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丹尼听到外面的人在交谈,世界是模糊的噪音。久世的影子从隔帘的底下打过来,丹尼认得出那个轮廓。他停下了动作,注视着久世的幻影。他觉得左手微微颤抖,但很快就恢复了。
那不是手抖,而是心悸。
丹尼安静地换好衣服,揭帘而出。他走向店员,诧异地得知久世已经替他付过账了。他望向久世,等一个解释,久世却并不看他。久世站在收银台,肩膀僵硬,视线落在柜台而不肯与那店员对视。他看上去并不好过,而丹尼向他问话只会让他更不好过。
……算了,只是一套衣服。丹尼想。
久世的衣服就胡乱堆在他手中的纸袋。丹尼原本打算做得更妥帖、更有仪式感,去一趟洗衣店什么的。但他知道那也只是拖延时间。他将纸袋递给久世,久世接过时,他们的手掌相碰。他能感觉久世伸手想要牵住他,丹尼于是也下意识与那只手交握。直到看见店员扬起的眉毛丹尼才意识到他们干了什么。
丹尼本来应该松手,但店员那根扬起的眉毛始终没有放下去的意思,并且越挑越高。操,他明白这人是什么意思了。跟久世一起住了三个月,他差点儿失去了街头习来的敏锐感官。丹尼立刻改了主意。他不仅没有放手,反而把久世的手握得更紧了。他能感觉到久世退后了一点,从姿势来看,久世不太自在。
这可不行。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任何理由不自在。
丹尼握住久世的手让他留在原地,自己跨前一步,挡在了久世面前。就算不以过于高大的久世作为参照,面对这个平均身高的店员,丹尼也是更矮小瘦弱的那个,但他毫不畏惧。丹尼气势汹汹地盯着店员,像个威吓状态中的雕鸮似的。这对峙持续了大概一分钟,直到后者意识到自己不占理也不占优势,尴尬地咳嗽一声,转过头去。
很好,丹尼想。他挺直腰板,得胜凯旋般向门口走去。余光里,他看见身侧的久世正注视着自己,表情复杂难辨。丹尼不知道久世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向久世展示他们没错,他们就得是理直气壮的。丹尼紧握着久世的手,昂首阔步走得像一位战士或者一个国王。
这气势直到转过街角才忽然消融,因为那间修车厂已经出现在了丹尼的视野里,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他们将在那里分道扬镳。
第27章
在修车厂,店主说车不必报废,但要维修更换一些部件,主要是副驾驶那扇变形的车门和碎掉的车窗。维修费零零总总加起来有两千多刀,小半辆车的价钱。丹尼付掉了账单。他庆幸自己有储蓄的习惯,让自己能在久世面前维持一点体面。
他们去到隔壁的租车行,给久世挑一辆备用车。久世环顾四周,走向了日产那一排他熟悉的型号。在他开始仔细挑选之前,丹尼已经先拍板定了一辆雪佛兰。
丹尼办完租车手续时久世还没完全适应新的车型。他启动了引擎,对着陌生的操作面板摸索了许久,终于成功输入了深山中的地址。这个过程里,丹尼就站在车外,双手抱胸,冷眼旁观。他得承认他选这辆车就是故意的。一个坏心眼的临别礼物。
他该说句促狭的俏皮话,但这会儿他的聪明劲儿同他一样闹着脾气。于是这沉默反倒是由久世打破的:“你去哪里?我送你。”
丹尼听到这话,眉头微挑。他没想到久世打算送他。原本他们应该就在这里分开的。他随口道:“盐湖城机场。”
盐湖城机场甚至不在爱达荷州,从这里过去要四个小时以上车程。丹尼的原计划是坐机场巴士过去,但他才不会告诉久世候车区地址。他想让久世赶紧放弃。如果别离是必然,他们为什么还要磨蹭下去?丹尼感觉自己的神经被这场拉锯战越拉越薄。他快无法忍受了。
丹尼等待着久世的道别,但久世只是微微一怔,随即探身推开了丹尼那侧的车门,示意他上车。
丹尼瞪着那扇打开的副驾驶车门,就像那是个应召而来的天降神兵,正双手持剑茫然四顾。谁要你帮忙了?丹尼恼怒地想。他在拒绝和同意之间徘徊着。这件事根本不在他的计划内,他没有道理让久世送他。拜托,久世又不可能跟他来一场临别车震,千里相送的意义何在?
他伸手扶上车门,准备将它摔回去。这个动作让丹尼略略弯下腰,角度正好与车里探身看向他的久世对视。他看到久世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很显然久世以为丹尼是要上车。抱歉,他可没打算奉陪。
……但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丹尼坐上了副驾驶座。
小镇在山脚下,但山脉是连绵不绝的,离开小镇便又驶入了群山。他们穿过山与山的缝隙,沿着高低起伏的公路,一路向南。群山逐渐被他们甩在地平线尽头,漫无止尽的白逐渐从雪山化为雪原,雪原又化为黄色的原野。
丹尼将额头抵在车窗上,注视着玻璃上久世模糊的倒影。他的嘴唇紧抿,下巴处线条刚硬。他像是在不高兴,又像是有些紧张。丹尼也一样——不,只有丹尼在切切实实地不高兴。久世单纯是在紧张。紧张什么?丹尼想,雪佛兰又不会忽然长出自主意识一头撞上路边的护栏。但他没说话,而紧张的久世也没有功夫说话。他们在开阔的景色里像一对合格的怨侣似的保持着狭窄的沉默。
车又开了半个小时便遇上了封路,显然过去的这个漫长冬天不止阻碍了他们两人的出行,无法通行的道路也不止久世家门前那一条。久世笨拙地操作着导航系统,试图找到后备方案。丹尼看得出他的紧张更多了,似乎还有些焦躁。真奇怪,丹尼想,赶不上飞机的是他,结果久世比他还着急。
“没关系,我可以改签。”丹尼说,“你不必着急。”
说完又有些后悔。这话说得好像他很舍不得走一样。丹尼想现在就推门下车。
久世没对丹尼的语气发表评论。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改签会影响你和律师的安排吗?”
“还好。”丹尼简短道。他忍耐片刻,还是没忍下怨气,讥讽道:“托你急着赶我走的福,现在我就是划船去佛州都赶得上跟律师见面。”
久世愕然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丹尼只做不知,低头专心致志地整理衬衫上的褶皱。他再也不要说话了,现在他一开口就是电视剧里被抛弃的悲情男二号。
久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有赶你走,只是怕影响你……”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希望你成功。”
丹尼一怔,没有回答。久世在关心他的进程,想确保他赶上律师的会面——这解释让丹尼的心稍微松快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很微小的一点,像草籽生长时把压在地面的石块稍稍顶开一线能见到光明的缝隙。
他们绕了很长一段路。经过一个陌生的小镇时,丹尼叫了停。他又饿又困,在车里坐得浑身僵硬,还很想上厕所。
怪久世,他害丹尼荷尔蒙失调。
丹尼把久世留在车上,自己找了个公共厕所。回来的路上,丹尼经过了街边卖甜点的卡车。这是一个晴朗的工作日下午,小镇安静而空寂,丹尼不必排队便买到了两个香软的南瓜饼和两杯咖啡。卡车只有纸袋,没准备杯托,丹尼便一手捧着一杯咖啡,将纸袋固定在两个手肘间。这姿势有些尴尬,他感觉自己像个南瓜做的跳舞小丑。丹尼狼狈地走回到车边,扬声叫久世过来帮忙。
没有人回应。
丹尼俯身将纸袋放下。车盖的弧度使他没能维持好平衡,左手的咖啡洒了,在白色车身上留下深咖色的污迹。他小心翼翼将剩下一杯咖啡放好,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车内空间狭小,一览无余。没有人在,但丹尼又叫了一声久世的名字,仿佛他还在期待久世从后排座椅下钻出来说他在找什么工具似的。
他没有得到回应。
丹尼站在车门边呆立片刻,猛地把车门摔上。车盖上仅存的那杯咖啡也洒了。他视若无睹,开始大声喊久世的名字。
他用尽全身力气呼喊,那声音近乎尖叫。他对面,有人打开了窗,又关上。或许他们报警了,丹尼管不着。他的嗓子火辣辣地疼。呼吸过度使他凄惨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里的空气全部挤压出身体。生理性的眼泪很快蓄满了眼眶,一眨眼便沿着脸颊流下,但丹尼一点都不想哭。
他开始奔跑。
丹尼沿着空旷的街道飞奔。工作日的小镇比周末更安静。他跑到十字路口才遇到一对过路的年轻人,他抓住他们的衣袖,急切询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高大的东方人。东方人?本地人吗?不、不,我们刚到。没见过……你去广场看看?谢谢,谢谢!
丹尼飞奔着。他们之前没有去鞋店,丹尼还没有机会买一双新的跑鞋。医生宽大的靴子在石板路上磕出清脆的“哒哒”声。那声响伴随丹尼穿越了两个街区,到达镇中心的广场。在那里,他放慢脚步,气喘吁吁地将双手撑在膝盖上。
久世就在他前方不远处,正拿着手机跟热狗店的老板交谈。丹尼就站在路口,风捎来他们交谈的声音。丹尼听见他们在讨论去盐湖城的路线。
丹尼注视着久世,听他艰难地跟当地人交流。久世的英语完全不像他吹嘘的那样好。不跟那些大学的亚洲人相比,就比佛罗里达的普通游客,也未必比得上,生疏得好像三年没说过一样。他脸上的挫败与慌乱让那样高大的身形也显得矮小。
热狗店老板热心于指路,并没有留意久世的神情。他接过手机指点了一顿,还嫌不够清晰方便,干脆拿出了一支笔,在包装油纸上写写画画起来。久世尴尬无措地站在一旁,一边道谢一边道歉。
久世接过那张手绘示意图,抬起头,便看到了不远处的丹尼。他立即僵在原地,仿佛刚做了什么坏事被当场抓包似的。丹尼想努力向他微笑一下,示意久世继续,但是他控制不住表情。他甚至没力气走过去了。那双靴子太大,根本不合脚,不该用于奔跑。它害丹尼崴了脚,脚踝高高肿起,抵在靴子的一侧,脚跟想必也已经磨破了。
丹尼站在原地,看久世向热狗店老板道别,然后向自己走来。久世的脸色那样僵硬,混合着尴尬与心有余悸。在靠近丹尼时,那表情才重新生动起来,五官与面部肌肉重新排列组合,成为了丹尼熟悉的那个久世。丹尼专注地看着这一变化。这是刚刚才发生的吗?还是在镇上就有了迹象?丹尼的脑子因奔跑和哭泣混乱成一团,什么都记不起来。他什么都不想思考。
在久世开口之前,丹尼张开了双臂,扑了过去。久世措手不及地愣在原地。丹尼紧紧抱住他。过了片刻,他感觉久世抬起手,搂住了他的腰。
“抱我。”丹尼哑声道。
“——你的嗓子怎么了?”久世问道。
丹尼没理他。他正忙着委屈呢。
久世只好依言托住他的大腿,把丹尼整个抱了起来。他们就这样连体婴似的走回车上。路上没有行人。即使有,丹尼也不在乎。他大声地呜咽着,抽泣着,将之前竭力忍耐住的眼泪尽数抹在久世的衬衫领子上。他能感受到久世的慌乱,但他一点儿也不想安慰他。这是他应得的!
直到回到车里丹尼才停下哭泣。他钻回副驾驶座,用纸巾粗鲁地擦掉脸上的泪痕。久世原本想跟进来,却被车前盖的咖啡渍吸引了目光。他盯着打翻的咖啡看了片刻,弯腰沉默地收拾好残局。
第28章尾声
车继续向盐湖城驶去。
丹尼把那双惹事的靴子脱了下来,扔在后座。他赤脚踩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抱住自己的膝盖,下颌靠在膝盖中间,想着心事。哭泣不能简单地停下,就好像坏事也不能说忘记就忘记。丹尼的呼吸道还在不时地推动一个小小的哭嗝。但丹尼并不觉得尴尬。连脚踝的疼痛也好像不存在了。他的心思完全沉浸在另一件事上。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都保持着沉默,谁也没有提起刚刚那一幕,就好像久世不是时隔三年终于又开始说英语,就好像那个场景并不说明久世开始推开阁楼的门,正在向阳光里小心翼翼伸出触角,探听新的世界。
然后久世说:“你得改签到明天了。刚才那个……那个人告诉我肯定赶不上飞机了。还有——”丹尼侧头看过去,久世的嘴唇紧张地抖了一下。
“好的。”丹尼说。他侧过头,不眨眼地盯着久世。
久世明显被他看得更紧张了。他不自在地收紧了握住方向盘的手指,又舔了舔嘴唇:“还有,可以加一张票吗?”
丹尼安静下来。
“……谁?”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丹尼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问,但他不敢相信。
“我。”久世说,他的视线仍然黏在空旷的公路上,原野上一根笔直的公路,单纯是为了让司机集中注意,而特地绕了几个弯。汽车流畅地转过来,远山从视线里出现又消失。久世低声道:“我想让你赢下诉讼。我可能帮不上很大的忙,但至少出庭作证,我想试一试……丹尼,你要带上我。”
最后这句他说的是英语。他的语调生涩不自然,即使对于日式英语来说也是如此。但这句话非常简单,丹尼听得很清楚。
这是久世第一次叫丹尼的名字。老实说,这场景跟丹尼想的不一样。
在久世踏出猫的幻境的时候,丹尼期待的,首先是一场热吻,然后是一场火辣的性/爱。实在不行,久世至少要向他道歉,内容包括束缚绷带、毛刷、肛温温度计、伊丽莎白圈和监控摄像。要有仪式感,要特别。丹尼不介意一些没道理的海誓山盟甚至一枚突兀的指环。总而言之,久世不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你要带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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