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想让你,做朕伐晋的主帅。”苻坚铿锵有力地说道。
第四十六章伐晋
听到苻坚明确表达的态度,苻融的身子不住一震,伐晋、主帅,光这两个字的分量就有千钧之重。
“皇兄忘了丞相的遗言了吗?”苻坚突如其来的指示,让苻融的脑中一片混乱,一时间找不到回谏的话语,只能将分量最重的丞相给推出来。
苻坚平静地看着他,问道:“丞相是哪年走的?”
苻融很诧异地抬头,苻坚怎么可能不记得日子,但是君王的问话,他又不得不回答:“建元十一年,七年前了。”
苻融看着苻坚的不动声色,心中反倒更加不解。苻坚就像将自己心里酝酿了数年的打算缓缓倾倒出来一般,他已经过了最为此激动的时候,如今只有仔细的盘算与冷静的陈述。
“你也知道,七年了,七年前的看法,如何能用到今日呢。”
苻融无言以对,如若就此遵命,他心中愧对丞相,但现下他也没有想到什么反驳的理由,不知如何是好的杵在那里。
苻坚或许就像知道今天苻融会拒绝一样,只是微微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朕知道让你突然就接受这些是很难的,你先回去吧,明日早朝的时候,朕再细细同百僚道来。
苻融躬身行礼,随即便和下人一道扶着王睆下殿去。
在回程的马车上,苻融和王睆的表情都不是很好,尤其是被委以重任的苻融,王睆看着面色凝重的他,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先别太忧虑了,且等等明日百官如何说道吧,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是王睆唯一能劝到的程度了,如若不是苻融亲任此职,她恐怕已经吓的不成体统了,如今看到苻融如此忧郁,她也只能暂且忍下自己的情绪,尽己所能去安慰苻融。
苻融看着她,着实无法平静下心态,只能心不在焉的给她一个苦笑作为回应。
“你说,是丞相说的对好,还是不对好。”他问道。
这个问题放在谁的面前都无法回答,如果真如丞相所言,晋室真的潜龙在渊,不能讨伐,那如今苻坚的所有想象最终都是镜花水月,如果丞相已经过时,秦国当真有讨伐晋室的能力,或许事后,苻坚恐怕就要开始怀疑丞相生前所为,难保不会将这秦地清晏推翻重来。
王睆摇摇头,她也不知道如何作答。
王睆躺在床上,她觉得苻融好像是彻夜未眠,夜间翻来覆去不知道辗转了多少次,甚至烦躁到夜半和衣起身,向屋外叫嚷正酣的知了求个解答,等到天光洒满自己的屋室,苻融早已自己上朝去了,窗外的花叶长的正繁盛,欣欣向荣,鸟儿也和着风声肆意放歌,如此美好的夏日晨时,在不远处的太极殿上,终究是会有一场不小的争议的。有人大概同苻融一样满心忧虑,觉此事不可行,不过也应当有人此时正心中暗喜,摩拳擦掌准备预谋一切。
苻坚今天的气色很好。挺括的衮服,一尘不染的冠冕,以及他意气风发的眸子就这样闯入了严肃的一如既往的大殿,群臣慢悠悠的山乎万岁、顶礼膜拜之时,他似乎已经坐不住了。
“诸位……”苻坚成熟而稳重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大殿,“朕今日有一要事想同诸位相商。”
一切都在苻融的预料之中。
“朕如今亲临天下已又二十余年了,如今看来,北方已然在朕的治理之中一片繁华,只是,这只是北方。朕每每想到南方尚未一统,临食辍餔,朕今欲倾秦国之兵以讨之。略计兵杖精卒,可有九十七万,吾将亲自起行,讨伐晋室,诸卿意下何如?”苻坚就像把这些话在胸中烂熟千遍一般,由小推大,说出来流利无比。
果不其然,苻坚此话一出,满朝就炸开了锅,秘书郎朱彤到底是文化人,脑子转的敏捷,即刻引经据典夸了苻坚一番英明,苻坚听罢喜上眉梢,抚掌大悦。
朱彤的话刚说完,朝中就有不少人朝他投来了不屑的眼光,苻融更是怒目相看,袍服之下紧握拳头,颇有想将他碾为齑粉之意。
权翼见朱彤嘴巴快,很是不平,他本就声音洪亮,更是借着这个优势先喊出了一句:“陛下,臣以为晋不可伐。”
苻坚侧着脑袋看向他,见他公然反驳自己,倒也无恼怒之意。
“当年纣王无道,天下离心,八百诸侯不谋而至,武王尚且说彼有人焉,回师止旆。三仁诛放,然后奋戈牧野。如今晋道虽微,未闻丧德,君臣和睦,上下同心。谢安、桓冲,江表伟才,可谓晋有人焉。臣闻师克在和,今晋和矣,未可图也。”他自知所言冲撞了苻坚,即刻俯身跪下向苻坚请罪。
苻坚示意他起来,但眼神中似乎有了一丝迷离。大抵是权翼这一喊也让众人幡然领悟伐晋不一定就是易事,大秦以往在北方是肆意讨伐无所畏惧,但对于讨伐偏安一隅的汉人,这一窝的氐羌鲜卑还真有些想不太透,似乎并不能永远凭借以往的经验为之。
至于太子身侧的石越更是一番引经据典,和苻坚辩“晋不可伐”辩的不可开交,苻坚也没想到自己说这些明明是想求诸卿的建议与具体方案的,结果到头来却成了满朝文武掉书袋子来反驳自己的一场狂欢,扶着脑袋挥手道:“罢了罢了,筑室于道,沮计万端,朕自己内心有决断了。”
说罢苻坚便起身往外走,侧目之中瞥到了一直没有出声的苻融,“博休,你跟朕来。”
苻坚带他去的偏殿格外的冷清,屏退左右之后只有他们两个人,连说话都会有回音。
苻坚开门见山地问道:“昨天一晚上,你想好了吗!”
苻融点头,虽然明知道苻坚期待他说出支持自己的话,但他思来想去,丞相营造的大秦盛世,秦地数十年来难得的安稳,真的不能说舍弃就舍弃的。
“自古大事,定策者只一两人而已,群议纷纭,徒乱人意。”苻坚神情严肃地看着他,“朕此刻同你决定这件事。”
“皇兄,晋不可伐。”苻融就像昨日苻坚信誓旦旦让他当主帅一般的斩钉截铁说道,当他说完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苻坚的脸色大变,他的呼吸声都重到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显然是怒火中烧。
“原因!”苻坚压抑着要爆发的怒气说道,“你不要跟朕扯他们说的什么星象历史,大秦的命运向来都只掌握在朕的决断之中,朕不要那些虚的话语!你,把不能伐晋的原因告诉朕!”
“陛下,我军已数战,兵疲将倦,有惮敌之意。”苻融恳切地跪下答道。
第四十七章红桦
“说完了?”苻坚满脸写着不耐烦,“除了那些图谶星象之学,朕的阳平公劝朕不伐晋就只有这一句说辞了吗?”
苻融点头,苻坚如此不以为然的样子让他担忧极了,眼中都要急出泪来。
苻坚看到苻融如此懦弱的样子,到底还是忍不住怒气,他怒目圆瞪,拂袖一扫,身侧桌案上的纸张器具纷纷七零八落的砸在了地上。苻融只听得耳畔苻坚的怒吼如滔滔江水般涌进了自己的耳朵:“你如此不懂朕意,这天下之事,朕还能与谁说?如今大秦百万之师,即使朕指挥水平不足,这样恢弘的一支军队,去剿灭江左的垂亡之寇,相差悬殊,有何可忧虑?”
“你终究是不肯听……”苻融心中涌出悲伤之意来,倏忽间眼角一暖,便流下泪来,他真的不愿意苻坚口中的所谓的“百万之师”因此送死,更担忧发动如此摇动国本的战争,一旦失败,大秦有将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吴之不可伐昭然,虚劳大举,必无功而反!臣之所忧,非此而已。陛下宠育鲜卑、羌、羯,布诸畿甸,非我族类之人,其心必异。如今倾国而去,如有风尘之变,长安如何是好?太子唯有弱卒数万留守京师,而鲜卑、羌、羯却攒聚如林,此皆国之贼也,我之仇也。臣恐非但徒返而已,亦未必万全。臣弟智识愚浅,诚不足采,臣昨日也曾说过丞相之言,陛下既然每每拟之为孔明,却始终不肯确信他的临终之言,虽然已过七年,但陛下想想,丞相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让您在他死后那一年中不伐晋吗?他与陛下如此亲近,如何会不知陛下对未来的渴求呢……这些话,分明是……”
苻融是真切地边哭边说,然而苻坚对他的眼泪毫不在意,猛地一砸桌案:“够了!朕下次再见你的时候,要见到你给朕拟出具体伐晋方案。”
苻融知道自己今日大抵是劝不下来了,或者说,此事在如今的情形之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或许在未来的行军之路上会有变故,但此刻,他惟有做着一去不返的心态了。
他心灰意冷地低声道:“皇兄。”
苻坚瞥了一眼地上的他:“还有何事。”
“臣弟……自知主帅责任重大,两军交战之际必要为皇兄拼死相搏,恳求陛下放臣半月假期,待臣处理好家中事务,臣定不辞辛苦,为皇兄谋划。”苻融说道。
苻坚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许了苻融的请求:“两个月,两个月后朕要见到你的成果。”
长安郊野的秋日是极美的,红枫遍布山坡,泾水潺潺流过黄绿色的原野,偶尔草丛微动,几只野兔悄悄从其中窜过。昔日的的古战场上还插着飘扬的旗帜,然而当年锃亮的铁器杆却已在风雨的侵蚀下锈迹斑斑。
苻融那日下朝回去之后的脸色就如丧考妣般铁青,当他把同苻坚的交谈告诉王睆的时候,王睆也只得无奈的接受这一切。苻融想着,未来如何暂且先不想,自己既然偷得了这半月空闲,那还是及时行乐为好,这就和王睆一同收拾了衣物启程往长安北郊的泾水边去了。
长安城内还是绿意为多,稍往北方一行进,正巧就赶上了秋色满山的时景,苻融欣喜极了,攒着王睆的手就往草垛上躺。
“皇兄喜看泾水的风景,当初耗费了三万人就在泾水旁的县上修筑过行宫,这么些年大抵也荒废了,不过旧制应该还在!”苻融躺在草间说道。
“我好像听张夫人说过这个地方。”王睆坐在他的身旁回应道。
“是啊,”苻融笑道,“皇兄极宠张夫人的时候也带她来过这儿。”,说罢,苻融从草丛中探出脑袋,“怎么样,本王选的位置不错吧!”
“这里的景色有些豪壮之气,山都是有棱角极硬的那类,比较适合纵马!”王睆远望这宽阔的山野感叹道。
“你倒是说对了,听说当年石勒占领此处,见景色极佳,便娶了个‘石安’的名字,后来大家都叫这石安原了……再后来,高祖在这里同张琚打过一场仗,大获全胜,高祖便也登上了这片原野,感叹此处美不胜收,甚至想往后埋骨于此。”苻融仔细的数落起当年的旧事,“那面歪倒的旗帜,残留的剑戟,大概就是当年的痕迹了。”
王睆顺着苻融的指向看去,那块地方的草木像没长多久似的,散落的兵甲昭示着过往这里的混乱厮杀。
“如此招人爱的地方也避免不了这些事。”苻融有些哀伤的感叹道,“我又能奈何呢。”
他站起身来,拍拍满身零落的杂草,牵着王睆说道:“本王带你去个地方。”
苻融就把马车扔在了这里,带着王睆共骑一匹马,扬鞭便往深林奔去。
苻融很久没有带王睆这样骑马了,在长安囿于礼数不能造次,他也离开了很多年。阵阵凉风穿插在她的发间,泥土与露水的清香扑面而来,很久没有感受到如此自由的气息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苻融指着草地上落满的红色树皮问道,“是红桦树的树皮。”
王睆随手拾起一块,仔细观察:“这……有什么异样吗?”
苻融笑道:“原来我们氐人还在略阳的时候,就有用红桦树皮写东西的传统。这树皮薄如纸,还泛着茜色,细腻柔润,用以寄情,是最好不过的了。”
“博休……”王睆含羞地看着他。
“有什么好介意的,当年皇兄带着张夫人也写过这些。”苻融说起这些的时候倒也毫不忌讳。
“你怎么……这都知道。”
“嘻嘻……”苻融轻轻一笑,偏起头来,“这个本王可不能告诉你。”
苻融蹲下身寻了一片赤色的树皮,信手捡了一根木枝,然后抬头望着王睆:“睆儿,你说,本王写些什么好。”
王睆凑上前来,打趣道:“你不是文比王仲宣吗?这会还要问我写什么?”
苻融想了想,背过身来,轻轻写下。
“你写的什么?”王睆好奇地问道,想要凑到他怀里看他握在手中的树皮,苻融却一把把手背在身后:“不告诉你!等你写完一起看。”
王睆拗不过他,低下头捡了一片浅色的树皮,也背过身去写。
“本王喊三声,一起拿出来看!”苻融说道。
“一。”
“二。”
“三。”
他们互相捧上了自己写下的树皮,树皮的颜色一深一浅,就像他们一个炽热一个平淡的心一般。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苻融看着她写下的这句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是王睆过于悲观吗,但战场险恶,真到那一刻时一切也由不得自己。
“本王答应过,一定不会让你孤独终老的。伐晋虽非我意,但我也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苻融苦笑着,尽力给了她一个可靠的拥抱,然后松手将这两片树皮放到缓缓流淌的泾河之中,两抹红色顺着清澈的泾水流向远方,融进了满山青黄之间。
第四十八章谋划
冬日凛冽的寒风和着冰雪砸在窗框上,北风呜咽作响。
苻融和她已经从泾阳回来两月了,这其间的日子里,苻融同众臣重新上谏了十次有余,声泪俱下,力陈不可,每每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从大殿里出来,苻坚生气的次数太多以至于大殿里的陈设几乎都被他砸的七零八落,竟也是一番衰败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