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他定定地看了它一会儿,才慢慢仰起头,睁大眼睛,又用力闭上。重复几次后,他擤了鼻子,又用冷水敷眼睛,很快把还没来得及形成的红印消了下去。一切过程结束后,他重新看向镜子。像是摁下了播放键一样,镜子里的人嘴角开始缓缓上挑,几秒钟后彻底定型,之前水淋淋的表情已经彻底消失了。
不仅消失了,镜子里的人还看起来很开心。
微笑看起来还是有点傻,但总比没有好。
这是最安全的表情,除了它,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表情来面对别人。
我是一个怪物吗?
是她告诉你的。是他告诉你的。
你恨他们吗?
你认为他们是否正确?
沈霁青?
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开始浑浑噩噩地接受自己的取向。但即使如此,他仍然觉得他们是一个很可怜的群体。像是一个流落地球的外星人,手里拿着一个特殊的探测器,只有另一个同样出身的同伴才能接收到信号。他们在渴望同类的同时却又不敢让也许怀着敌意的地球人看出一点眉目,于是只好步履维艰,战战兢兢地把探测器藏起来,却仍然不甘心地偶尔放出一点动静。
程姜也有一个同频的信号探测器。
他想起自己以前和程姜相处的瞬间。被悄悄种了一个冬天的金盏菊,医院里攥在一起的两只手,饭盒里的小纸条。“比我大一点的。”程姜说,他不习惯这个话题。
“姐弟恋吗?”他打趣道。
程姜对他大概也是有感情的,只是两个缩手缩脚的人围着半透明的窗户对视许久,却没人有试着戳开窗户纸的勇气。
可是也许可以得到所想所求的那个人是“沈霁青”,它对应着程姜的全部幻想,可他算不上一个人,只是一张质量很好的包装纸。包装纸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不得而知,因为只要可能,它不愿意让任何其他人看见。
他藏在里面有多久了?十几年。
刚从医院出来的半年是最难以忍受的。任何微不足道的小事,像是雨伞撑开的时候卷上去,找不到大衣上掉了的纽扣,或者是没法看一眼就解开同桌问他的题,都像是一层一层呼啸而上的海啸,将他一遍遍淹没其中。期间他不小心弄丢了同桌借给他的一支笔,虽然同桌表示没关系,但他为这一件事来来回回想了好几天。
为什么连一支笔都看管不好呢?他很喜欢那支笔的。为什么我那天忘记了带铅笔盒?老师总是说什么来着?上学来不带铅笔盒的学生……
曾经出现在医院病房的男孩同他如形随形。
你只会给人带来麻烦。男孩说。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真没用啊。
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能被归咎于对自我的痛恨。自罪像刺破皮肤的毒牙,刺入时是生不如死的剧痛,但拔出后则能加难熬,因为不知道下一次攻击是什么时候。他只是在彷徨里无意中给毒牙的主人喂了一块名为恐惧的肉,后者却认了主。他一次次竭力把它打发走,然而不论他如何逃离,被独自丢在路边的恶犬已经认了路,又一次次嗅着他的气息一路爬行回来。
他在前面跑着,时不时一回头,随后停住了,因为他看见同桌从语文办公室里出来,问他:
“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就等你来了。”他小心地回答。
“还是你够意思。”同桌一把揽着他的肩往教室里走,“‘老干妈’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点就炸,我正好撞到枪口上,叫她训了半天。”
“我的老天爷。她都说什么了?”
“也就是她老嘚啵嘚啵的那堆话。话说你今天精神不错啊,可比你前段时间蔫儿了吧唧的样子好多了。”
“是吗?”
“那当然。”
那天之后他的异状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且比往日的任何一个还要难以启齿。只要一离开人前,他就会机械性地泪流不止。他的双眼是出了故障的水龙头,水管时不时就会炸裂,但出水口无知无觉,流泪也并非是为了任何一件具体的事。
事实上他不觉得那毫无感情地离开他身体的盐水能算作“眼泪”。但它们算是什么呢?他就这个问题也想了很久,最后觉得是血。
透过血,他看见更多的血。什么都有可能伤害他。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时刻伴随着他的那个男孩问,闲得慌?
我也没有办法。
怎么这么内心脆弱?比你惨的人多得是。你看电影和小说里面的主角,从小到大受过多少苦,最后不都自己熬过来了?再看看你,没用的,没用的东西。
不过这么一点小挫折,你要死要活地干什么呢?
你怎么好意思?你怎么好意思?
你活着有什么用呢?
他不是的。这么多年他都熬过来了,他从来不是脆弱的人。等他长大,等他有能力主宰自己的生活,等他彻底离开这个阴沉病态的家,等他能重新开始,等他……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和同桌一起骑车回家。这时候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成绩,性格也重新变得阳光开朗。他们玩玩闹闹地打了半天嘴仗,才散伙各回各家,走的是两条不一样的路。
他目送同桌的背影消失,立刻下了车,推着车龙头慢慢往小区的方向走。看到家里亮起的灯光和柳江茵映在客厅里的剪影时,他掐一掐自己的小臂,准备好一个微笑。
他就算是以前也不是这么喜欢笑的,但他知道学校里的其他人喜欢看见他笑,因为这样就说明他很好,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耗费精力的关照和爱护。这是最方便的一个表情。后来他笑不出来了,就只能从头开始练习。
他练习了很久。
他喜欢假装自己像是戴口罩一样把一张笑脸戴上去,尽管过程并不简单。他把它抻直,拉平,让它平滑地,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上,戴好后又整理许久。笑容起初仍然有些僵硬,但它随后适应了他的五官,逐渐和自己融合得天衣无缝。他运用它:微笑,傻笑,大笑。这些笑遮住那个空洞的地方,让他暂时以为自己不再是那个病态可怜的人。
这是他的特异功能:不管原本是怎样的心情或表情,只要有人来了,他就可以转过头,条件反射地露出一个最适宜的亲切表情来。
男孩在笑。他笑得真好。
我是一个怪物吗?
不,你不是怪物。
你只是……只是坏掉了。
他才十五岁。三年,说得容易,他怎么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他可以离家出走,他早就想这样做了。可是他能走到哪里去?柳江茵从来不给他零花钱。不管他要买什么东西,必须先和她报告。他连公交卡都不被允许自己持有。公交卡和保险柜,多奇怪的搭配……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拿起洗手台上的什么东西,也许是一只大号的沐浴露瓶子,也许是一个装饰花瓶,又或者不在洗手台上,而是地上的一只小木凳子。重物在声嘶力竭的崩溃里扑向那个笑得停不下来了的男孩,好像一声枪响。家里没有人,他便在无数个自己向他扑来时放声尖叫,尖叫声在虚空里绕了一圈,打了个死结才落下来,落成歇斯底里的狂笑。
他等着那一天,让他一定可以重新开始的那一天,可只等了两分钟他就绝望了。他哭得喘不上气,终于慢慢抽噎下来,没了声响。
男孩独自站在满地的镜子碎片中,兀自微笑,瑟瑟发抖。
程月故继续左右而言之,骂完沈自唯后就基本上住了嘴,既不说程姜可能会听到怎样的辱骂恐吓,也不说现在她那边具体是什么情况。程姜追着她问了许久,等莘西娅的找不同都快结束了,才忽然想起来最重要的一点,也是刚刚程月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那他会告诉沈霁青吗?”
“我觉得会。”程月故说,“以他那德行,估计第一个就要告诉他儿子。不过我看小沈是个挺好挺开明的人,加上本来和他爸也不对付,估计不会对你横眉冷眼。但要是他也接受不了,我尽量帮衬你再重新安排个住处。好吗?”
“他不会的。”程姜说。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他猜到沈霁青上楼也许就是和他父亲通电话,但等到他下楼来的时候,程姜没能从他那张和往日一样,只是有点夸张的嬉皮笑脸的脸上看出一点端倪。
虽然已经破除了固有观念,但他还是承认程月故在一定程度上判断事情还是很准确的。
所以他隐隐觉得沈霁青其实已经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79
既然已经猜测到沈霁青可能已经对他的性取向有了了解,程姜便开始不安起来。
他想象自己若是处于沈霁青的位置会有什么看法,但怎么想都觉得不自然。虽然他近期已经少有做梦,但禁不住日有所思,有一次还梦见了沈霁青坐在他对面,饶有兴趣地问:
“那莘西娅是从哪儿来的呢?”
这个问题确实很有沈霁青的风格,但不管怎样,沈霁青什么也没有问。程姜又胡思乱想了几日,才明白也许沈霁青的不表态才正是他的态度。
可是又过了两天,程月故又给他发了信息,说让他完全不必担心沈霁青接受不了的事情了:她套出了有可能是沈自唯对“这种事”厌恶又愤怒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拿着电话,瞠目结舌。
沈霁青也是?
但假如确实如此,为什么沈霁青又想要假装一切如常呢?
可是若说沈霁青完全表现得一如既往,那也并不确切。事实上,程姜在随后的几天总觉得他说话做事都有些心不在焉,例如周末沈霁青出门去商场的时候程姜特意强调要买蒜,他却买了一袋子生姜回来。
“你看看你,”程姜无可奈何地说,“中午打算吃什么,姜泥茄子?”
“你可以创新试一试嘛。”沈霁青底气不足地回答。
蒜泥茄子被很快地改成了肉末茄子,且为表示歉意,沈霁青史无前例地一个人就干掉了半盘。程姜记下他可能喜欢吃茄子,隔天工作日的时候又把剩下的茄子炒了,给他往饭盒里装了满满一盒。
饭盒就放在桌子上。程姜一边洗碗一边叮嘱沈霁青自己把饭盒装起来,结果等两人告完别后大门一声响,他再一回头,竟然看见饭盒仍然好好地搁在原地。好在沈霁青的一贯上班路线是乘坐交通工具,所以程姜很轻易地在公交车站赶上了他。
“你最近怎么丢三落四的?”
“忘了忘了。”沈霁青嬉皮笑脸地双手合十表示感谢,“不过要是真忘带了也没关系,我可以在单位食堂凑合一顿,实在不行就当节食减肥。”
话虽如此,但是以沈霁青现在的身材,假如忽略身高不计的话,其实很难说清到底他和程姜之间哪个看上去更弱不禁风。
“下次可不能忘了啊。”
沈霁青再三保证绝对不会,且说到做到,很快又调整回了原来的充满秩序的生活习惯,没再犯什么糊里糊涂的小错误。
直到等程姜翻译二级考试通过的喜讯传来之时,他终于搞了一件大事出来。
这一年气候一直十分温和,春季偶尔下一点小雨,雨丝淅淅沥沥的,并不打紧。此时正值盛夏,终于迎来了第一场倾盆大雨,半夜就把程姜惊醒了。
他先是睡眼朦胧地在床上缓了缓,才听着雨声爬起来,到楼下关一楼客厅的窗户。走到窗台边一看,才发现大雨来势汹汹,这会儿已经潲进来不少雨,幸好家里有客厅不拉窗帘的习惯,窗帘才幸免于难。
想到转天莘西娅又要去幼儿园,程姜又开始忧心起来。担心她又淋雨着凉,他便决定假如早上雨还没停,就给她请一天假,反正是星期五,又有他在家照料。
到了第二日早晨,雨已经停了。
然而虽然已经早上七点,窗外仍然黑沉沉一片,程姜怕半路上又下起雨,于是仍然给莘西娅请了假,让沈霁青自己一个人出门上班。临走前,沈霁青还一如既往地和莘西娅开玩笑,表现出对她特权的十分羡慕。
“下雨天不出门可是人生一大美事,小乖乖。好好珍惜这几年,等你长大了,就不得不风雨无阻地出门干事儿了。”
程姜替他把雨伞找出来,把不得不出门的大人送到门口,目送他消失在重新出现的雨幕里。
这一回的雨并没有夜里的那样厚重,但家里一整天都阴冷阴冷的。
临到下午五点钟的时候,雨又大了起来。
程姜已经做好了鸡丝面,让莘西娅先吃完了她的那份,自己则等着沈霁青回来一起。也许因为下雨的时候堵车比较严重,沈霁青直到六点还没有到家。他只好把沈霁青的那份面继续温在锅里,给自己盛了饭。
他给沈霁青发了信息,让他慢慢回来,不要着急,记得带伞,对方没有回复,应该是路上没有无线网。
等到晚上七点多,沈霁青仍然没有回来的迹象,又三次没有接电话的时候,程姜终于坐不住了。
起初他想着是不是沈霁青的手机丢了,又在外面碰见了同事或者朋友,所以耽误了回家。程姜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通讯录,家里并没有这种东西。他在地板上坐着,把抽屉一个个重新推回去,心里也明白沈霁青临时受到邀约的可能性着实不大:此前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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