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江茵时年只有二十四岁,在这房子里看什么都新奇,央求沈自唯给她弹一弹钢琴,他便坐了下来。
这回弹的是一支孩子经常听见的柔美的曲子,柳江茵如痴如醉。但听在孩子耳中,这曲子中的怨气不减,只是被技巧性地隐藏起来了而已。
柳江茵说,你的钢琴弹得真好。我从来不知道有人弹钢琴能弹得这么好。
沈自唯说,你要愿意,可以时常过来听听。你要是想学,我也教你。
此后她上门的次数越来越多,又过了不久,孩子正式见到了她。沈自唯和柳江茵结婚不过一年,此时仍然新婚燕尔,甜甜蜜蜜,一般两人结伴回来时往往一片欢声笑语。
但这天气氛有点不对:女人好像在哭。
六岁的小孩身体本来就没有发育完全,加上客厅里的人没有完全放开声音说话,听不清楚几句。而听到的这些他也未必明白是什么意思,时隔多年,早就记不起来,只有最后两句:
“实在不行,你不是还有……吗?”是沈自唯。空白处指的就是房子里的第三个人。后来沈霁青回想起来的时候,觉得这人实在不太懂得说话的艺术,因为他这句话说得极其敷衍,像是在所有安慰的词都用光了后的干巴巴的假大空废话。
“那不,不一样啊。怎么能,能一样呢?”女人抽泣着说。
说实话,孩子也没听懂这两句。相反,他开始想一些其他他能明白的事情,比如说下午小画书的情节。虽然里面的具体内容已经不明晰了,但不管怎样,他开始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发笑。有的时候小孩子会这样。
但是他把那两句话一直记到成年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在他开始发笑后不一会儿,客厅里的两个人就开始转来转去地走动,正好到了一块可以看见他的位置。柳江茵先看见他,猛地顿住了,满脸泪水。随后是发现她情绪不对的沈自唯,后者当即沉了脸,怒声斥责道:
“没良心的东西,笑什么?幸灾乐祸吗?”
孩子霎时间收了表情,知道不管是什么原因,自己大概是闯了祸。他下意识地,有点小心翼翼地去看柳江茵的脸,像是寻求保护的姿态,但也许是因为眼泪的缘故,女人的神情和往常不太一样。
他对此有些恐慌,于是一言不发地爬起来,三两步冲回了房间,顺手关上房门。因为动作太快,门还不小心发出砰的一声响。
他回到窗口,呆呆地看向外面。
女人的哭泣声还在继续,一声,又一声。
在沈霁青正在胡乱思考的时候,程姜忽然又清醒过来了。他先是直直地看了一会儿钟,一偏头,开始看沈霁青。看了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一般:
“噢,是你啊。”
沈霁青失笑。
“六点多了,我平时差不多就是这个点儿起床。”程姜说,声音有点沙哑,“你回去睡一会儿吧。”
沈霁青没动。“我觉得我们应该从源头解决一下问题。”
程姜有点茫然地看着他,半晌才问:
“什么?”
“我在想,我们应该想个办法给你放松一下心情。你最近跟拧着弦儿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说真的,有什么烦心事是解决不了的?你应该放松一下,出门去玩一玩,这对你的灵魂有好处。”
“我不知道——”程姜停住了,“你有什么办法?”
他这一说,沈霁青便果真开始想。
“这周围没什么好玩的,但我单位附近有一个公园,里面到了万圣节会有节日主题设施的,可以带小孩一起去看看。万圣节就是十月份的最后一天,离现在也没多久。你们来这边这么久,我们还没有一起出去玩过呢。”
“全家人一起出去玩吗?”程姜惊奇地说,“好啊。”
五分钟后,当程姜去一楼的卫生间进行晨间洗漱的时候,沈霁青自己上了楼。根据时钟,他还可以睡一个小时。
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很重,一边咯噔咯噔地走,一边回想着刚刚的谈话。他把程姜刚刚下意识的用词剔出来又品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笑了。
全家人,他想。他继续走着,走一下顿一下,边想边把一手扶在栏杆上,忽然彻底停住往上方用力仰了一会儿脸,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里面竟似有些水意。
作者有话要说:既然读者们已经开始出现了,还是恢复最开始的鞠躬传统吧。
感谢耐心的阅读,给大家鞠躬~
☆、chapter52
“这样真的不会看起来很奇怪吗?”程姜今晚不知第几次问。
“放松点,我们和你走在一起会显得很应景的。”沈霁青今晚不知第几次回答。
他们此时已经吃完了很快就能吃完的卷饼当晚饭,收拾穿戴停当,走出了玄关大门。十月底的日子刚刚好处在秋天和冬天的分界线上,虽然还不至于穿羽绒服,但也需要穿上里外好几层的厚衣服。
因为沈霁青对于节日气氛的坚持,他们两个都穿了一身黑,这倒没什么不对的,但是沈霁青还坚持要给莘西娅进行万圣节式的面部处理,说是根据那个小公园的惯例,小孩子们都会打扮成小鬼怪的样子,聚在一起非常有意思。
“至于我?”他对锁完门出来的程姜露出一个血红血红的微笑,“我为什么不可以也一起过节?我以前没有过过。”
莘西娅穿着她正常时候穿的连帽衫,黑色小水玉点点的连裤袜,外面罩一件儿童风衣。程姜和沈霁青一边一只手拉着她,好在她个子明显比同龄人高,才不至于造成两个人中间提着一个购物袋的效果。
她扎着羊角辫,脸上化着和沈霁青如出一辙的妆:眼睛周围涂得红红的,眼睑下面各有一条竖着的红色线,像是被竖着切了两刀。鼻尖涂成了西红柿色,嘴唇化得猩红,画出来的两边嘴角一直延伸到腮帮。
化妆工具是沈霁青和同事借的,有许多瓶瓶罐罐。他不会画画,所以只能指挥程姜动手,先在他脸上试验才正式给莘西娅画。也是因此,沈霁青的面部妆容显得格外可怕,两只眼睛几乎成了血洞。
他们三个走到公共汽车上的时候,毫不意外地迎来了全车人的注目。
“好可爱的小孩。”售票员说,不知道是真心的还是出于礼貌,但程姜觉得莘西娅这样看虽然确实非常可怕,但看久了还是会觉出一点可爱来。在他这样想的时候,莘西娅突然仰起头对他一笑,本来还在腮帮处的血红嘴角顿时杵到了耳根处。
程姜心里咯噔一声,转过了头,去盯着窗外的后退的街道,但已经晚了。
之前出现过的女孩站在楼梯上流下血泪的模样重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也不敢去看就坐在他旁边的沈霁青,直到对方凑过来,轻轻拉了他一下。
“还有好久的路呢,咱们三个说说话吧。”沈霁青说。
沈霁青无疑是讲鬼故事的高手,再加上他应景的妆容,这一路程姜都没再找到机会去回顾那张偶然闪现的画面。
讲一个鬼故事的时间并不长,但最近因为说话越来越顺利而开始史无前例地喜欢说话的莘西娅马上开启了“十万个为什么”模式,把他们的对话无限延长到了公交车到站。
一直等到他们三个下了车,买好门票,融入进了充满了打扮得奇奇怪怪的小孩的主题公园里,程姜才想起来莘西娅以前似乎是晕车的。
大概是因为注意力被分散了的原因,她这一路上全然没有头晕的迹象,下车后也仍然活蹦乱跳。他们绕过装饰着绷带人,帽子幽灵和树妖图案的大门,凭门票给莘西娅领了一袋万圣节糖果。
小袋子是橙色黑条纹的,里面装了三块糖,分别是南瓜形状的巧克力棒棒糖,幽灵形状的白巧克力和扁平的南瓜饼干片。
因为小孩子不能一次吃太多糖,程姜只让她挑了一块,剩下的说叫她留着以后慢慢吃。
收好袋子后,他们开始在公园里穿梭。
莘西娅把巧克力棒棒糖含在嘴里,一点一点地慢慢吃,走路的速度却很快。程姜起初还在心里策划先往哪边走,这时候才认清形势:完全不是他们领着莘西娅走,分明是莘西娅去哪儿他们跟到哪儿。公园的万圣节景区不大,设施总共也就那么几种,莘西娅欣欣然转了个遍。
她先后尝试了:
【鬼怪沼泽】:一块湿哒哒的泥地,里面埋着一些荧光小道具,找够一定数量就可以兑换糖果当礼品。莘西娅排队进去了两次都没有在规定时间内找够,最后只能把沈霁青推了进去。虽然没有明确规定这是儿童的游戏,他还是有幸成为了场内唯一的成年人,自己却丝毫不觉得尴尬,甚至还和一个六岁小男孩交流了半天以换取不同颜色的荧光棒。
【怪物城堡】:一个简易堡垒,墙上用粉笔画了几个彩色的卡通怪物,让孩子用沙包进行投掷。莘西娅投掷的水平出乎意料地高,每一次都很准确。
【南瓜地】:放着许多大大小小树脂南瓜摆件的小树林,每个南瓜都有半人高,小朋友可以爬上去玩。莘西娅爬上了一个比她还高的摆件,被沈霁青拍照留念,取名为’小攀岩家’。
【木板碑林】:在南瓜地后面立着的许多木板,上面镂空雕刻出了眼睛和血盆大口,看起来竟然有种诡异的美观,因此很多人在这里进行合影。沈霁青和莘西娅也合照了好几张,不过程姜自己没入镜。
程姜有时候觉得小孩子的精力是一个进度条,每天更新,用完就没有了。莘西娅在木板碑林照完相后就蔫了下来,怎么也不肯走,只能让人抱着。天色已晚,他们走了一会儿,便决定就此打道回府。
两人轮流抱着女孩,因为已经走到了公园深处,要回来需要走好长一段路,而莘西娅的体重对于两个并不怎么健壮(这么说起来真是难为情)的男人来说确实不是一个轻松的指标。
为了节日气氛,大路上都被用红色荧光粉画上了血脚印,黑夜里虽然看起来有些瘆得慌,但也起到了指路的效果。沈霁青抱着莘西娅走在前面,感慨道:
“我小时候都没怎么去过这种主题公园,现在倒是长了见识。”
“我小时候也没有。”程姜跟在后面,“等一等,天是不是下雨了?”
在他说话的这会儿,又有一滴冰凉的水珠砸在他鼻梁上。
沈霁青啧了一声,往四周环顾片刻,没有看见近处有任何可以避雨的地方。他索性给莘西娅正了正帽子,把她本来环在他脖子上的手往下一拉,弯下身子拔腿就跑。好在地上的血脚印还不至于这么快就被冲干净,两人循着大路一路狂奔,不一会儿就出了公园,正好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
沈霁青速度很快,但他显然没有带着孩子在雨夜奔跑的经验,以至于他那弯腰奔跑的动作毫无用武之地:不管是他自己还是莘西娅都被淋了个透心凉,只不过莘西娅的程度要低一些。一上公交车,三个人就径直去了空间宽阔些的,并没有其他乘客的最后一排,赶紧各自脱下了吸满了水的大衣。
程姜抹了一把脸,手忙脚乱地掏出纸巾,两人一个负责左边,一个负责右边,颇为默契地给莘西娅擦身上的水。
“真有意思。”过了半天,莘西娅才若有所思地评价道。
程姜不太确定她指的到底是公园里的游戏设施还是沈霁青抱着她一路狂奔的那段路程,不过他没什么心思去猜,因为她先是嘟囔着说自己冷,随后很快就睡着了。
淋雨加上夜里本来就不暖和的气温,程姜自己也浑身冷的要命。他把莘西娅放在腿上,又往左边挪了挪,三个人沉默而紧凑地坐在一起。
“你知道吗,程姜?”沈霁青适时地开口,“我觉得我们现在好像一窝小鸟。”
程姜短促地笑了一下。
沈霁青停了片刻,突然喃喃地说:“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程姜转过头来和他对视。
沈霁青脸上的妆经雨水一冲已经花了,一脸红色的汤汤水水,活像是从凶杀现场跑出来的,大概是因为晚上光线不好,司机竟然让他顺利上了车。然而车窗外透进来的光在雨珠的折射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在他脸上,竟然有一种奇异的柔和感。
“什么样?”他轻声问。
“我——我说不上来,反正就是现在这样。我们一起出去玩,等天黑了再一起回家,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们几个人。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好像这辆车永远也不会停。”
他说得笼统极了。但奇怪的是,程姜就是知道他在说什么。
“大家庭的感觉吗?”
“是啊。”沈霁青惆怅地说。
“会有的。等过几年,等你结了婚的时候,要一两个孩子,你也可以这么带一家人出去玩。等到那时候……”程姜有点惆怅地组织了一下词汇表达,“也许你会更喜欢的。”
“但也许我不会。”沈霁青说,语调一时听不出起伏。
“也许你不会。”程姜同意道。
深秋的夜晚黑得很早,此时窗外已经黑漆漆的,只剩下霓虹灯和路灯的光芒,在糊在窗玻璃上的雨滴的折射下浓缩成小小的光点闪闪烁烁。水滴不断从窗户最上面流下来,却总沿着之前水迹的轨道向下流淌,最后再与其他轨道交融,合成一滴消失在窗户最底端。
公交车在雨中缓缓前行,行得久了,窗户外面的夜景变得如出一辙,既像是静止了,又好像真的永远不会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53
如果家里只有程姜和沈霁青两个成年人,那么他们大概可以一进门就尽快各自换衣冲澡,大概率地避免淋雨带来的风寒。但是当家里还有刚过两岁不久的莘西娅的时候,就只能一切就着她来。
程姜作为莘西娅有——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要先给她洗澡收拾——很明显这工作是沈霁青不能代劳的——这意味着他没法在第一时间给自己作驱寒处理。
他们一进屋,程姜就认命地说:
“你待会儿帮我拿一袋冲剂药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