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的话我肯定是有时间的,你写好后发给我就好了。那这样的话是不是就像有些电影,啊!我就能想起一个《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样的?我觉得很可以呀。”
程姜不怎么看电影,只好含糊其辞:
“大概是这样吧。”
栾羽离开后,程姜又自己思考了许久关于如何安排台词的问题。以剧团目前的水平情况,台词是一定要有的,但假如全是寻常的画外音,又容易让人联想起儿童课本剧。他的思路拐来拐去,最后才想到使用角色独白。
假如在进行独白的同时演员进行类似的抽象舞蹈动作,那内容就会很好理解了。
“有一天,我……”他把两根手指当做两条腿在桌面上转着,随便编了一句话。这样很有意思,于是他安排手指小人又走了几步。再走了两步,他才觉出自己无聊,停止了这种行为。
程姜又浏览了一遍自己存下来的看过的舞台剧录像的名单,想象着把各种理论搬到舞台上的可能性。这方法当然死板,但他又不是什么专业的导演,在此处略微条条框框一些并没有什么坏处。他把手指再次悬浮在电脑屏幕前,在一张放大的人脸照片前摆动,在笔记上又添了一行“多媒体辅助”。
写完最后一个撇后他的灵感又来了,于是他翻了一页纸,飞快地记下在他脑海里飞掠而过的几个关键词:
【局部,控制,割裂,对话,对峙】
做完这一切后他看了看时间,随后收好电脑和笔记本,起身到厨房去处理晚饭要用的金针菇。
莘西娅喜欢金针菇。或者说,她喜欢一切菌类,程姜给她盛多少她就吃多少。她完全就是那种很省心的天使宝宝,虽然偶尔也会挑食,但只要程姜哄她说多吃就能长高,她就给什么吃什么。
给莘西娅的面条是单独买的,被煮得很软,她喜欢吸溜吸溜地吃。她吃的时候程姜要坐在她旁边注意别吸到气管里,于是等她用餐完毕后,他才拿起叉子。
“我以前还从来没有吃过这种口味的意大利面呢。”沈霁青评论道。
他和莘西娅同时开饭,但现在碗里还剩下一小半,他也不把它们放到嘴里,只是让叉子尖在碗里转圈圈。
“是吗?”程姜擦干净手,“我也没吃过,就是突发奇想试一下。本来还有西红柿,但你不是不喜欢吃大红色的东西吗。”
“你还记得啊。”沈霁青用叉子把面条卷了卷,特地蘸了蘸压在面条底下的肉酱,终于吃了一口。
“你要是喜欢就多吃一点吧,”程姜说,“每次都吃这么一点,等莘西娅再大几岁,你就该是这里最好养活的人了。这样半夜真的不会觉得饿吗?”
沈霁青舔掉沾在嘴唇上的肉酱,斜起眼睛对他摇头。
程姜吃东西时的动作很文雅,几乎不会往嘴巴以外的地方沾上酱料。他听沈霁青说话的时候会把眼睛抬起来看着他,橙黄色的吊灯就在他们上面微不可见地摇晃,以至于程姜的瞳孔里也泛起一点橙黄色的小小涟漪。
他不禁想:等莘西娅再大多少岁呢?
多少年就要过去了。
可是在程姜背后,就在厨房拉了一半的窗帘形成的阴影处,一个女人正从卧室走出来,亲昵地坐在她最常坐的位置上。沈霁青成年后就下意识地换了吃饭时的座位,因此她不再和他呈面对面的姿态了。
但柳江茵在对他微笑:
“你又在想什么呢?你这样的人,可是要小心啊。”
孩子已经不记得他触怒柳江茵,以至于令她终于抛出她最大的一张牌的具体原因是什么了。是因为他仍然时不时地偷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练琴?还是一些莫名的勇气促使他自以为可以挑战她的权威?又也许并无特殊的理由,只是因为她已经厌烦了吊着他那颗心,想要换一个花样了?
当然,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柳江茵终究没有放过他。
审判开始于晚餐的时候。这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要知道一天之内,孩子最怕晚餐,因为在他能够见到沈自唯的两个时间点中,只有这一餐不受时间的限制。
柳江茵在自己编头发。她吃得最快,这会儿已经撂下了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把她垂在胸前的长发一点点编起来,又任由它们自然松散。在余光里孩子见她将这个动作重复了好几次,然而随后她的目光抬起来,最后缓缓定在了他身上。
她似笑非笑。
啪。
他已经快对她的一切表情形成条件反射了。握着筷子的手指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失衡,一根筷子脱手,骨碌碌滚到桌面上。在孩子匆忙伸手去抓的时候,又不慎被碰掉到了地上。
沈自唯也在看他,沉甸甸的眼皮底下是黑洞洞的眼珠。在他的注视下,孩子慢慢蹲下身去,却看见桌子底下柳江茵的拖鞋伸过来,在筷子尖上踩着碾了一下。拖鞋上是一个嫣红嫣红的笑脸,它踩在孩子的筷子上,对他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他慌忙去抢那根筷子,但那双笑脸忽然一晃,一起咬住他的脖子,从下巴往上啃咬。一下,两下,三下。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的心脏停跳。他惊恐地张开嘴,发现自己就像之前的无数时候一样开始喘不过气来。
忽然他的头顶处开始震动。沈自唯似乎是强压着什么怒气,低吼:
“你他妈的死在底下了,半天不出来在干什么?”
孩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在疯狂地呼吸喘气。他终于抓住了那根筷子,慢慢升回到桌面上。等他站起身来时,沈自唯阴郁地问:
“你干什么去?”
“换新筷子。”
“快去吧,宝贝,但下次可要注意啊。”不等沈自唯回应,柳江茵温柔地说,“这么大的人吃饭竟然还拿不稳筷子,要是传出去,咱们家可就要受人耻笑了。”
“是的。”他轻声说,但当他马上要从餐椅里面迈出去时,沈自唯再次开了口。
“你给我坐下,没用的东西。”
孩子沉默着坐回原处,没有再试图把脏了的那根筷子上下倒换位置。但是他看着才只吃了一半东西的盘子,无论如何都不再有食欲了。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柳江茵出声问,“该不会又在想你那个……”
“我没有!”
他那一声因为难以控制的情绪而太过于尖锐,他一出口就后悔了。但沈自唯已经抬起了头,那张永远带着不知缘由的愤怒和不耐的脸显得更加烦躁了。
“你没有什么?”
“算了,”柳江茵试图劝解,“是我们俩之间的小秘密,要是说出来,他该不高兴了。”
好极了,秘密。这是沈自唯最为憎恨的东西之一。
“不高兴?哈。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个不是我给你的,你又有什么可瞒着我的,嗯?像你那个□□养的亲妈一样?”
孩子看着他。当沈自唯说话的时候,你一定要看着他。
可能这时候他眼神里该有如怨恨、委屈、恐惧、屈辱等浓烈的情绪,但实际上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归根究底,那只是一双视物用的器官而已。
“说啊,”沈自唯已经开始真正有些不耐烦了,“别拿她当挡箭牌。你亲口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别逼他太紧了,自唯。没什么大事,就是一个……”
她带着一丝微笑细细说着。
不知为何,那一刻他什么也听不见,可这不妨碍他意识到沈自唯听懂了。他看着高大的男人在暴怒中站起身,从那双黑洞洞的眼睛里落下来一柄刀来,然后他的头——一团可怜的,黑灰色的,浓雾一样的小东西,滚到了地上,滚到他的筷子之前落下的位置,积起很小的一汪血。孩子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男人近了他身前,把他从那把椅子上拖下来。
“不知廉耻的……”他隐约听见沈自唯几乎是在绝望地颤声喊,“像她,她……她一样下贱的……”
女人的哭叫,血肉与坚硬的桌面的碰撞声,心脏不堪重压的轰鸣。他看见被一遍遍强调的他早已烂熟于心的东西,他从未记得其面容的妈妈,和天花板。旋转而凄厉尖叫着的湖中旋涡,黑色的水底,浑浊地倒映不出天空。
他忽然明白了。关于为什么妈妈会抛弃他们。关于他是哪里像她。
而他没有躲,一次也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76
孩子在医院的白床单上睁开眼睛。
他住的不是那种好几个人一间的大病房,而是单独的VIP病房,在他住院的几天里除了柳江茵外并没有其他人来探病。
好面子如沈自唯不可能让太多人知道他把自己的儿子生生打折了一条胳膊并一条腿,即使对外的原因是孩子自己不慎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也不行。
孩子从那个晚上起昏睡了整三天。
他的情况不应当这么久才醒,于是据说在病房护士中还引起了一点恐慌,但只有孩子知道这并非是不正常的。断裂的胳膊和腿只是造成他昏睡的最小的一部分原因而已。
柳江茵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于是整日来看着他。
她本人极少有机会出门。这一来好不容易有了出门的理由,她更加变本加厉地试图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很奇怪,毕竟从来也没有人想关着她,她把自己关住了。
她坐在他床边给他读故事,书页后露出她的仿佛是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他的眼睛。
狭小的空间,只有柳江茵和他。
孩子看窗外。因为受伤的手脚,他没法做太剧烈的活动,只能平躺着侧过头去看窗户外面的景物。他推断出自己至少在六七层的高度,因为从他的方向已经可以看见树顶。窗户是可以推开的,他的目光定在把手上,想象自己慢慢旋开玻璃,将它拉近,然后迎风飞起来,好像扯断了翅膀的大鸟。
但他又确实只能躺着。
实际上他本不必一直住院,但出于一些原因,他在那间病房里住了至少三个月。直到他彻底可以正常走路、取物,沈自唯才把他接回家。
而在那之前,心理医生成了除柳江茵外最常出现的访客。
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医生,因为知道沈自唯的儿子还是个性变态的人数想必越少越好。起初他甚至有些期盼她来,以为她能让他心里感觉好一点,但那明显不是医生的目标。她喜欢反复问他类似的问题,一遍遍向他并让他自己去强调那些他早就自知且为之忧惧的东西。她不解决任何问题,她是专门过来解决他的。那个年长的女人给他看不同的图片,让他描述自己的感觉,再观察他,像在观察一只动物。
她说,我要对你尝试一个很有效的治疗手段,会有点痛。
孩子不置可否。他躺在病床上,脖子歪斜向一边,温顺又毫无感情起伏地看着她。
他闭上眼睛,任由她把一些冰凉的东西固定在他的身体上。随后她要他睁开眼睛,给他看了一些东西。她还和他说话,让他放松下来。在他放松的那一刻,麻痹与刺痛同时流过他的全身血管。
他难以控制地发抖,眼睛上翻。
他看见天花板在哭泣。
电击疗法只进行了一次就被放弃了,因为孩子碎裂的左手肘在抽搐中撞到床架上,不得不延长卧床时间。考虑到他的手脚仍未长好,再加上孩子从始至终表现很配合,医生换了更加柔和的疗法。
她给他吃不同的药片,每种药片都有不同的功能,其中最常见的一项是催吐。
条件反射。最后,他只要一看见饭菜就觉得胃里恶心。
出院前夕,体重下落到只有不到50千克的男孩已经能够自己颤颤巍巍地在宽敞的病房里慢慢走动。病房里还有另一个孩子,穿着和他一样的病号服,黑压压的眉毛,一张苍白的,颧骨突出的脸。他对他微笑,双眼睑下却是湿淋淋的水痕。
是你吗?
是谁?
怪物。你是一个怪物。
我不是。
可她是那样说的。
谁?她又是谁?
他出院那天由司机和柳江茵接他回家,周末过后就回到了学校,对他的同学们都说是肺炎。孩子天生聪明,很快补上了错过的课程内容,但在随后的月考中仍然没有正常发挥,从全年级前十掉到了一百五十以后。
这引起了老师们的警惕,他们终于注意到突如其来的“肺炎”和长期卧床已经给他的身心带来了严重的负面影响。
孩子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坐立不安,时而又喜欢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个姿势待着。他终于彻底离开了校乐队大提琴手的位置。当有人和他说话的时候,他要好几秒才能反应过来。
他会长时间盯着翻开的书页,在同一页可以看很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自己去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室。
心理顾问是校医兼任的,上学的时候好像选过几门心理方面的课,非常尽职尽责。她询问他的学习情况,替他一条条分析为什么他会出现反应迟钝与情绪低落。她提到身体不适、课业压力、与校园生活的脱节和在过去的几个月太过于空闲等等理由,关于每一条都大量询问他的感受。
他犹豫再三,说他怀疑自己病了,但顾问说这是高中生中很正常的现象。
“多大的人了,要学会自己调节情绪,没事不要想太多有的没的。你看,你这些事情许多其他学生都有,你也要想开点。想想你现在生活多么无忧,再想想贫困山区的孩子们,不觉得不应该吗?再说,你总是这样充满了负能量,也会影响你的同学们的。沈霁青,我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你一定也不想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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