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希望他已经离开了,可她分明看到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正坐在喷泉的池子旁边,自行车倒在一旁。
他低着头,看上去像是被全世界抛弃,怀里却紧紧抱着两颗粽子。
“死丫头!你在这里干嘛!”
一辆车呜地一声停在她身前,神色惶急的顾纭下了车,扯着她的胳膊往车上拉拽:“长能耐了你,说跑就跑,喊都喊不住!”
楠之用尽全力地挥舞着雨伞,冲雨幕里叫着他的名字:“郑启!郑启!”
他没有任何反应,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沈长安下了车,扬手一个巴掌打在楠之的脸上,声音冷到了极点,吐出三个字:“带回去。”
那个下午,沈长安第一次打了她。
他丝毫没有理会她的哀求,她一遍遍哑着嗓子请求自己只是想让郑启回家,却一次次激发出他的怒火。
沈家的客厅自此成为她再也无法逃出的噩梦,到了最后她已经不知道疼痛,只能看到自己的血流满了客厅的地板。
痛苦,绝望,愤怒,无助。
她自出生起体会过最黑暗可怕的时刻,便是那漫长的两个小时。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时刻,她死死地盯着客厅尽头沈榆之的脸。
他的脸上仍挂着眼泪,一双童稚的眼盛满了恐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清晰地映照了发生在这间屋内的所有黑暗。
楠之晕了过去。
在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医院里,浑身缠满了纱布。
她忘记了沈长安为何这样残忍地打她,也忘记了她十五年人生里,遇见过的最温暖的的事物。
她遗忘了自己的十五岁。
那次出院以后,她被齐家接了回去,转了学,自此告别了自己阴郁又痛苦的过去,她未来的每一天都受尽宠爱,越来越光明。
她并不知道,还有一个人和自己一样,就此经历了人生最大的转折。
郑启再也没能等到她。
他因为这场猛烈而漫长的雨而连着发了多日的高烧,醒来后他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得知了自己原来只是个私生子。
他的人生一落千丈,从无忧无虑光明璀璨,就此陷入漫长和痛苦的折磨。
直到十年以后他再遇见她时,她却早已经忘记了他。
第54章第五十四个他
楠之睁开眼睛,鼻端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她动了动手指,觉得脑袋有些疼,十年前的回忆全然一股脑地涌进她的脑海里,叫她头疼欲裂。
他们的过去分明只有他们,没有楚岚,没有任何人,他分明没有对不起她,是她负了他。
她哭了出来。
守在床边的人握了她的手,惶急地问她:“怎么了?哪里痛?”
借着窗外月夜的光,她看清那人的面容,是清欢。
楠之艰难地挣着身子,拿扎着针管的手抱住她,委屈得不行。
“清欢……”她声音沙哑地哽咽着,“怎么办,原来是我对不起他……”
方清欢听得云里雾里,只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哄着:“不哭了楠之,没事了……”
楠之伸手抹了把眼泪,手上输液的点滴因为动作太大而向上回了一段血,清欢连忙替她按住。
“因为十年前我抛弃了他,现在他不要我了。”楠之红着眼睛,“可我不是真的不要他的。”
“怎么会?”清欢拍着她的背,“郑启怎么会不要你?你不知道你受伤的这几天他有多紧张。”
楠之安静了些许,小声问:“他来看过我么?”
“最开始时是他接到电话把你送来医院的,虽然医生说了你没什么危险,可他还是在这里守了两天一夜,还是今天下午你妈妈来了才把他劝回去。”
楠之抽抽搭搭地松开她,委屈慌乱得无以复加,若是郑启真因为过去的事情离开她,她甚至连一个不甘的理由都没有。
方清欢替她擦掉眼泪,动作很轻柔,半哄着问:“怎么一醒来就哭?”
楠之想起了什么,问:“清欢,你在这里,我哥那里……”
“阿姨在照顾。”清欢说着,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医生说你有点脑震荡,再加上心绪压力过大,这两天没有醒来是因为太累了,让你睡一会儿也好。你刚刚说的——和郑启是怎么回事?”
楠之情绪低落,脑海中思绪翻滚,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直到她想起那一纸协议。她低声问:“我出车祸时带在身边的包还在吗?”
“在这里。”清欢连忙站起身去拿,“事后我特意去拿的,就怕你要用。”
她是知道的,楠之无论到哪里,都会把最重要的东西贴身带着,不会放在家里。她把包递过去,然后看着楠之翻翻找找地从里面找东西,起初她是忙着叫“大小姐你慢点手上又回血了”,等到了后来索性不说话了。
楠之从巨大的包包里不停地朝外翻着东西,一件件随手丢在自己的病床上。
方清欢沉默了一会儿:“楠之,你至于把自己的房产证全都塞包里提手上吗?”
“我这不是随时做好准备需要出去抵押吗?”
楠之百忙之中抬起头回应,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又继续在一堆文件里翻找,许久后终于在角落里翻出那张已经有些皱巴巴的离婚协议书,红着眼递给清欢,轻声道:“你自己看吧。”
清欢接过去打开,看到最顶上的五个字十分震惊,随着她一路往下读下去,神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协议书的内容并不多,没几分钟就读完了,清欢表情复杂地折起那张纸,看着楠之:“这份协议书就是让你心神大乱,导致车祸的理由?”
楠之正从床头抽了张纸巾抹眼泪,怔怔地看着清欢,心说这还不够?
清欢把那张纸轻轻丢到楠之身上,哼了一声:“见过撒狗粮的,没见过撒狗粮把自己撒到医院里的,你俩逗我玩呢?”
楠之莫名其妙地打开那张纸。
最顶上仍是那大大的五个字:离婚协议书。
下面的内容是先前楠之根本没有仔细读过的,那时是深夜,屋内也没有开灯,最重要的是,她受到的冲击太大,根本没心情去看,上面协定怎么样分割财产她也不在乎,只是匆匆把它揣进包里就离开了,直到这时她才按捺着性子读下去。
离婚协议书。
男方:郑启,女方:沈楠之,协议不离婚事项如下。
楠之揉揉眼睛,确信那句话里写的是不离婚事项,连忙往下看去:
男方和女方协议不离婚直至有一方身故。
男方婚前财产均转移到女方名下,若因男方过错导致婚姻破裂,男方净身出户。
楠之撇着嘴,又好气又好笑,协议不离婚是什么鬼,第一条说不离婚,第二条立马就提到离婚的情况,这人是精神分裂么?
她匆匆扫了一眼,只见下面还罗列了好几条,诸如男方不得夜不归宿,不得和女方吵架,不得摔东西云云。
不知为何,从那些条款里,楠之看到了些许熟悉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十年前的那天下午,她向他提出分手,而他坐在温泉旁不停地发短信朝她道歉。
她生气的时候,他总是习惯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并且道歉,楠之鼻子酸溜溜的,换位思考一下,觉得如果是自己恐怕现在正委屈得要死。
所有的条款都在诉说着同一件事。
他在说,我爱某个人。
看似独断的字里行间去满是笨拙和无奈,他似乎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果然像是学霸面对一道解不出来的大题吧?头痛又生气,但是怎么也不想放弃。
方清欢看着又哭又笑的楠之,心想谈恋爱果然可怕,这智商降得让人惊叹。
就在这时,楠之放在床头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亮起郑启的名字。
楠之拿起手机,刚想去接,却想起了什么,看向清欢:“他怎么会给我打电话,难道知道我醒了?”
“……我刚给他发了消息说你醒了。”
楠之皱起眉,忽然有些不知道此刻该怎么面对他,犹豫了两秒挂断了电话。
方清欢懵了:“刚刚还哭得要死要活,人家打电话过来为什么不接?”
楠之没回答,从包里翻出自己的小镜子照着,有些嫌弃地道:“我这是几天没洗头了?”
“也就住院的这两天而已……”
楠之眉头皱得更紧,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忧心地看着清欢:“帮我转告一下,让郑启这两天别来看我,等我出院了再说……不行,我得出去洗个头。”
清欢面无表情:“看来你的精神问题已经完全康复了。”
楠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拿起床头柜上的笔,在那张奇葩的“离婚协议书”下方工工整整地写下两个字:已阅。
想了想,又把协议里第二条的内容划掉,然后志得意满地在右下角签下自己的名字。
方清欢的嘴角抽了抽,嫌弃地看了眼楠之,把削好的苹果放到盘子里,没好气道:“苹果记得吃,我去看安然哥了。”
临出病房前,她看到楠之再次挂断了一个电话,对着手机屏幕乐个不停。
没过几秒钟,方清欢就接到了郑启的电话。
“楠之醒了?”
“醒了……”
“我在过来的路上。她的电话好像出了点问题,一直打不通。”
“……”清欢有些心累,揉了揉眉心道:“要不你还是先别来了。”
“怎么?”
“因为楠之没洗头。”
那边沉默了。
清欢也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怪怪的,想了一下还是补充道:“电话没什么问题,只是被她挂断了而已。”
“为什么?”
清欢回想了一下刚刚楠之那有些欠揍的样子,试探着描述道:“大概是……恃宠而骄?”
……
郑启当然还是没有因为楠之没洗头的原因就真的打道回府。
十几分钟之后他匆匆赶到的时候,楠之正坐在病床上,对着手里的化妆镜整理头发,她似乎刚刚洗过脸,脸上还挂着一层水珠,而做到这些的代价是输液管里回了一段鲜红的血柱。
郑启进来时,楠之的第一反应是心虚地收起了小镜子塞进包里,老老实实地坐直了身子。
不知为何,这一幕让他想起曾经十五岁的楠之每次听他补课的时候,不认真被抓包时的样子。
他有一瞬间的恍神,她却轻咳了两声,板起一张脸:“你来干嘛?”
话说出口,她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凶,偷眼去看他的神色。
他仍是往常那样神色平淡,只是眼睛有些发红。他没回答她的话,只是走过来查看了一下她的点滴,然后在她身边坐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一开嗓的声音便哑得厉害,叫她心头微微抽了抽,他有多久没休息了?
她拿过床头方清欢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说道:“没有哪里不舒服,就好像睡了一场很久的觉。”
她还未打算让他知道自己恢复记忆的事情,因为她还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过去的那些事,是她对不起他,她总归要找到一个适当的正式的场合和他谈谈。
她想要告诉他,其实她那天去找过他。
他接过苹果,切成小块,去了籽摆到盘子里,插上牙签,放在她手边,动作一气呵成。
楠之:“……”
我给你苹果是让你润润嗓子的意思,不是让你伺候我吃苹果好吗?
她思考了很久,自己难道表现得这么娇惯了?
只是看着那盘切好的苹果,还是忍不住拈了一块塞进嘴里,入口是她从未尝过的甜。
“手艺不错。”她轻声道,“怎么突然做起这些事了?”
他低头收着小刀:“有人说你恃宠而骄,我总得配合一点才行。”
楠之:“???”
方清欢你给我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第55章第五十五个他
大概是因为楠之看上去精神状态确实很不错的样子,郑启还是说起了楠之不想提到的事情。
“大半夜的为什么突然开车离开?还在车那么少的路上出了车祸,沈楠之,你脑子里进水了么?”
楠之被苹果鲜甜的汁水呛到,止不住地咳嗽,郑启冷着脸过来替她拍后背。
好半晌楠之终于咳完,低着头一言不发。
认错是不可能认的,打死也不会认的。
真相也是不能说的,现在这样郑启都觉得她脑子进了水,如果让他知道自己仅仅是看了离婚协议书的标题,连内容都没看就心慌意乱地出了车祸,还不得说她脑子进了水泥?
只是一想到那张协议书,楠之便十分自然地岔开话题:“协议书我已经签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法律效应。”
他看她一眼:“自然有。”
“你怎么知道?”楠之莫名其妙,在她看来那份协议的内容就好像小孩子过家家的小儿科,她甚至觉得根本不符合郑启的形象,“你又不是律师。”
他仍然十分平静:“我是。”
空气寂静了十几秒。
楠之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见秦潇时,她在替一个男人挑礼物,她说那个男人是个律师,而后来那对猫眼石袖扣出现在了郑启的手腕上。还有,齐安然曾对她说,启阳的律师团队非常顶尖,几乎可以与郑氏媲美。她小心地试探道:“我爸爸的案子,有人接了吗?”
“嗯。”
“律师的名字是?”
“郑启。”
“……”
楠之的脑海里一瞬间冒出了无数个问号,比如你是个律师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比如你好好地当着律师,为什么突然间开了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影视公司?再比如你和秦潇当初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为什么要收她的袖扣。只是到了最后却还是变成了自己最想问的一个问题:“郑启,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娶我的?”
他的神情显然滞了一瞬,随即平静道:“听我哥说他换了个未婚妻的时候。”
楠之脸色有些难看,她都快忘了还有这档子事,但是她仍然再接再厉地问着:“这么说你娶我是为了郑家?”
“重要么?”
“我还以为你是十年前就想娶我呢?”
他抬头看着她,眼波沉沉,却不肯透出半点情绪。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