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山下的村子办丧事的确实多,那年冬天,我学了个新词:喜丧。说的是人活到儿孙满堂,有人养老送终,牙齿掉光,皮皱肉干,撒手人寰,那就是喜事了,是得欢欢喜喜操办的。师叔们里有会吹唢呐的,走在丧事队伍最前头,吹唢呐,我们走在最后头念经。就念往生咒。有的人家点明要听《心经》的,我还念不来,就混在师叔们里面动嘴皮子。和因和尚说得没错,办丧事的人家看到我,本来哭成个泪人的,都要擦擦眼泪,看我几眼,大姑娘们议论,说这个小和尚长得真机灵,怪可爱的。
还有人来逗我说话。他们问:“小和尚,你有法号吗?”
我说:“法号尘匀。”我还写给他们看是哪个尘,哪个匀,装模作样地说:“大师父说,要我修为人匀称,匀和。”
那些问话的人一个看一个,一个个都笑,摇着手指说,这个小和尚有慧根哇!
丧礼上很多人哭,吃白事饭的时候很多人笑。这就是喜丧了。
我在这些丧礼上收了好多糖,我每天只吃一颗,存了许多下来,我要带回去给师兄。
我们路过了春城,但是春城没死人,没人要办丧事。我坐在小面包车上往下望,春城是被群山包围的一座村庄,冬天,草木枯萎,它像一个睫毛很长的人的眼窝。
我在本子上画了画它,我还画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我的本子是一次办丧事的时候一个女人送给我的,她是老师,我从别人的闲聊里听说了之后,她吃完白事饭走了,我就跟着她走。走到她家门口,她注意到了我,问我:“小师父,你迷路了吧?”
我点点头。她说:“你上我家坐坐,我去找你的师叔们过来。”
我进了她家,她一个人住,桌上放了好多作业本。我翻了翻,翻到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我在上面画画。
女人把这本笔记本送给了我。
车上,一个师叔问我:“尘匀,你画什么呢?是你爸爸和妈妈吗?”
他说:“春节到了,他们就来了。”
我揉了揉眼睛,师叔说:“熬过这十年,你以后的人生是有大福报的。”
我问师叔:“师叔你多大了?”
师叔说:“我四十一啦!”
我说:“师叔,你也是小时候被爸爸妈妈送过来的么?”
师叔笑着说:“我是自己来的,当和尚比当人没意思多了。”
“没意思?”
“对啊,人活着总是想要很多乐子,想要很多意思,意思多了就没意思了,还不如当和尚,修因果,无因也无果。”
我听不懂了,困了,抱着我的笔记本,和装满糖的小包睡着了。
我还画花,画草,画树,闲着在本子上画,睡着在被子上画,我们给人办丧事,常常通宵达旦,不是睡在别人家就是附近找个庙,我那时候才发现只有我们庙里的观音是一百个脑袋的,我讲给别的小和尚听,他们还不信,我就画给他们看,我画得不好,画得丑了,他们更不信了,说我画的是一百个脑袋的毒蛇。我气死了,骂他们心里有毒蛇,看什么都是毒蛇。
后来,我回到云缘寺的当晚,在床上躺了会儿就溜了出去。我想去大雄宝殿,走到半路,感觉有人跟着我,我没回头,继续走,摸进了大雄宝殿后,我躲到了门后头去,等了一会儿,眼看钻进来个小秃脑袋,我扑上去就把这个小和尚按在了地上,借着外头扫进来的月光一看,看到一双斗鸡眼。我问尘凡:“你跟着我干吗?”
尘凡说:“你半夜不睡觉不去伙房偷吃的,来大雄宝殿干吗?”
“哦,你这个小王八蛋,又想去告我的黑状!”我说。
“你才是小王八蛋,呸!”
“好啊,你在佛祖面前说脏话!”
“你先说的!”
我说:“我是来拜佛祖的,我要画她,我要好好画她!我带着诚心诚意,佛祖才不会介意我的脏话!”
尘凡问我:“你干吗那么想当木匠?”
“你管得着吗?”我松开了他,站起来,走到观音像前,我问他,“那你想当什么?”
尘凡说:“当大师父啊!住持和尚!”
我说:“你能有点出息吗?”
“当木匠就是有出息?”
当木匠是没什么出息,但是能和师兄待在一块儿,要出息好像也没什么用。我没说话,我才不稀罕把师兄的事情说给尘凡听。我翻身上了供桌,跳到观音像身上,一口气爬到了她的肩上。尘凡在下面直喊:“好啊!你污辱……你污辱观音大士!!”
我翻个白眼:“你没听大师父讲课吗,佛像都是虚的,假的,佛祖在心中!就你这修为,猴年马月才能当上住持和尚?“
尘凡气得直跳脚:“我去找大师父!你等着!!”
我说:“你去啊,你去了我就说你也爬了观音像。”我往观音像另外一边踩了几个脚印,指着说:“喏,你的脚印!”
尘凡急了,匆匆忙忙爬上来那衣服擦脚印。我看得直乐,尘凡擦着擦着擦到了观音的一颗脑袋,那是一颗老婆婆的样子的脑袋。师兄说,这个样子的叫老妪。尘凡擦着那老妪的脸,头一低,哭了起来。
我看他,他撇过头去,抹眼睛。他低低地说:“她好像我阿嬷啊……”
我扶着我手边的一颗观音脑袋,那是个女人的样子,年纪不小了,眼角有皱纹,嘴角翘起来,像在笑。我摸着她,靠着她。
我还记得她。
她的眼睛是杏仁形状的,她的耳垂是厚厚的,她的鼻尖圆圆的,鹅蛋一样的脸。
她右面脸上有两颗浅棕色的痣。
我还记得我妈妈的样子。
我也哭了,一边抽气一边说:“她好像我妈妈啊。”
我一哭,尘凡哭得更厉害,我的眼泪更停不下来了。我和尘凡就那么一人趴在观音一边肩上,一人摸着观音的一颗脑袋,哭个不停。我瞥见地上我们和观音的影子,我们像落在观音身上的两片叶子。一阵大风过来,我们可能就会被吹走。
哭着哭着我们就睡着了。
第二天,东明发现了我们,揪着我们两个的耳朵去见了和因和尚。我故技重施,不等和因说话,噗通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老实交待:“大师父,昨晚观音大士托梦给我,说肩周炎犯了,要我帮她揉揉肩。”
东明踢踢我的屁股:“小和尚你还知道肩周炎?”
我还知道肠胃炎,结膜炎,加碘盐呢。小和尚就一定什么都不知道,大和尚就一定知道得比我多吗?
大人就一定懂的比小孩儿多吗?大人就一定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吗?那我问我妈欠佛祖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我还,她答不上来,光问我要不要吃糖,我问我爸为什么不让我回庙里,他不说话,他抽自己耳光?
如果他们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没有人来告诉我。
尘凡还算机灵,跟着磕头,一声声附和:“我也梦到了!我也梦到了!”
东明踹了他一脚,尘凡垂下头,揪着衣角瞥我,我也瞥他,没抬头,等候和因发落。
和因清清喉咙,说话了:“行吧,那往后观音大士就交给你们两个伺候吧,每天上完早课和晚课别先去吃饭了,先去大雄宝殿打扫卫生,中午别睡午觉了,去观音大士面前抄抄心经。”
我还惦记着画图课考试的事情,轻悄悄问了句:“大师父,那画图课考……”
尘凡扯扯我,我不多嘴了,要是我自己一个人,我倒愿意争一争,可身边多了个尘凡,要是争出个阎王殿饿三天三夜的罪过,我就太对不起他了。
领了和因的罚后,我们跟着东明去了食堂吃早点,食堂只剩下两个冷冰冰的馒头,我和尘凡坐在桌边啃馒头。我问尘凡:“期末画图课谁考了第一名啊?”
尘凡说:“尘澶师兄说大家画得都很好,没有第一名。”
“咳!那不就是画得都不好嘛!”我说,一时有些开心,连馒头都觉得没那么难啃了。
东明给我们倒了两杯热开水,我和尘凡就着开水泡馒头吃。眼看东明走开了,尘凡和我说:“当木匠没什么好的,要是混个伙房和尚,那日子过得可够可以的。”
我说:“你以后不是要当住持和尚的吗?”
尘凡咽下嘴里的馒头,摸摸肚皮,笑了。
我又说:“你当了住持可不能这么不讲理。”
尘凡一下来精神了,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地说:“我以后当了住持,咱们早上天天南瓜紫米地瓜粥!中午就吃菜油炒蘑菇,晚上就吃木耳香菇炒笋丝!花卷里面的葱放上三大把,每个月还吃一顿芝麻元宵,芝麻咱们自己磨!”
我吞吞口水:“能吃红豆沙吗?”
尘凡拍着胸脯:“那怎么不能?能啊!陈皮红豆沙!你说怎么样?冬天咱们还晒柿饼!你瞧咱们庙里那颗柿子树,结的柿子又红又大!”
我连连点头。
“还有花生米!炸蚕豆!馒头……馒头就吃黄金小馒头!还要加炼奶!”
“炼奶是什么啊?”我问。
尘凡说:“炼奶就是很甜很甜的好吃的!我在东明和尚房间里见过,他早上喝茶都得加一勺,哇噻那味道,我和你说啊,香得啊……”
尘凡吞口水,擦嘴巴,眼睛看得远远的:“咱们还要喝可乐,喝雪碧!还有啊,还有……”他想了好久,说:“还要夹心面包!”
我继续点头。吃完馒头,东明打发我们去菜地里干活,我趁他没注意,拉着尘凡溜回了房间,尘凡胆小,进了屋就关上了门,我爬到通铺上,从我的枕头下面摸出个小包,招呼尘凡过来。尘凡走过来,看看我,我从包里抓了一把糖塞给他,我说:“给你吃。”
他看见那么多糖,眼睛都亮了,抓了几颗,剥了一颗橙色糖纸裹着的糖,吃糖。吃着吃着,他低头一瞅自己的鞋子,在床上坐下,脱了鞋子,脱了袜子——我的小鸭子袜子,他把袜子在床铺上捋平整了,递给我,说:“喏,给你。”
小鸭子变成了臭鸭子,我皱起鼻子:“你也不洗洗!”
尘凡自己闻了闻那袜子,表情变得古怪了,不看我了。我抱着小包跳下了床,和他道:“你留着吧!”
我往外跑,跑出了门,尘凡追上来,抓着门框小声地喊我:“你去哪儿啊?咱们不是要去翻土嘛!要是被东明发现了,又得去见大师父领罚了!”
我冲他挥挥手:“你不知道就不用和我一块儿受罚啦!”
我跑去找师兄去了。
师兄坐在他的小院里拿砂皮纸磨木头,戴着手套,戴着围巾,裹着棉袍子。我站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师兄都没反应,我敲了敲门,师兄这才抬起头。看到我,师兄就笑了,说:“小宝下了趟山,修为大有长进,佛祖都给你托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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