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一怔:“他们?他们是谁?你为什么要在乎他们的看法?”
“那我能在乎谁呢?”久世反问道,他的声音破碎而不安定,“这里没有别人,只有猫。都是猫,全部都是猫。猫有猫的行为方式,他们吃猫的食物、讲猫的语言、用猫的方式打交道。我来到猫的国度,我入乡随俗。我讲英语,猫听不懂我的口音;我拿刀叉,猫嘲笑我的动作;我送爷爷去医院,猫把我们叫做‘瘟疫’。商店与餐厅不允许我进入,超市也只能走自助结算通道,因为收银员拒绝给我服务。”
他抬头看向丹尼,抬头纹鲜明而深刻:“我们终于在镇上租到了公寓,但很快玻璃被砸破,起居室留着酒精、呕吐物和狗屎,墙上用喷涂颜料写着‘瘟疫’。我报了警,但没有用。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毫不在意。我能怎么办?打一架?可这里持枪合法!他们向我拍口袋里的枪!难道非得你死我活这一切才能结束吗?我不明白,我不是猫,我根本不能明白……”
丹尼无法回答。佛州不能公开持枪,但隐蔽持枪证很好弄到手。丹尼也有一张。他基本没有随身带过枪,也不觉得持枪有什么特别的——持枪与否,都能杀人不是吗?但久世是日本人,他恐惧枪械,这件事对他有绝大的冲击。他已经足够健壮强大,却还是无法保护自己。
丹尼与久世对视,为那目光中饱含的痛苦感到不知所措。他原本以为自己能体会久世的痛苦,但他其实不能。他们终归是不一样的。没有人能完整理解另一个人,哪怕以纯然的爱也不可能做到。
“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你觉得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久世问道。
丹尼立即摇头。他慌乱地看着久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那为什么我如此痛苦、为什么我要忍受这个,而那些猫自由快乐?就因为我长得不一样?人可以这么自私狭隘、可以憎恨无辜的人、可以做一切坏事而于心无愧吗?”久世猛地推开丹尼站起来,质问道,“我怎么可能把他们看成人类?他们怎么可能是人类?他们是人,我是什么?我为什么在人类社会活不下去?爷爷口中那个友善自由的国度在哪里?”
“可——”丹尼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在他能组织出语言之前,有什么在视野内一闪。他看见了久世眼角的泪水。
丹尼没想到久世会哭。医生从未在丹尼面前哭过。泪水是态度转变时无可辩驳的证据,是规则的破灭,从强硬到求乞。久世的防线自洽又单薄,对不适用的情境统统选择闭目塞听。能打破他的逻辑殊为不易。丹尼本该庆祝这阶段性的胜利,然而现下,他根本无暇去关注那些。
丹尼慌乱地抬手去擦拭久世的泪水,可泪水是止不住的,他于是扑上去抱住久世。丹尼比久世矮一个头还有余,这样的拥抱就好像一只小鸟扎进一棵树。久世没有回抱他。久世仰起头,空茫地盯着天花板。丹尼曾经听他说起,这是他在爷爷去世那段时间里常做的动作。是向更高处无声的询问。
可是久世已经很高了,比他更高的能是什么呢?是社会吗?是历史吗?是命运吗?它们能回答吗?为什么他被讨厌?为什么他们那么残忍?为什么是他呢?
“你很坚强,那很好……但我做不到。”久世低声道。他扶着丹尼的肩膀,各自退开了半步。他与丹尼飞快地对视,然后各自移开视线。久世不能就那样看着丹尼说出来,而丹尼根本就不想听久世的结论。
丹尼感觉后腰被硌了一下,发现自己已经退后到了窗台的位置。今日多云,窗外远山纵横,天与地都是灰灰白白的一片,看不清边际。窗子从久世将丹尼抱进来开始就一直开着,寒风刺骨。丹尼不知道刚刚他们情热的时候怎么会把这寒冷忽视了。明明才过去十分钟,却好像已经有一世纪。
丹尼关上了窗,可室内的寒意并不因此消减。
“前两天,我独自待在房间里,有时候会怀疑这是你的复仇……”久世忽然在丹尼的背后开口。
丹尼震惊地回过头去,久世却只是微微一哂,依旧垂着头不与他对视:“那时,我想,原来如此,你是不是报复我的不理解,所以特地要逼迫我清醒过来?我知道你不是那样想的。甚至我还知道,你是对的,我是错的……可如果按你的想法来,我要怎么活下去呢?我没有办法,必须当你是猫,而你却不愿意……行不通的,全都行不通。”
这段话混沌又迷茫,但丹尼奇迹般地听懂了。是行不通,还是久世根本不想去做?或许那对久世而言是一样的。承认丹尼便意味着承认现实,意味着无休止的痛苦。久世像一只生活在黑暗的昆虫,不能向阳光哪怕探出一根触角。
丹尼怀着最后的希望问道:“你想试试吗?就,试一试。可以慢慢来,我们只是试一试。”
久世没有回答。
丹尼知道这就是婉拒了,但他仍然是不甘心的。
“我要你告诉我,”丹尼惊讶于自己的声音还能保持稳定,“亲口告诉我。”
久世抬起头,他们对视。丹尼从久世的眼里看到一种平静,像是短暂夏季后重新冻上的高原冰湖。那曾经活跃的季节逝去,于是湖面的涟漪都没有剩下。
久世轻微地摇了摇头。
丹尼独自走下了楼梯。
他去到室外,把伸缩梯一节一节地塞回来,就像含羞草一点一点收回自己的叶子。它本来是可以达成什么的。只要医生肯给予些许肯定,向他迈出一小步,哪怕点一点头呢?丹尼都会兴高采烈地荡着独木舟吭哧吭哧划过他们之间的太平洋。
但是医生不愿意。
丹尼把梯子收回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放进薄薄的积雪里。他坐在梯子上,看夕阳一点点沉入群山的怀抱。
第25章
丹尼。
久世想着这个名字。白天的冲突里,猫说这是它的名字。那是久世第一次意识到猫有名字这件事。
猫当然可以有名字,研究室的学姐养的那只抓伤他的猫叫作KQ,KillerQueen。因为它很凶。既然猫可以叫作KQ,那叫作丹尼也没有问题。都是猫的名字。
——不,还是有哪里不一样。
丹——尼。
D-A-N-N-Y.
久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到底哪里不一样?不知道,但他念着丹尼的时候,心中有一阵刺痛。就好像这不是个普通的名字,而是一个魔法咒语。咻——然后一根看不见的魔法箭会从窗外飞来刺穿他的心脏。
从心脏开始,那疼痛蔓延到眼耳口鼻,蔓延到大脑——血脑屏障呢?为什么失效了?到底是什么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久世心跳很快,但手脚发凉。他站在窗边的阴影里,看见落日沉入群山。他的猫坐在他窗下,双脚蜷在梯子上,肩膀也微微缩着,小小一只,看起来那样孤独。
那是他的猫吗?久世想。他为什么让他的猫变成了这样?他的猫原本应该是骄傲的、任性的、天真的、恣肆的……他的猫就算形象全无地窝在沙发里,眼睛里还是有炽热的光,有时候甚至会让他觉得刺眼。
手机铃声在久世背后响起。是猫的律师又打来电话。他没有去接,安静等待着铃声转为自动答录。他知道他的猫要去做一件大事。那事情是困难的,但猫要求正义,于是把一切懒散都改换为了坚定,一切随性改换为了执着。猫那么努力,让久世也有了一些希望。他希望正确的事得到嘉赏,错误的事得到惩处。他希望他的猫成功。
天色渐暗,他一直看着他的猫。
丹尼花了很多时间思考。
大部分人不会认为一个男妓能多么全面地思考,但实际上丹尼相当擅长这个。他总是在深思熟虑后才作出决定:
15岁那年,在姨妈死后,丹尼思考了一夜,决定不去孤儿院,也不接受接线人的邀请。他去到平时订餐的餐馆,请求一份兼职工作;18岁那年,丹尼拿到第一份正式工作之后半个月,瘟疫与停工令接踵而至,餐馆倒闭,他也彻底失业。丹尼思考了整整两周,决定接通那个接线人的电话,转入现在这一行;21岁这年,也就是两个月前,丹尼在雪地一辆翻倒的车旁,一个昏迷的疑似绑架犯身边,思考了三个小时,决定相信他。
丹尼总是能在最差的选项里选出最好的那个。
然而此时此刻,丹尼没有那么自信了。他已经思考了很久,却不敢做出任何决定。
他首先思考的是他能够接受医生到什么程度。丹尼有时候觉得或许他爱医生不如医生爱他多,因此才无法接受医生对待猫的宠溺。或许他应该陪着医生一起疯——丹尼一度这么想过,但他知道那也行不通。现在,丹尼正在情热中,情愿无底线地爱医生,可是他能坚持多久呢?他不希望结局是两根弯曲的轴承,憎恨对方压弯自己的背脊。
他然后思考的是医生能屈从他到什么程度。医生对丹尼是毫无原则的宠溺,这份宠溺那一方面太多了,一方面又还不够。医生对丹尼的纵容并不足以支撑他面对既往的痛苦。丹尼的行动已经失败了,他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让医生醒悟——尤其是在医生已经醒悟而只是不肯面对的前提下。这方面,他做不了更多了。
丹尼的时间有限,拖延并不在他的选择范围内。谋杀未遂最好要有丹尼本人出庭作证,但在那之前,丹尼还要去一趟佛州。他得跟律师见面,决定如何报警立案,如何起诉。丹尼也许可以把关于医生的最终决定推迟到庭审后,但他最好早点想清楚怎么处理去佛州这件事。
……好烦。丹尼想。他才二十岁出头,他应该谈那种熬夜嗑药在自家谷仓或者修道院湖边野战三回合往上的恋爱,而不是在这里思考怎么治疗心上人的心理创伤。他们就不能直接了当歇斯底里地做一场吗?
相比丹尼,久世反而平静许多。医生次日从楼梯上缓步走来时,丹尼刚醒不久,正茫然地躺在沙发上发呆。他见到医生时吓了一跳,几乎怀疑自己缺乏睡眠出现了幻觉。医生穿着与平日一般无二,胡子和短发也是平常简单打理过的样子。除却下唇上一道结疤的牙印,他身上看不出任何来自昨天的痕迹,仿佛那些欢情与争执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久世寻常地与丹尼打了个招呼。丹尼一愣,怀疑地看着他。
久世并没有在意丹尼的反应。他拿出手机,递到丹尼面前,说律师又来电。很显然,久世仍然没有接通电话,但这次自动答录记下了一条留言。丹尼从久世手上接过手机,手指与手指的触碰带来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明明昨天还那么炽热地拥抱过……丹尼恍惚片刻,低下头去,将注意力转移到留言上。
留言内容是律师在确认跟丹尼的庭前会面安排。可供丹尼选择的时间段并不多,他抄起纸笔记下了几个时间点。
“是庭审时间?”医生在旁边问道。他对这件事颇为关注。
丹尼听留言时没有避开医生,反正他们的对话在医生耳朵里都是喵喵声。丹尼没想到他居然听明白了。他讶异地抬头望向医生,后者指了指他手中的纸页,丹尼才意识到他想多了。他在心中嘲笑自己的天真乐观。
“还没那么快,这次是去见律师。”丹尼说。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在佛州。”
他等待着,却不确定自己期待什么。或许他想让医生问问佛州在哪儿,那至少能表现医生对外界的兴趣;又或者他想让医生意识到他要去很远的地方。但医生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丹尼感到失望。
他在纸上写写画画,算上从这里到佛州的时间,又算上律师整理材料的时间。算了一会儿,丹尼在纸上圈出一个时间。他打算约律师三周后会面,不太早也不太晚。他开始用医生的手机给律师回信。一行字没打完,丹尼忽然感觉脸颊一凉,是医生伸手抚来。他的食指指腹从丹尼眼下擦过。
丹尼一怔,想起自己昨天熬了一夜。他刚刚睡醒,还没照过镜子,但想必是睡眼惺忪,眼袋暗沉,憔悴又可悲。反观医生,整个人干净整洁,好像阳光下/体面的过路人低头看淤泥里的流浪猫。丹尼忽然烦躁起来。他扭过头去,打掉了医生的手。医生愕然地看着他。
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说话。气氛尴尬如一只鸟儿惊疑不定绕着挂着蜂巢的枝叶徘徊。
这是干什么呢?丹尼想。他们谁都没有错,不应该像这样互相惩罚。那毫无理由,也毫无意义。他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探手握住医生的手腕,指腹轻轻摩挲着刚才拍打的位置,作为一种无言的道歉。
但丹尼仍然什么都没有说。一切言语都褪色了,两个多月来一直存在于丹尼身体里的那种亟待倾听亟需了解的急迫感也渐渐褪去。丹尼漂浮在海上,没有能力掌握浪潮的方向。他曾经以为他遇见一艘漂泊的船,但他遇见的是一座孤岛。
山不可移,海不可填,人力微不足道。
他们相安无事一整天。丹尼以为这种虚假的祥和会继续维持直到他选择爆发。然而打破祥和的是医生。次日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用早餐,医生忽然侧头转向他,就像说今天天气不错风景尚好似的,以那样平凡的语气告诉丹尼,他的行程已经安排好了。
深山里春季总是姗姗来迟,但毕竟也是会来的。二月中旬,积雪还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但已经有两周没下过大雪了。他们前面那条公路也贴出了公告,下周就要恢复公共服务。医生在这里住了三年,对这些时间节点都很熟悉。他已经叫了拖车。当天他们会步行去往车祸的地点,然后丹尼会搭拖车的便车去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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