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霁青领着程玥从就医室出来的时候,发现程姜不见了。
程姜从车上的时候起就开始神志恍惚,在听医生说话的时候也一直不言不语。直到望闻问切都已经完毕,医生开始着手开药单的时候,他的呼吸却忽然急促起来,双手一只扶在脖子上,一只捂在鼻子前,为了怕声音过大还竭力憋住了气。
老中医正忙于眼前的活计,程玥则乖乖坐着,因此只有沈霁青注意到了。他立刻看向程姜,后者眼睛上似乎蒙了一层雾气,下面的黑线团越缠越紧。
“是不是屋里太闷了?”沈霁青担忧地耳语,“要不你先到走廊里透透风?我们这儿马上就好了,很快就出来和你汇合。”
程姜闻此点点头,歉然地对医生一笑,站起来出去了。可是等到看诊完全结束,他们也出门到楼道里去的时候,却完全不见人影。
起初他以为程姜是到卫生间里去了,但是左等右等不见人,他才急切起来,向走廊里来来去去的其他病人挨个问:
“刚刚从这里出来一个年轻男人,穿黑裤子和黑色羽绒服,脖子上挂蓝围巾,你看见他到哪儿去了吗?”
本来他对此其实没抱太大希望,因为程姜本来就是那种一般情况下没人会注意的人。
但是这一次的情形一反常态,几乎每个他问过的人都对程姜有点印象。
“是有这么一个人,刚刚还在门口站着发呆,一直站着,所以我才有点印象……”
“我也记得这个人。然后他开始走来走去,好像要找什么东西……”
“是要找人。他还问我旁边刚刚还坐着的一个人,说你看见我女儿了吗……”
“对对,他也问我了!”
“他还特意描述是一个蓝眼睛的小女孩。啊!是不是你抱着的这个?”
程姜应该知道莘西娅和他在一起。假如他神志完全清醒,他不可能到处去问这种问题。
他明明发现程姜今天精神状态不好,不该让他一个人自己出来的。
沈霁青压住心里的不安问:
“那他到哪里去了?你们谁看见他到哪里去了?”
但没人注意这个。他心急如焚,正要继续发问,忽然从诊所外面传来汽笛和嘈杂的喊叫。
沈霁青仓促回头,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他拉开门,看见一个人影脸朝上躺倒在地上。他把门关上,再拉开。
柳江茵的衣服总是很漂亮,即使她知道在家里没什么人能看到她。
沈自唯自从她开始歇斯底里后一段时间就不怎么和她亲近了,每天回来的时间更加晚,他甚至还听到柳江茵可能要让位了的风声。
她坚决不要沈自唯请看护来照顾她,什么人也不想见——她仍然想要紧紧抓住的沈自唯和在她看来可能并不算个人的继子都暂且不算数。
当她躺在地上时,沈霁青清楚地看见她湛蓝灯芯绒的蓝色家居睡衣前面开着一个假V字领,领子是白色的,外面镶了水蓝色的边,系成一个细小的蝴蝶结。同样的蝴蝶结也出现在她成套家居裤的裤线上,她两腿僵直地微微分开,让这两条裤线显得很对称。
他又去看她的脸。
她前两天刚打理过的卷发散在地板上,让她的脸看上去像是大了一整圈。她看起来有点怪可怜的漂亮,假如她倒地时的嘴不是张着,也许看起来会更像个睡美人。他毫无同情心地看着她。
她死了。他忽然如释重负地想,她死了。
怎么能这么想?
还没等到他努力试着让自己摆脱突如其来的负罪感去熟悉解脱的感觉,她就醒了。柳江茵睁开眼睛,自己爬了起来。她坐在地上,看着他。
“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该不会已经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了吧?”她脆弱地问。
“刚刚。”他回答。
“我没有吓到你吧?”
“没有。”
“我知道你一定吓坏了,可怜见的。哪个正常人看见自己的妈妈晕倒在地会不恐慌呢”
“是的。”他说。
“我可怜的孩子,过来,拉我一把。我今天头痛得要命,真是的。真要命。”
“……”
“你连费神问一问我为什么头痛都不舍得吗?”
“为什么?”
“好好说话,霁青,别跟说不好话的小不点儿一样。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
“你为什么头痛?”
“我为什么这么痛苦?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他说不上来。此时指出柳江茵头痛可能只是因为她忘了吃药显得有些过于残忍了,于是他干脆没说。
“那你自己再想一想,好好想想,反省你自己的所作所为。我要回去睡了,你把药给我泡好端上来。听见了吗?别像上次似的,连刻度都看不准。”
“我马上去。”
他倒好药,仔细量准刻度,用手背试了温度。锅里没有水,所以他自己重新烧了一锅,滚烫的水凉得很慢。客厅卧房里传来柳江茵被门隔住的不怎么清楚的催促喊叫声:
”好了没有?”
“再等等。”
“没关系,慢慢来。……好了吗?”
“还要等一等,水还烫着。”
“怎么这么半天还不好?你干什么去了,你是不是真的在替我烧水?我就知道你在,你在——”
“没有!……是水还烫手。”
“可是这么半天该好了吧?”
“还有一会儿呢,”他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说,“我弄好了会马上给你端进来的。你能不能不要催我?”
“只是让你给我热一点药而已,你怎么就这么不情愿?你恨不得我死了吧?是不是?假如我哪一天动不了了,你爸爸又不在家,你早就自己一个人跑掉,把我活活饿死在家里……”
“你为什么永远要把我往坏里想?”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我平时对你多好,你难道什么也感觉不到?我只是催了你几句,你怎么能这样诋毁我?”
“是你不喜欢我。你从来都不喜欢我。”
“是你不喜欢我,霁青。你从来都不肯接受我,就因为你觉得你不是我亲生的,隔着一层肚皮,怎么都养不熟。我不喜欢你?是你总是把自己的想法投射在别人身上啊,霁青,你行行好,别在扎我的心了。把我气死了你才高兴,是不是?”
“我没有——”
“别说了。小白眼狼,快把药给我端进来吧。”
他不再说话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从来没有胜利过。柳江茵永远眉头蹙着,显得很痛苦。沈自唯用他自己的方式虐待她,她家里没有人管她,她自己身体还生着病。他想也许她是真的很不好受才催促他的;也许她真的是因为他而日日头痛;他应该体谅她,多想想为什么她会这样,而不是自私地只顾着自己;他应当能够分辨出她说的那些日复一日剐着他的话不是真心的……
可是快十年了。可是他早就分不出来了。
他顺从地端药进去,屋里没有开灯,只有柳江茵在明明暗暗中似笑非笑的脸。他努力看了那张脸许久,发现它慢慢向下仰去,又变成了朝向上方的姿态。眼睛闭上了,嘴巴并没有张开,一张看上去很孤单的恐惧又哀伤的脸。他只是看一眼,就觉得自己那本就萎缩了的心疼痛起来,比她曾带给过他的更甚,却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疼法。
他听见人声鼎沸,车喇叭疯了一样地嘶吼。他一只手抱着莘西娅疯狂地冲到路口,柏油路翻转朝向天空。
幸好是在斑马线上。幸好刚刚还是行人绿灯。
看见躺在人行道中间的人后,程玥登时尖叫起来,一声高过一声。她试着去拉了一下他的手,没拉住,便又拉一下。
随后她的声音又变得像是控制闸给拉坏了的警笛。
沈霁青心烦意乱地说:
“行行好吧,我的姑娘,别叫了。”
有交警过来查看情况,他只得手忙脚乱地解释说程姜是他的朋友。他尽可能避免使用“兄弟”这个可笑的法律意义上的衔号。确定程姜并非是什么心血管疾病发作后,他们暂且把他抬到路边,借以避免交通堵塞。
“掐他的人中!”一个老太太喊。
他们把程姜的四肢放平,头转向一侧来避免舌后坠堵塞气道。正当他们准备采取一点其他措施的时候,程姜忽然又睁开了眼睛,自己醒过来了。他几乎没有焦点的眼珠四处张望,最后定在沈霁青脸上。
因为光线原因,他看起来好像是没有瞳孔。
一个交警帮着搀扶他走到沈霁青正好停在路边的车里,给他系好安全带。一路上程姜都一直不声不响,每次遇到交通灯要忽然停车的时候,他的身子会很剧烈地往前惯一下,再重重跌回去,慢慢歪斜在一边。程玥现在已经停止了汽笛一样的尖叫声,不知是因为缓过来了还是嗓子哑了。
不管怎样,上车前沈霁青给她又喝了点水润喉咙,把她安置在了副驾驶的位置。
他们在一片寂静中回到小区。
沈霁青先自己下车,随后从车头绕过去帮程玥开车门,又去看程姜的情况。他喊了两声,后者毫无反应,只能试探着先帮他解开了安全带,又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座位里拉到外面来。他蹲下来,扶住程姜的肩膀。
“看着我,”他说,“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程姜半睁着眼睛,毫无反应。
于是他伸出手去,碰到了程姜的肩胛,又手一抖缩了回去。他又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一鼓作气把程姜从座椅靠门的位置抱了出来,用膝盖关上门。
程姜失去了支撑点的头向下坠着,下巴向上仰去,在月光的反光下显得颜色惨白。
女孩像是意识到什么,这回没让人给她代步,自己一路从不算远的停车处走回了家,沈霁青沉默地跟在后面。这是他第一次抱程姜,但其中全然没有任何旖旎或犹豫的成分。
当他回到家里,在程姜的床上帮像是只剩下一具骨头的他换上睡衣的时候,他只是觉得心里很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57
程姜跑出屋子,沿着街道张望。
冷湾特有的小屋子沿一条直线一字排开,所有建筑都长的一模一样,六层结构,透明窗户,每扇窗户后都露出一只眼睛。他知道那是谁的眼睛。被抛弃了的女儿用尽全部勇气也不愿明确地求助于她失败了的父亲,宁愿就此凋谢在那个阴雨绵绵的冬天,从此再也不会有人生。
但是他想要把她找回来。
给我一次机会。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把你留下来的。
他开始奔跑。
他穿过长长的大路,想要到他记忆中的那栋楼里去。
路面在他面前散开,中间埋着一扇门。他推开大门,冲进房间,但里面空无一人。窗户上印着一个小小的指印,说明有人在这里待过,但早就走了。他回过头张望环顾,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他和莘西娅住过的房子。
这是在那之前更久的时候,在他和小钱德勒还在一起的时候——
出租屋发蓝的透明窗玻璃外面是倒立着的屋子,像是长在了天空上。地毯像毛虫一样卷起来,让整个房间也伴随着呈现出卷曲的波浪状。他摔倒在地,骤然失去了身体,在真空中飘飘浮浮,磕磕绊绊地在狭小的房间里四处搜寻,却不知道具体在寻找什么。
从角落里冒出一条细长的灰色影子从他中间劈开穿过,在四四方方的门前凝成一个虚幻的剪影。
不行不行,真的,不要走。
影子当真停下来了,但屋子的墙壁却开始收缩。家具乒乒乓乓地开合击撞,他被一个空花瓶压在墙角,眼睁睁地看见影子再一次移动,消失在门口,发出碎片被碾过的巨响。
扭曲的墙壁放松下来,伸展回原来的模样,让他免于被困死在这一方地里。
屋子里所以的家具陈设都消失了,墙壁光滑,上面是新上的漆。
他奔到门口,从门框上飘下来一张薄薄的相纸,上面长发披肩的女人怀抱着男孩微笑。
他跪下来想仔细看它,但女人的脸上蒙了一层雾。她在照片里对他一点头,款款转身,纸片上立即空空如也。女人的裙边上绣着金色花边,一旁擦着箱子的轮廓,一次又一次盘随着她走上街道,在长途车的地面上安顿下来。程姜和她坐在一起,看着外面的车牌下站着一个穿白衬衫的人,领子上方是一张惶恐的年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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