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创的办公楼不是时下流行的全玻璃幕墙设计。
几扇窗框有序林立,离白板最近的那一扇,将阳光拢成了一片画框,窗外无风,树叶静止,唯有周衍川一人是画中抢眼的风景。
林晚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忽然感觉二十几岁,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年龄。
没有少年的莽撞,也没有中年的认命。
他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那里,不用张扬也无需修饰,举手抬足之间,就好似有万丈骄阳与他同行。
“根据合同规定,三到六个月内就能开发出适用于保护区的无人机。
与此同时,我们会在各个保护区的地面架设摄像头搭建虚拟的环境模型,今后配合无人机巡逻拍到的画面,一起通过云平台数据回传。
你们不用去现场勘察,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就能看到3D成像,保护区的各类变化都非常直观。”
舒斐:“能举例吗,比如哪些变化?”
“比如保护区水位高度、空气质量、树林形状,以及……”
周衍川放下笔,转过身,淡声说,“是否有盗猎者搭设捕鸟网。”
·
回到鸟鸣涧后,林晚坐在办公桌前沉思许久。
实话实说,听完周衍川的讲解后,她内心有些兴奋,还有些震撼。
她终究意识到自己以前的许多看法有多浅薄。
因为她完全局限在鸟类和无人机不共戴天的矛盾上,竟从未想过无人机不需要对鸟类本身进行干涉,而是通过监控生态环境就能做到保护鸟类。
就像鸟鸣涧的命名来源一样。
王维曾经写下“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的优美诗句,他所描绘的其实也是一代代鸟类爱好者想要看到的画面。
山清水秀任鸟飞。
与林晚同样被刷新世界观的大有人在,周围同事还在谈论不久前结束的那场会议:
“无人机居然已经发展到这等地步了,到底是周衍川他们技术强大,还是我们以前太无知?”
“多半是我们无知吧?我刚在网上搜了搜周衍川,除了跟星创有关的消息以外,就是他大学时期的一些事迹了,可你看他不像刚毕业的样子,中间几年好像没什么姓名。”
林晚皱了下眉,用微信问钟佳宁:【你能帮我问问钟展吗?为什么现在网上都搜不到周衍川在德森时期的经历?】
没过多久,钟佳宁就把钟展的答复贴了过来。
林晚盯着屏幕愣怔许久,怒火渐渐席卷了她整个身体。
周衍川离开德森后,德森不仅在企业资料里删掉了他的名字,还额外花了一笔高价,用于删除与他相关的所有报道,因此才导致圈外人根本不知道,德森之所以能够成为行业领先的品牌,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德森把属于周衍川应得的荣誉,全部一笔笔抹掉了。
妈的,凭什么。
林晚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千丝万缕的情绪涌上来,令她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给周衍川发了一条消息。
【明晚有空没?出来喝酒。】
·
周二晚上,林晚加了会儿班,就开车前往蒋珂驻唱的酒吧。
周衍川今天不在科园大道这边,两人约好直接在酒吧碰头。
蒋珂看见她来很高兴,听说她约了周衍川后,笑着问:“等下需要我帮你唱点情意绵绵的歌助兴吗?”
“你有没有热血点,能激励人心的?”林晚认真地问。
蒋珂跟看外星人似的注视她三秒,很有自知之明:“你看我这样子,像唱那种歌的人吗?”
说得也是。
林晚撇撇嘴角,又兴致不高地跟蒋珂闲聊了几句。
有人过来通知蒋珂准备上台,她站起身,拍拍林晚的肩:“姐妹,你真想打鸡血的话,给你推荐我家楼下那家理发店,每天早上他们都会做操喊话,听得我在梦里都热血沸腾。”
“谢了,有空我会去的。”
林晚挥挥手,目送她上台。
蒋珂站到立式话筒前,把她一身摇滚范儿的条条链链理了理,扭头冲吉他手做了个手势,爆炸般的扫弦便配合躁动的鼓点响了起来。
蒋珂唱歌的声音和她说话不同,稍微沙哑的烟嗓,唱着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今天很颓废很无聊的歌词,竟比林晚想像中要好听不少。
等唱到第二首歌,周衍川到了。
他坐到林晚身边,抬眼看见台上的女主唱时愣了一下,显然也认出了这就是那位“五月傅记海鲜店短发女”。
周衍川一言难尽地侧过脸:“你约我出来,就是让我看她?”
“……不是。”林晚仰头喝下一杯酒,“你就当作是我想见我的新欢吧。”
酒吧迷离的灯光扫在她脸上,卷翘睫毛下的眼睛低垂,莫名有几分郁闷。
周衍川:“新工作不适应?”
“没有啊,蛮适应的。”
林晚正在疯狂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知不觉又连灌了几杯酒,才鼓起勇气问,“你为什么离开德森?”
骤然亮了一瞬的光芒,让她看见了周衍川眼中一闪而过的游移。
她加重语气:“为什么?”
周衍川静了一阵,才拿起桌上的酒杯,搁在唇边:“理念不合。”
“再具体一点呢?”
“几年前,德森做一个山林巡逻的项目。利润不高,他们没用心,导致那一年虫害爆发,死掉不少树。”
林晚鼻子一酸。
周衍川继续说:“当地政府为推广退耕还林费了很多心神,刚开始环境好了,野生动物重新出没,经常下山咬死村民养殖的动物,政府为此赔了不少钱。”
“我懂,都是合理开销。”林晚闷声接道,“我们也遇到过,保护区的老鹰飞出去捕食,也是要赔偿损失的,否则大家不配合。”
周衍川沉默地喝下一杯酒,喉结滚动。
放下酒杯后,声音有点哑:“最后一切都白费了。我忍不了,就离开了德森。”
林晚咬紧嘴唇,听见蒋珂在唱“说不清缘由看不尽因果,漫长的道路只剩下我独自走”,她缓慢地深呼吸几次,终于问出:“你做这样的选择,是因为你的父母吗?”
周衍川目光微沉,漂亮的桃花眼浸在昏暗光线中,仿佛有无数情绪在翻涌。
林晚想,那么深情的眼睛,不应该用来看生离死别的悲怆。
这一次,周衍川安静得更久,久到她以为他会站起来走人的时候,他才重新抬起眼,嗓音比刚才更嘶哑:“你知道了。”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林晚点头:“我上周去过三中,遇到了你初中的班主任。”
周衍川苦笑了一下:“难怪。”
或许是酒精作祟,或许是林晚的目光太温柔。
他内心挣扎了片刻,就弯下腰,手肘撑在膝盖上,没看林晚,也没看任何人,只是凝视着脚底那片借不到光的黑暗处:“这么多年,我早就接受了,只是不喜欢对人提而已。你不用同情我,我后来过得也并不惨。”
“我没同情你。”
“嗯。你之前说我是个少爷,其实差不多吧。我爸妈留下不少遗产,我这辈子就算混吃等死也花不光。别看星创的CEO是曹枫,事实上我的股份比他多,不过我只想管技术,才把他推出来应付杂事。”
“那你来南江之后,还会经常想起他们吗?”
“现在想得少了,刚开始一两年,每天都会梦见出事的那一幕。”
周衍川将十指交错,头更低了些,酒吧的灯光照在他修长的后颈,扫出一片流动的光影,“我爸当时抱住了我妈,我妈往后伸出手想拉住我,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林晚听着他平淡的语气,不知喝下了多少酒。听到最后,她捂住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衍川闭了闭眼,再次坐好时,见她眉头紧皱的样子,问:“喝多了,想吐?”
“不是。”
只是有点心疼。
林晚感觉大脑昏昏沉沉的,心脏像被人绞紧又松开,促使她的血液流通时慢时快。
可能上头了,她想,说不定今晚会丢脸。
丢脸的念头才刚升起,她就噌的一下站起来,抓住周衍川的手腕往外走。
服务生认得她是蒋珂的朋友,也不怕他们逃单,任由她跌跌撞撞拽着男人出了酒吧。
被室外的风一吹,林晚反而更不清醒了。
这家酒吧在一栋大楼的顶层,她四下望了望,看见附近的观景台,又扭头往那边走去。
周衍川当她发酒疯,手指动了动,没费什么力气就变成了反握住她的姿势。
林晚一口气冲到观景台边缘,甩开他的手,从高处俯视整座城市的繁华。
接着大喊一声:“爱妃!”
“……”
林晚回过头,抬手指向远方,让他看川流不息的车河与灯火通明的街道。
她的长发被高楼的风吹乱,脸有些泛红,眼神却格外清澈,清澈得就像她并不是在胡言乱语。
“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周衍川眼皮跳了几下,估计是真喝醉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上前一步,用了点力气,搂过她的肩膀把人往回带。
林晚哼唧几声,又不安分地扭了几下,就把最后的力气也耗光了。
她软绵绵地靠在周衍川的胸口,扬起下巴,捧着他的脸,花瓣般诱人的嘴唇吐出些许酒气,然后认认真真、咬字清楚地说:
“所以你别难过,世界那么辽阔那么美,它不会一直辜负你。”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上夹子,下一章明天晚上11点后更新,拜托大家谅解一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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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浓稠如墨的夜空乍然撕开一道缝隙。
绚丽的灯柱从鳞次栉比的高楼间穿梭变幻,仿佛有无数条身披鳞甲的巨龙蜿蜒而过。
那些斑斓的光晕散落在林晚的身后,让周衍川有几分目眩。
他对此刻的感受很陌生,好像冥冥中要抓住点什么,可是又不敢伸出手,怕那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错觉。
最终他只能按住林晚的肩膀,想扶她站稳,至少不要贴这么紧。
谁知他刚有所动作,林晚就轻轻拍他的脸:“不许乘人之危,我没醉。”
口齿依旧清晰。
“没醉就自己走,”周衍川松开手,在她腰侧虚拦着,等她摇晃两下站稳后才拿开,“我进去买单,里面人多,你到门口等我。”
林晚用力点头:“好!”
周衍川看她一眼,拿不准她到底清不清醒。
只能叫来酒吧门口的服务生,让他帮忙看着点,然后自己进去把钱付了。
刷卡时留意了一下酒水单,也就一些度数不高的鸡尾酒,才稍微放下心来。
结果再出酒吧,周衍川落下去的心又吊了上去。
“人呢?”他问门口忙着接待新客的服务生。
服务生神色复杂,指向旁边:“帅哥,你女朋友拦不住啊。”
周衍川绕到另一边,看清林晚在做什么后,顿时无话可说。
酒吧旁边有个小型艺术装置。
几根柱子从地面撑向天花板,配合几个涂得漆黑的人台,组成一个艺术家本人可能也看不懂的玩意。
林晚此刻就甩着手,在柱子之间绕来绕去。
动作还挺敏捷,仿佛眼前有千军万马杀来似的,咻咻咻地就从一根柱子绕到另一根柱子后面,估计是在忙着逃命。
周衍川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拿出手机,打开了录像功能。
等林晚绕到离他最近的那根柱子时,他伸手一把将人揽了过来,这回没管她再哼唧什么,冷着脸带她到了楼下。
两人都沾了酒,只能叫代驾过来。
好在酒吧附近等着接活的代驾不少,很快有个年轻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接过周衍川的车钥匙时眼睛亮了一下,好家伙,迈巴赫。
周衍川懒得管林晚的车了,直接把人塞进后座:“先去东山路。”
林晚的醉酒方式极其别致,迷迷糊糊还记得自己把安全带系好,可见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市民。
然而酒量差得惊人,不知道哪儿来的胆量敢约人在酒吧见面。
就这水平还想开后宫,也不怕几两酒下肚江山都丢了。
周衍川经历一整晚的心潮起伏,此刻本该是喧闹过后独自神伤的时候。
现在被林晚这么一闹,什么心情都没了,只能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被酒精浸润出光泽的嘴唇上停留数秒,而后又悄无息声地错开。
其实他一直不认为自己有多惨。
可能确实遭遇过一些坎坷,但命运待他并不薄——至少没有残酷到赶尽杀绝的地步。他也始终对自己说,往前看,别回头。
他还有许多想做的事,不能停下来消沉。
否则很可能会被那些沼泽般的过往困住,陷入其中,再也无法挣脱。
所以多年以来,他慢慢学着习惯、忍耐、克制,不把伤口露出来给别人看,也不去计较岁月中经历的得与失,就好像天大地大无处宣泄,只有这样才能撑住、才能坚持下来。
但今天晚上,林晚就这么直接站到他面前,迎着万家灯火的光辉,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告诉他,“世界不会一直辜负你”。
灯影在车窗上流动荡漾,周衍川侧过脸,看向窗外,无声地笑了一下。
车子开到林晚家外面的巷口,周衍川把她扶下车,让代驾在外面再等一会儿。
今夜巷子的路灯全开着,温和的光影将一切变得明亮。
林晚像是困了,软软地把脑袋靠在他的肩头,睫毛一颤一颤的,目光带着点懵懂的天真,她揉了下眼睛,轻声问:“到家啦?”
“你到底醉没醉。”周衍川无奈了,搀着她在院门外站好,“钥匙给我。”
林晚睁大眼睛瞪着他:“你怎么可以随便要女孩子家的钥匙!不要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