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接小宝的话茬。盒盒还蹲着,戴上了耳机,s出去了,再进来时手里多了个拖把,他拖盒盒身上滴落下来的水。我点香烟。我们一个接着一个都点上了烟,休息室里刹那间云雾缭绕。小宝又说话:“那……我们这庙里就老范一个和尚?”
盒盒说:“你得管他叫方丈。”
我笑了,小宝问:“欸,你们看过天龙八部吗?老范要是当和尚,我估计就是那个鸠摩智的样子。”
盒盒抬头说:“不太像吧,老范的样子,头发剃掉,混血的样子就很明显了,鸠摩智那个蚊香头,老范驾驭不了。”
s出去还拖把,小宝闲闲道:“欸,我们玩成语接龙吧?我先来,我先来!凌波微步!”
我和盒盒都在看手机,没人接话,小宝又说了一遍,还直接点名盒盒接。盒盒不出声,小宝扯掉了他一边耳机,盒盒心平气和地说话:“凌波微步不算成语。”
小宝还是说:“凌波微步。”
他说完这第三遍,休息室里鸦雀无声,我们各自看着各自手上那一方小小的屏幕,等我玩了两局纸牌,盒盒突然冒出来一句:“不三不四。”
我说:“似是而非。”
小宝飞快地接:“非礼勿视!”
s回来了,小宝朝他挥手:“s,s,我们玩成语接龙呢!非礼勿视,视!”
s站着点烟,没声音,我低着头打哈欠,盒盒托着下巴坐在了地上,小宝眼巴巴看着s,s还是沉默。他抽万宝路,我们四个人里只有他抽外国烟。他抽的烟最贵。
烟味飘散开来后,s说:“视而不见。”
盒盒忙接:“见异思迁。“
s坐下了,依旧坐在盒盒边上。我接:“千古罪人。”
回到小宝那儿了,他吞吞吐吐老半天:“人,人,人……人尽可夫!”
我们都笑,盒盒笑着说:“玩成语接龙还玩出人生真谛来了。”
小宝催我:“快点快点,到你了。”
我一时间想不出来夫打头的成语,到处乱看。s冷不丁说:“夫妻肺片。”
我们齐齐喝倒彩,小宝拿纸巾扔他,盒盒抄起矿泉水瓶打他,我吹口哨,s举手投降:“天星宵夜,我请客。”
小宝指着我说:“阿雪躲人情债,不去天星。”
我拱手作讨好状,说:“还烦请各位老爷帮个忙,以后去天星,遇到少爷小姐,就说我人间蒸发,找不到了。”
s问我:“想好要搬去哪里了吗?”
“就附近吧。”想了想,我改口,“还是搬远点。”
盒盒伸长了腿,脚碰着s的脚,打了个哈欠,眼睛还盯着手机屏幕,说道:”干脆搬去大学城,反正现在老范还搞直播,我看分的钱也差不了多少,搬太远,来来回回还浪费交通费,大学城附近好像网速比较快,以后干脆转做专职直播算了。“
我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小宝听了,可怜兮兮地吸鼻子:“怎么说得我有些伤感,好像以后再也见不到阿雪了。”
盒盒伸了个懒腰,把手机放在小腹上,瘫坐着说话:“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上次警察临检,把老范吓得不轻。”
这事我听说了,是在我摔断腿的时候发生的,范经理和附近片区的派出所向来关系不错,检查向来是做做样子,警察几乎不来地下室,可那一次真得很,一帮便衣直接冲进了地下室,还好当时交接班,没有客人,不过他们把好再来里里外外搜了个便,有好几个胆子小的技师还因此辞了职。
小宝吞了口唾沫,缩起手脚,缩在椅子上,声音轻轻的:“上次是扫黑啦……应该没关系的。”
盒盒说:“其实这里开着一直是个累赘,老范啊,是有善心的人。”说完,他笑了笑:“我们点外卖吧,就吃夫妻肺片。”
小宝长吁短叹:“唉,以后再也没大少爷请吃饭咯!也没有手表展看了!”他眼珠一转,忽地高喊:“表里如一!”
s接:“一龙一蛇。”
小宝惊奇:“有这个成语?什么意思?”
我接:“蛇心佛口。”
小宝挥手:“这是成语吗?我读书少,你们别骗我啊!”
我装模作样:“南无阿弥陀佛,当然是成语,佛家成语。”
小宝挤着眼睛,鼻孔里出气:“不知道你还对佛家有研究?”
盒盒说:“口是心非。”
又轮到小宝了,他拍着大腿,痛苦不堪:”怎么又是非!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看!这也是佛家成语!“
稍晚些,我们凑了点钱点了外卖,夫妻肺片,花椒口水鸡,毛血旺,外加一大份麻酱拌面,吃得每个人嘴上都火辣辣的。
第二天,我去医院给冯芳芳缴医药费,在缴费窗口排队时,听到有人喊我,我没回头,不回头我也听得出来,喊我的人是业皓文。他真的来找我,要是告诉范经理,他的白眼肯定翻到头顶,他肯定会说,找你?来讨债的吧!
管他是不是来讨债的,管他讨的什么债,我是历过劫的菩萨,身怀自知之明。
业皓文喊了我两声,我没答应,他也不喊了。我继续排队,低着头玩纸牌,轮到我时,我说:“三楼56床的冯芳芳。”
窗口里的人和我说:“缴过了呀这个月的,刚缴的。”
我回头找到了业皓文,他一手拿着咖啡杯,一手插在口袋里,往外努努下巴。我们去了外头的花架下面说话。
业皓文说:“老范说你不做了,小宝说你搬家了,我还以为你连冯芳芳都不想管了,就帮你缴了费。”他喝咖啡,看我,“你现在生活的全部意义只有给冯芳芳续命了?”
换作从前,他这么和我说话,我要么陪笑,要么附和,可我下定决心不会再做他的生意,所以没那个必要再在他面前演什么温顺和气,我既不温顺,也不和气,我心理阴暗,甚至歹毒。我说:“我不是给她续命,她恨我,恨死我,现在她中风,偏瘫,没有人照顾她,只有我这个她最恨的人在她身边,你觉得她心里会是什么感觉?我在折磨她。”
业皓文出神地看着我,似乎很难理解我的话。
我接着说:“你知道她以前走路多雄赳赳气昂昂吗?好像全天下的道理都在她手上,就她最厉害,你看她现在,你看看她现在,吃喝拉撒全都要别人服侍,吃喝拉撒全不受自己控制,以前没请护工的时候,她尿床了,尿得满身都是,我帮她擦身体,垫尿布,她饿了,我喂她吃饭,她不吃也没关系啊,医生会给她打营养液,会给她续命的。”
业皓文终于憋出一句话:“你干吗要折磨她?”
“你说呢?如果你是我,你不恨她?我恨她,我讨厌她。”
“那你看到她中风倒在家里你还打120?”
“我不打120,那我就是蓄意谋杀,我不打120,让她就这么死过去了,太便宜她了。”我冷笑。
“什么意思?”
“送她去医院的是我,救她一命的是我,照顾她的人也是我。”我指着自己,“我,一个害死她宝贝儿子的魔鬼,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开心吗?就是看到她躺在床上,动不了,说不了话,只能瞪着我的时候。
”我会天天来看她,天天看着她,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业皓文说:“你这样还是给她续命,恨比爱持久,看到自己最恨的人还活着,她就有动力了,除了你,她什么都不剩了。”
我心里突然厌烦,不想和他说下去了,转身要走,业皓文喊住了我,问道:“秀秀找过你吗?”
“她怎么了?”
“我今天早上起来,她不在家,打她电话也不接,也没在孙毓那里,我想他会不会来找你,找你也找不到,就想到来医院等等看。”
我是菩萨,泥的也好,木头身的也好,金身的也罢,我没有心,动不了凡心的。
我说:“她经常去明星路那里的几家画廊,你去工艺品美术馆也看看吧。”
业皓文点头:“我早上就联系了那些地方的负责人了,她是常客,我让他们见到她了就打电话给我。”
我急着说:“那宝丽街上……”
业皓文看我:“蛋糕店是吗?也去过了,还有她爱去的西餐厅,粤菜馆我都跑过一遍了,都没人见过她。”
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其他地方了,我就和秀秀去过这些地方,可业皓文还在数:“植物园,蝴蝶园,还有老城里的圣约翰教堂,她有阵子很爱去那里,我也去过了。”
我不着急了,平复了,他们是夫妻,他们还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彼此知根知底,是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忍不住问业皓文:“你为什么和她结婚?”
业皓文一脸诧异:“我喜欢她啊。”
我竟然忘了人和人是可以因为相爱而结婚的。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维护这段婚姻?”
业皓文清清喉咙,喝咖啡,思忖片刻,道:“我们的关系比较复杂。”
他没多加解释,他也没必要和我解释什么。我坐下,靠着花架,紫藤花谢光了,只剩下几片枯黄的花瓣在深黑色的枝头随风颤抖。
我说:“你觉得她会来找我?”
业皓文说:“万一呢,反正要是她来找你,你联系我吧,”他问我,“你是不是屏蔽我的号码了?还拉黑了我?”
我点头,业皓文放下咖啡杯:“我出去的时候你们说什么了?”他看我,“我回去之后,气氛怪怪的,孙毓和秀秀一个劲聊芭蕾,一回去她就睡了,我问孙毓也问不出什么。”
“本来气氛就很怪。”我问他,“孙毓说什么了?”
“他说下次再找你一起出来吃饭。”
我笑出声音:“他最怪!”
业皓文抓我的头发,我避开,站起来,他抿了抿嘴唇,拿起咖啡杯,放到嘴边了,又移开,问我:“还有什么别的地方你觉得秀秀会去的吗?”
我摇头,我想到的地方他早说过一遍了,业皓文说:“我再去找找。”他急匆匆地走了,我看着业皓文的背影,我想到秀秀问过我,一个人可不可以同时喜欢不止一个人,我一遍一遍念,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南无阿弥陀佛。
下午我回了宿舍,在厨房站了会儿,往外看了会儿,不见秀秀的踪影,我就坐去了客厅,手机插上充电器,一坐就坐到了傍晚。太阳西沉,眨眼间天就黑了。据说,阿波罗虽然是太阳神,但是掌管日出日落的是另一位神明。我忘记他的名字了。秀秀一定知道。她知道那么多神的名字,那么多神的特征,看到一条雪白的胳膊就知道那是赫拉的胳膊,看到一双哀伤的眼睛就知道那属于勒托。我去床上躺了会儿,睡不着,直接去了好再来。
六点才过,就有人点我的单。那客人进来了,个子不高,戴鸭舌帽,戴口罩,墨镜护住眼睛,穿长大衣,裹得密不透风,倒是常有的好再来的客人会做的装扮。我见怪不怪,在按摩床上铺毛巾,问:“要先洗个澡吗?”
那客人没回话,我便回头看他,客人还站在门后,他摘下帽子,摘下眼镜,摘下口罩。是她,不是他。这个客人是秀秀。
我把房间里的灯全开了,说:“让业皓文过来接你吧。”
秀秀捏着帽子和口罩说:“你不要联系他,我现在在离家出走。”
我觉得好笑:“抗议他在外面鬼混?”
她摇头。她看着我,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小脸,尖下巴,眼睛水汪汪的,楚楚可怜。我叹气,很长很重的一声叹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我拍拍胸口,自己给自己压了压惊,说:“你来找我有事吗?”
秀秀说:“你说过我很好,你还和我说对不起,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的。”
“蜀雪。”她喊我的名字,哭出来,“对不起。”
很久没人和我说对不起了,我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问:“还是找个朋友来接你?”
秀秀不要纸巾,用手背擦眼睛,话里带着点怨:“我不是想哭的,结果一开口,想说的话还没全说出来呢就哭出来了,女人哭的时候说的话,别人都不当真的,都以为她是在博同情,装可怜。”
我说:“没办法控制掉眼泪说明你是真情流露,你还有感情,不是什么行尸走肉。”
我把纸巾往她手里塞,秀秀接过纸巾恶狠狠地摁在眼睛上,恶狠狠地说:“我要去把泪腺割掉,早就该割掉了,一劳永逸。”
我笑:“这个业务等你开发吧,一定很赚钱,谁都不流眼泪了,谁也不用觉得自己可怜,谁也不用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觉得尴尬了,互惠互利。”
秀秀瞪我,气鼓鼓的样子:“这样不好吗?这样社会多和谐,能少多少情感纠纷!”
我又提议:“那找孙毓来接你?”
秀秀不耐烦了:“你干吗老是要赶我走?”她一屁股坐在了按摩床上,眼泪止住了,攥着纸巾用力说话,脖子上和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我没有朋友是真的,我和你说过的都是真的!我没骗过你,我只是隐瞒了部分事实。”
我揉了揉太阳穴,头隐隐地痛,我说:“你吃晚饭了吗?我们去吃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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