真的很感谢。”
“萧鸣,我们见面说吧,有些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郭凯有点急,他擅长的是面对面的单刀直入,而非隔着听筒倾诉衷肠。
“不用了。郭凯,我想还是定义好咱俩的关系再见面吧。我的初衷是做普通朋友,如果这点对你而言有难度,那咱们就做普通同事,如果你觉得还是困难,那就……”
“普通朋友吧。”郭凯在电话那头抢白:“我可以,你放心。”
“好,普通朋友已经是抛物线的顶点了,再驽劲只会往下滑,我没有任何试一试的想法,郭凯,你最好也不要。”
“好的。”
“那,再见吧,朋友。”
第10章
周一的排练,大概是萧鸣入团以来最不在状态的一次。
好几次音乐不是起早了,就是放晚了,有一回演员的台词都说完了,音乐刚进。
赵兆几次回头看她,想要提醒她,又怕打乱她的节奏,按捺住没动。
穆旻天没来。
为什么?
萧鸣对着工作灯,假设了一万种可能,最大的一种可能就是——他病得严重,没法参加排练了?
排练中场休息,看准了贺东阳招呼林海澄几个走了出去,她急急忙忙从后面冲到台口,打算找贺东阳问问,猛地一推门,“咚”得一声闷响,厚重的木门在撞到来人的同时也给了她一个反作用力,回撞到她头上。
“啊!”萧鸣疼得脑袋发懵,揉了几下才想起要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看看。”
穆旻天?
萧鸣闻声迅速扬起头,屋外射入的阳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出一道逆影,有如神祗。
他一把拉开她罩在脑门上的手,低下头,男一号的颜凑到她眼前,她更晕了。
“我,我没事……”
他迅速放开了她的手,也不说话,只用一双炯炯的眼扫过她光洁的额头,那里微微泛起一片肉粉色的红晕,比起她耳廓上的血红色,还差得远。
这样近的距离,萧鸣仿若置身于青藏高原,氧气稀薄。
不远处的赵兆发现了穆旻天,伸手招呼他:“来了?会开的怎么样?”
穆旻天收回搁在她脸上的视线,稳步走向赵兆,开始汇报他迟到期间发生的事。
团里准备近期下基层慰问演出,各队都有任务,话剧队要报两个语言类节目。穆旻天下午代表话剧队参加了团里的工作会,确定了话剧队出一个小品,一个诗朗诵参演。节目都是以前演过的,稍微加工一下就可以上台。
“好!旻天,话剧队的节目就由你牵头负责吧!你们这两天辛苦辛苦,把这两个节目再排一排,对了,正好现在有萧鸣,可以把这两个节目的声音再重新润色一下——之前那个声音做得,你也知道,就是个兑付!”
赵兆说着,视线散到了排练场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聚焦在了正坐在工作站后面愣神的萧鸣身上。
穆旻天已经更早地看了过去,眼波似水。
“先排练吧!慰问演出的事一会结束后我再布置。”赵兆收回了目光,沉声道。
“好的”。穆旻天说。
穆旻天不在,萧鸣混乱,穆旻天来了,萧鸣依然混乱,不,应该是更加混乱了。
那场鸡尾酒会的戏,原本应该在斯诺砸碎酒杯后,跟着一连串的枪响,暗示贺东阳饰演的中国军人已英勇就义。
结果,在应该放斯诺砸碎酒杯的声音时,萧鸣手一哆嗦,声音没有放出来。
没有人喊停,戏继续往下排着,斯诺舞台经验丰富,并没受到什么影响,可台词说到一半,突然场上发出了尖锐地“啪叽”一声——酒杯碎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下,斯诺不得不停了下来,赵兆回头大喊:“萧鸣,怎么回事!”
“不好意思赵队,手不小心滑了一下。”
场下有演员嗡嗡地交头接耳,还有人禁不住笑了。
“再来!”
斯诺微微蹙眉,继续他的台词,终于有惊无险终于快要说完,突然——哒哒哒哒哒,场里猛地响起了一连串的机关枪声。
这阵枪声原本应该响在斯诺准备下场的时候。
斯诺站在台上愣了一下,然后很配合地被机枪扫射到了台下。
“哈哈哈哈……”台上台下哄笑一片,赵兆回身朝萧鸣连连作揖:“没事,没事,咱不紧张,啊,不紧张……”
萧鸣涨红了脸,眼睛无助地盯着地板,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已经走到台口的斯诺同志若有所思地看向场地后端,并没有随大家绽出笑容。
下午排练结束后,赵兆点了十二个人留下,和大家简单交代了下基层的任务,算是做了个思想动员:“虽然节目是现成的,但还是需要再打磨。时间很紧,希望你们在不影响话剧排演的同时,圆满完成此次慰问任务。有没有信心?”
“有!”
萧鸣并不是演员,还在纳闷为何自己也会被留下时,赵兆朝她发话了:“萧鸣,还要辛苦你,这次演出的两个节目,声音需要重新做。具体的你和旻天碰吧。”
“好的,赵队。”
萧鸣应声回答的时候,看了眼正站在赵兆身旁的穆旻天,见他一脸严肃,迅速默默垂下了眼。
为了不耽误晚上加排,赵兆让办公室给大家订了盒饭。等盒饭的当口,演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
“就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排练,这次任务怎么下得这么急?”刘易斜倚着墙,问坐他对面的穆旻天。
“也不是刚下的任务,别的队早就知道消息了,咱们因为有话剧排练,一开始没在演出名单里,报上去团长觉得还是得有语言节目,后加的。”穆旻天说。
“怪不得!这次去哪啊?”金秋问。
“没具体说,好像是东边的一个海岛。说是用水不太方便,让大家做好准备。”穆旻天回。
“啊?那我不想去了,没水用,你们男的倒是无所谓,我们女生可怎么办!”金秋左右看了看,十二个人里,好像只有她、安澜和萧鸣是女的。于是对她俩嗔道:“太不方便了!”
“行啦!又不是第一次下基层,戈壁滩上搭得帐篷都住过,还怕它一个海岛!”安澜最看不惯金秋的娇惯做派,去剧组里拍了几部戏,就处处拿捏起来,以为自己是多大的腕。
“哇,你们还住过戈壁滩,太酷了,晚上看到星星了吧!”
萧鸣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和大家一起去,关心的重点显然与众不同,去沙漠戈壁看星空是她一直以来梦想,不禁向安澜投去艳羡的眼神。
“没,戈壁滩晚上多冷啊,钻睡袋里都冻得直哆嗦,谁还有心思跑出去看星星!”安澜讶异而又羡慕地看着萧鸣——年轻就是好啊,真是无知者无畏。
“那是你们女队员!我们去看了,是吧轩轩!”听到这林海澄突然来了劲,滔滔不绝地对着严轩回忆起来:“我还记得那次咱们生了篝火,在漫天星河下喝酒,结果佩京喝多了,回去的时候走错了帐篷,掀起朱苓飞的帐篷就往里钻,我们拦都拦不住啊,把朱苓飞给吓得,迷迷瞪瞪拿起手机一通砸,生生把手机屏幕都给砸碎了,哈哈哈……”
“你确定他喝多了吗?他那是故意的!”严轩瞟了眼正坐他旁边的孙佩京,咋咋呼呼地说:“搭帐篷的时候他就看准了朱苓飞住哪,想好了晚上借喝酒之名搞突袭,只是没想到朱苓飞反应那么大,把他那点酒都给吓醒了!”
见严轩还有继续往下讲,孙佩京举起大巴掌毫不客气地呼上了他的后脑勺:“让你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严轩摸着自己的脑袋一脸委屈:“你还是学员的时候就对人家朱苓飞有意思,赵队每次指使朱苓飞干活,你都屁颠屁颠跟着,咱学员队里谁不知道!这谈对象本来不是你追我就是我追你,先主动的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自己不承认,还说我胡说八道!”
“你说是不是啊,老穆!”
严轩适时把穆旻天抬出来,带着让他给主持公道的意思。
萧鸣挨着安澜坐在外圈,算是离穆旻天最远的那个存在。她刚才一直随着林海澄、严轩和孙佩京的插科打诨抿嘴笑着,眼神也只跟着他们说话的节奏变换,直到此时才小心翼翼地看向穆旻天。只见他微微笑着说:“马上都要当爹了,佩京你还矜持什么!”
“就是就是!”
严轩点头如捣蒜。
孙佩京开口还要辩解,办公室小赵拎着两大袋子盒饭一路小跑进来,呼哧带喘地说:“吃饭啦!”
在热腾腾的盒饭面前,孙佩京和朱苓飞的恋爱八卦史暂时告以段落,穆旻天开始招呼大家领饭。一时间有人摆桌子,有人铺报纸,陆续坐下开吃。
萧鸣最后一个从穆旻天手里接过饭盒,点头说了句“谢谢”就要往后走。
“你去哪?”穆旻天叫住她:“就坐这吃吧,这边铺了报纸,一会好收拾。”
“哦。”萧鸣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穆旻天分完饭,直接坐在了萧鸣旁边。
大家都在埋头吃饭,谁也没有对此表现出特别关心。
“晚上排练结束后等我一下,我把之前演出的视频给你,做个参考。”
穆旻天边吃边说,并未抬头。
“好的,谢谢您。”
萧鸣其实不太需要之前演出的视频,她原打算把今晚的排练用手机拍下来,回去直接按照自己的理解做。
但既然穆旻天这么说了,她想应该是赵兆的意思,便没有推辞。
沉默,他依旧埋头吃饭,留给她的只有十分尴尬的沉默。
“您感冒好些了?”
两人相对无言吃了一阵,萧鸣自这难堪的沉默中鼓足勇气,似若不经意地问起。
“我没感冒。”
穆旻天没抬眼,说得理直气壮。
“那昨天贺东阳怎么说……”
萧鸣不解,微微侧过脸,盯着他。
“听他瞎说。他的话,你可以只听一半,或者一半也不用听!”
穆旻天手里的筷子没有停下,从开始到现在,没看她一眼。
“他昨天说,郭凯不靠谱,女朋友一年换八、九个。”
萧鸣学着穆旻天的样子,也只顾吃饭,说得稀松平常。
心里却是不住地打鼓,隆隆地响。
“他干嘛和你说这个?”
穆旻天手上的筷子明显顿了一下,他微微偏过头,终于看向她,却也只是飞快地掠过视线,又更快的收回视线。
“我不知道,他说事关他师傅。”萧鸣的声音越说越小,像蚊子哼哼:“我想,他师傅不就是你吗?!”
“嗯,所以说他的话只听一半,或者不用听。”
穆旻天又恢复了正常节奏,眼看着就快要吃完。
“那他说郭凯的话呢?”
“除外。”
说完穆旻天站起身,裹着报纸把自己的餐盒装进了垃圾袋,走回来的时候又补了一句:“不过如果你不介意,也可以不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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