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三人便进了小院，院子里一个小丫头在打扫院子，另一个小丫头拿了小黄米儿喂着廊下一只鹦鹉，见两个腰上系着黄带子的少年进来，赶忙放下手里东西，蹲身行礼，“奴婢见过主子爷！”

雅齐布道：“这是十三爷、十四爷，快去看大小姐醒了没。”

“回十三爷、十四爷，大小姐醒了有一会儿了，今儿精神倒好些，先前还下地走了一忽儿。”小丫头麻溜的回话，一面忙打帘子，“大小姐，十三爷、十四爷来了。”

大小姐一听，一皱眉，哼了一声，“他俩还好意思来见我么？”

十三阿哥立时心里暗笑。十四阿哥忙道：“怎么了？可是怪我没及时来瞧你？”一边急急进了东梢间寝室。

只见大小姐站在地下，仍是穿着短衫、半腰及膝百褶裙、七分长撒脚中裤，却都是娇嫩的粉红水红，裤脚裙摆的绣花则是嫩黄柳绿，脚上没穿袜子，却穿着一双粉红地儿绣桃花的软底儿绣鞋；再衬了她散着没梳的一头乌黑长发，一张小脸好似拧出苦水来的烦愁，别致稀罕得不行。

十四阿哥哈哈一笑，“怎么这样苦恼？八哥对你凶了么？你不用怕他的，八哥心底最好，你只要说句软话儿，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定会想办法给你弄来。”

大小姐倒笑了，“这么本事？”

十三阿哥板着脸，责问春水，“怎么不给大小姐梳好头发？”满人对头发很是珍视，不论男女；女子更是只有在丧礼上才可披散头发，平时若是这样披散着见人，是极不礼貌的。

大小姐斜睨他一眼，懒洋洋道：“我没叫她给我梳头。”说着随便拧了一丝头发绕在手指上，“这几日发了汗，正难受着，早上起来刚洗了头，沐浴过了，头发还没干呢。”

雅齐布见她今日罕见的不发火，竟肯好好的跟俩小阿哥说话，心里头险些就三呼万岁了。寻了借口退出，又低声叮嘱小丫头们好生伺候着里面三位主子，便自去外面招呼随两位阿哥一道来的随从侍卫。

这宅子本是前明官宦人家的园子，到了清代归了内务府，既做了皇子府邸，也就是顺势修葺增补一番，所以才能那么快建成，只等挑选黄道吉日，便可入住。这寝室里面没有按满人习俗砌炕，而是放了一张黄花梨木雕花大床，床上却是照满人习俗，搁着一个紫檀木雕花的炕桌；对着床一面墙上四扇大窗，嵌着玻璃，日光斜映进来，极是明亮；窗下放了黄花梨木的美人榻，一张紫檀木合金包腿儿的小几，上面随意丢了几本书；墙边是一张黄花梨木的梳妆台，一张黄花梨木的玫瑰椅，梳妆台上还放了一个黄花梨木镂空雕花抽屉妆奁，一个三扇的玳瑁嵌玻璃镜小桌屏；墙角还有一只黄花梨木的立柜，想来是放衣裳的。

俩皇子都是识货的，稀奇道：“怎么一屋子都是黄花梨木的家具？”

“好看啊，值钱啊。”大小姐笑了笑，“这不过才几件，我叫雅齐布去多多的寻来，这院子里所有家具都给换成黄花梨木才行。”

“那你是肯常住了？”十三阿哥望着她。

大小姐一撇嘴，“谁说我要常住？就是只住几日，我也必得好好折腾一下你们八哥。”

十四阿哥听她这话不大对，看一眼十三阿哥，“这是怎么一回事？”又扭头问大小姐，“八哥对你不好？你好容易来了，为何不多留几日？”

大小姐没理会他，自己爬上床，一双白生生的小脚连着小腿便忽然映到二人眼中，二人对望一眼，十三阿哥就看了看春水，“大小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儿？”春水立时拿了一条白羊毛小方毯子盖住她双腿。

大小姐瞪她一眼，“干嘛？”

春水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十三阿哥一想，许是她在苗寨里面习惯了，不知道一个女孩子是不该露出身上肌肤的。于是叹了一声，“你是女孩子，又是尊贵人家的孩子，怎么还能胡乱在人前露出……露出脚呢？”

大小姐自己也一怔，“我在家……”歪着头想了一想，“这叫‘入乡随俗’，我知道啦。你八哥派的那个人不会买东西，我穿不了那样的衣服，雅齐布给我做的衣裳还没好呢，等过几日我就不这么穿了。”

十四阿哥噗哧一笑，“大小姐，可也真可爱。”一下子也坐到床上，脱了靴子，也盘了腿起来，“大小姐，你闺名是甚么呀？我们总不能总叫你大小姐罢？”

大小姐对他温柔一笑，“我哥哥们都叫我大小姐，你为甚么不能跟着叫？”

“你就没名字么？”十四阿哥锲而不舍。

“自然是有的，不过，”大小姐对他一眨眼，“阿爸说了，只许我以后郎君晓得，所以不能告诉你。”

十四阿哥顿时踌躇了，面露犹豫。十三阿哥扭过脸，偷笑不已。

但他马上警觉，“你定是又哄我，我偏不信！难道你阿爸也叫你大小姐不成？”

“那是自然。阿爸就我一个女儿，平常喊我大小姐，或是女儿，反正寨子里谁也不会听错。”又一笑，“有时候也叫我乖女、宝儿。”一脸柔柔笑意。

“听说，你阿爸病的很重？”十三阿哥小心问道。

“嗯，是啊。你们爱新觉罗做事也忒不地道了。”大小姐一手托腮，懒懒的道：“不过我决定暂时原谅你家八哥。等过几日我哥哥来了，叫哥哥揍他！”

第16章冰镇赤豆糊

“你哥哥？”十四阿哥很笃定，“你哥哥肯定打不过我八哥的。别看八哥文文弱弱的，一般人在他手下也过不了几招。”小样儿很得意。

大小姐斜睨了十三阿哥一眼，才道：“那天我把你掀到地下，你可瞧清楚我是怎么出手的了？”

十四阿哥懊恼，“你——”

“那可是我哥哥教我的噢。你瞧我这么点力气都能打你个措手不及，别说我哥哥那样练了十几年的。你八哥么，哼哼！”满是不屑。

这下子连十三阿哥也好奇起来了，“你哪个哥哥这么厉害？”一脸跃跃欲试。那日他在楼上，根本没瞧见大小姐是如何出手的，后来又问了十四弟，俩兄弟琢磨半天，也不知究竟。这俩皇子都是以身手好而在几个年纪相仿的兄弟间著称的，康熙的儿子们都是自幼习武，不仅要练习骑射，练习布库，就连汉人的武术，也各自因材施教，学得有模似样，等闲人近身不得。当然他们也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道理，只是那天小姑娘的出手实在够令人惊奇，所以不免兴起了一点不服气，一点期待。

“我二哥。”回答的很简单。

“你家里的哥哥，都学过功夫么？”

“我们苗寨就没有男孩子不学功夫的，马上功夫，马下功夫，都是好的。就是我大哥哥身子弱，没怎么学过，对付个壮汉也不是问题。”大小姐得意洋洋。

十三阿哥也坐上了床，因十四阿哥占了那半边，他就很无耻的坐到了大小姐身后。“那爷可要见见你哥哥，讨教一二。”

大小姐见他突兀，正要发火，就听十三阿哥摸着她头发，道：“这会子头发也干了，爷马马虎虎吃个亏，伺候你一下，帮你梳起来。”

十四阿哥直瞪眼：几时见过这哥哥做这种闺阁调笑之举？就算大小姐现在年纪还小不在意，可这也太……忒不像话了！

只见大小姐回身将十三阿哥一推，“下去！”

十三阿哥顺势下了床，“你快梳好头发，咱们出去溜达溜达。”

就听春水怯怯的道：“十三爷，八爷吩咐了，不许大小姐出门。”

十三阿哥脸一沉，“你这意思，八哥连我这个弟弟也信不过了？”

春水吓得忙跪下，“奴婢不敢。”

十三阿哥哼了一声，眼角见大小姐偏头打量自己，冷笑道：“十三阿哥好大的脾气！”

十三阿哥不理她，瞪着春水，春水忙爬起来，拿了妆奁过来，弯腰低头，给大小姐梳头发。十四阿哥又道：“衣服就不用换了。”伸手在搁在炕桌上的妆奁里面挑挑拣拣，“八哥也没给你打首饰么？是了，想来是还没来得及，过几天爷送你几件。你身上也太素净了，哪里像个大小姐？”

说话间，春光捧了托盘进来，盛了三碗热腾腾的赤豆糊。先将托盘放在桌上，恭恭敬敬给两位皇子行了蹲身礼，“给十三爷、十四爷请安。十三爷吉祥，十四爷吉祥！”

“端来的是甚么？黑乎乎的。”十四阿哥问道。

“大小姐方才说想吃赤豆糊，奴婢赶着做了些。”

“大小姐还没吃午饭么？”十四阿哥皱眉，“你们到底怎么伺候的？”

“大夫说了，大小姐身体刚好，每天也不必按饭点吃饭，甚么时候饿了就甚么时候吃，不拘吃多少，只要吃了就行。方才奴婢已经伺候大小姐吃了小半碗米粥。”春光口齿倒也伶俐。

十三阿哥点点头，“这倒罢了。只是这赤豆糊还烫得很，咱们一会要出去——”

大小姐就问：“府里有冰窖没？”春光忙答说有。又问：“存了冰没？”也说有，大小姐就叫她去敲一大海碗碎冰来。

春光匆匆去了，少时果然用一只半个西瓜大小的碧青琉璃缸盛了大半碗的碎冰来。

“把昨儿那个桂花糖浆拿些来，少少放些在碗里，再放些碎冰，一会儿我头发梳好了就能吃了。”

春光迟迟疑疑，看了看大小姐，又看了看十四阿哥，再看了看十三阿哥，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十三爷，奴婢斗胆，大夫说了，大小姐脾胃弱，不能受凉。”

十三阿哥犯愁了：这用冰镇了就太凉，但不用冰镇，又太热没法马上就吃，这小姑娘一天就吃一点粥，回头饿着哪里的怎么行？

大小姐已经不耐烦，“不过是一点碎冰，又能怎么样？这天气热得很，吃一点冰算啥？”

十三阿哥犹豫了一下，折中一下，“那就少放点冰。”对春光一点头，“赶紧伺候大小姐。”

这边春水已经给大小姐梳好了头，仍是女童的包包头，发辫里面缀了珊瑚米珠儿串的链子，两边包髻上各簪了三朵指甲盖大小的珊瑚串珠儿花，淡淡的绯红色，极是漂亮。十四阿哥从妆奁里挑了一只半包金碧玉镯子，并一条莲子米大小的珊瑚珠串项链，着春水给她戴好。

待大小姐穿戴整齐，十四阿哥左右看看，十分满意。但等大小姐一下了床，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就一齐皱眉了——

“这么穿不行！”

她还露着白嫩嫩顶可爱的小腿呢！

“你原来穿的那种靴子呢？”十四阿哥问她。大小姐一脸奇怪的看他，“这么热的天儿，我还穿靴子？能穿的住么！”

“你原先在家怎么穿的？”

“在家就光着脚啊。”大小姐捂着嘴儿笑。

十三阿哥瞪她，“你现在可不是在你们苗寨！”对春水道：“大小姐有能穿出门的衣裳么？”

春水忙去墙角开了柜子，春光就赶紧伺候大小姐吃粥。大小姐吃相很斯文，拿小银勺子一口一口的吃着，一会儿就吃完了一碗。吃完了粥，嘴角不免要沾上点，也不拿帕子去擦，就用粉红的小舌头向两边嘴角各自一卷，神情姿态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简直把十四阿哥给看愣住了。

大小姐见他怔怔的盯着自己，还不知道是方才自己那样俏皮的动作惹的，直问：“你看甚么呢？你要不要也吃一点？这个赤豆糊味道还行，春光做饭还是很不错的。”

得了小主子夸赞，春光心里高兴不得了。“大小姐不嫌弃奴婢手艺粗糙，奴婢这心里就跟三伏天喝了酸梅汤似的，爽快着呐！”嗯，看起来这个大小姐也不是很难伺候嘛，只要知道她喜欢甚么就行。看大小姐嘴边还有一些痕迹，忙抽了帕子细细擦了。

大小姐果然笑道：“对了，等下你去做点酸梅汤，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喝。”又道：“再去问问雅齐布，上次叫他找的那个石榴糖浆可找到了？这都好几天了，他做事也真慢！”

十三阿哥直摇头：只怕就连他八哥也没把自己奶公给逼成这样吧？这石榴糖浆听都没听过，也亏她想得出来！

第17章四贝勒府就是用来打抽丰的

出了门，十四阿哥问：“十三哥，要去哪里溜达？”

十三阿哥看看弟弟，手中扇子潇洒一挥，“先去隔壁四哥家瞧瞧！”

“四哥还没搬出来，有甚么好瞧的？”十四阿哥不解。

“哥哥们的府邸，都归整的差不多了，四哥自己没空过来，只遣了自己奶公来管家，咱们俩趁他没来，先过去寻摸点好东西。”以一种蛊惑的语气道：“没准有甚么好东西，你说，不论是大小姐瞧上了，还是咱们俩个瞧上了，跟德克济克说一声，四哥还能不给我们？”

十四阿哥笑眯眯的道：“十三哥，那回头等弟弟上你屋里，瞧见甚么好东西，弟弟也就不客气了。”

十三阿哥一瞪眼，拿扇骨儿敲他头，“你的机灵劲儿都用在这里了！”

大小姐换了一条织金曳地褶裙儿穿，倒也像个娉娉婷婷的大家闺秀。三个人也没乘轿子，就这么走过去。两家贝勒府虽说是隔邻，但从八贝勒府大门到四贝勒府大门，也有一段距离。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两边走着，大小姐在中间，十四阿哥走了几步，也不知怎的，就拉了她小手。十三阿哥见弟弟如此狡狯，也跟着笑嘻嘻拉了她另一只手。

大小姐自己倒没觉得有甚么不妥。

于是后面跟着的秦顺儿、傅有荣，并一干侍卫们，心里就开始嘀咕了……

要说两位阿哥年纪也实在不算小了，满人都早熟，十三、四岁就成亲的也不少见，康熙帝自己大婚的时候才十二岁，就是当朝的皇子们要到十六、七岁才大婚娶嫡福晋，但也都在十三、四岁刚知人事的时候，房里就有了侍寝的宫女儿……所以在他们眼中，十四岁的十三阿哥、十二岁的十四阿哥，实在是不好跟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如此亲近的，哪怕这女孩儿还只是个幼童……

满人入关时间久了，也开始接受汉人的一套道德观，男女七岁不同席，出入都要避讳，就是两位爷不介意想不到，也不代表奴才们想不到……

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完全没想到自个儿的奴才们都在纠结着，带了大小姐一路走到四贝勒府门口，角门上小厮见是两位黄带子阿哥来了，赶忙打千行礼。“奴才给主子爷请安！”他们不认识这是哪家的阿哥，总之称呼“主子爷”定是没错的。

秦顺儿上前道：“这是十三爷、十四爷。德克济克大爷在么？”

小厮便知道这是他们主子的亲兄弟，“大爷今儿出去办事了，二管家海先生在呢。十三爷、十四爷请——”说着弓腰请了二位爷进去。眼角一溜两位皇子阿哥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真个儿金贵无比，但穿的又不是旗装，想来想去不知是何来历，又没人给说明身份，他也不知道如何请安，一怔之间，阿哥们带着侍卫，呼啦啦就进去了。

二管家海尔富已是得了通报，忙不迭迎出来，喜道：“奴才给十三阿哥请安！给十四阿哥请安！”说罢扎手打千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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