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TXT全集下载_8(1 / 2)

玻璃人 小昀山 4748 字 2023-09-06
再次刷新页面可以跳过弹窗

他走到餐桌旁,找了张旧报纸在空白处写写画画起来。报纸空白处和边缘的空隙极小,令他轻易一连画满了六张。

“我还有什么没说的吗?我会忘事,你该提醒我。”

程姜把报纸接过来,摇了摇头。沈霁青的字很好看。

随后他又确认了一下时间,不出所料,五分钟内他们就要出门。

沈霁青终于被公司派来的车接走了。

莘西娅为此大哭一场,且因为她还听不太懂话,程姜没法明确向她传达“他不是永远都不回来了”的意思。车开走了,程姜只能一个人艰难地抱着她从大道上回去沈霁青家,一路上都受到其他人对于大哭婴儿的注目。

莘西娅已经长了好几颗牙,足以应付各种传统婴儿辅食,因此程姜会给她做很多菜粥肉粥,米糊和鸡蛋羹。沈霁青离家后他的伙食质量明显降了下来,甚至到了“莘西娅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的地步。

他对各种粥格外感兴趣,尤其很喜欢一种虾粥,准备等沈霁青回来后也做成成人版本让他试试。

这个时候女孩已经近一岁。

她会站、会爬、甚至会歪歪扭扭地走上一小步,精力更是前所未有的旺盛。她哪里都想去,有时候程姜只要一走神,她就不知道爬到什么地方去了。沈霁青在的时候还能帮衬一二,而在他出差的期间,程姜就得一个人时时刻刻盯住她的动向。

为了方便她活动,程姜的工作地点从二楼搬到了客厅沙发处。

他在客厅中央铺满了垫子和抱枕,避免莘西娅直接接触在冰凉的地板上。莘西娅已经习惯了家里有两个人的时候,同时也似乎忘记了自己一路哭回来的经历,一边爬一边四处张望着像是在找什么。

发现找不到的时候,她又该哭了。

每当发现一点她要哭的端倪,程姜必须赶紧扔下手头的一切事物,以安抚她为先。杂志社的杂志网页版对员工公开,程姜偶尔会看一看,对一个关于婴儿的心理学小故事印象深刻。曾经有一个公爵做一个实验:把一些刚出生的婴儿与母亲分离,单独放在一个地方,只提供必要的生存条件如奶水与氧气。理论上它们仍然可以好好活着,但它们无一例外全部死去了。

有人问,“为什么会死去呢?”

讲述者说:“大概是它们因为没有别人照顾,就觉得没有人爱它们,所以没有生活的欲望了吧。毕竟,它们太弱小了。”

旁白还说:“也许婴儿其实什么都知道。我们如何对待它,它冥冥中都有感觉,只是随着长大就什么都忘记了。”

当沈霁青在的时候,程姜可以假装他们在一个快乐无忧的小世界里,只专注于眼下的事情。但当沈霁青出差,把这个小世界一起揣走了的时候,他总感觉剩下来的世界上就只余他和莘西娅两个人了。

他从开放式厨房的台子后面看着她,见她蓝色的眼睛在窗台下的阳光里一闪一闪。

随后她爬到暗处,那些蓝色就暗淡下来了。

程姜想起杂志上的小故事,想起灰鸟的诗,还有那首《理查德·科里》。他可以不深究理查德·科里的死因,但总想着追究她的。理查德·科里和他毫无关系,但莘西娅死在二楼的房间里。

在新墙的另一边,她当初到底为什么选择去自杀?

程姜反反复复地想。虽然他对那处于“未来”的记忆非常模糊,但他知道自己想了十九年,从未得到准确的答案。冷湾不存在校园霸凌,所以……新闻?冷湾到处都是新闻,微不足道的新闻。它们和他大多数记忆一样已经成为了彻底的空白。

可是谁会为了一条新闻去死?

只剩下最后一条了:因为他。因为他不爱她,所以她一出生就和实验里的婴儿一般死去了。一种精神的灭亡,也许她知道他对她怀着责任,也仅仅是责任而已。他连自己都照看不好,怎么可能关注她?

所以她从来不从他那里渴求比生存需要更多一些的东西,最后连这一点生存也不要了。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莘西娅不是理查德·科里,不是自杀会让人震惊的人物。她是那种小的时候不会哭,长大了不会笑的女孩。在众多开放的秋花中,她只是无人注意的,提早悄悄凋谢的一只花苞。

程姜心里杂乱地想着,忽然陈旧的记忆里似乎破开一条小缝,闪现出只字片语。记忆里是女孩的声音,呈碎片状的字眼,背景却是S区的海岸。

“我以前有过很多不现实的……我小的时候,还会对自己说……幻想你爱我。……我出生的那一刻……我现在不相信你了。”

他骤然惊醒,冷汗涔涔。

这是记忆里的声音,完全符合莘西娅的情况,却不像是她会自己说出来的话。她死后他才前往S区,跟记忆里的场景又无法串联。是另一个幻觉吗?

程姜匆忙低头,找到莘西娅的所在。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眼睛里发出幽幽的蓝光。她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见证物。她见证的是一些平庸又不堪的过往,自己却一无所觉。

他替她整理衣角。

回到当下的时间线,他做过很多他以前没有想到要做的事情。他希望她知道她也是被爱的。

我幻想过你爱我。脑海里的莘西娅说。

可他真的爱她吗。

程姜觉得有什么非冷非热的东西在他胸腔里翻滚,让他莫名想起梦中的灰鸟。灰鸟又是什么?它不像是莘西娅,不可能是沈霁青,也不该是他自己。它是充满了灰暗的死亡能量的那些最令他惧怕的东西,也许正是院子里先前的那棵枯死了的,不知名的树。

他感到难以控制的寒流从小腿爬到头顶。

他忽然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一把推开通往院子的门,在觉察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用力攥住了那棵树的树干。树干长久照在阳光下,一摸是温热的,树皮柔软。他这才想起那死树早就被挖掉了,而新种的小桂树旁种的是郁郁葱葱的小红萝卜,不久前刚刚成熟了一次。

程姜重新站直,强迫自己在心里说:不是已经重新开始了吗?

我们重新来过,停止胡思乱想吧。

情绪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你以为它们是属于你的,但其实它们不是。当你看上去在随意操纵它们的时候,事实往往是当希望让它们遵照你的期望时,它们会往往会超脱控制。

程姜关上院门,继续背对着客厅在厨房洗碗。然而在一瞬间的安宁之后,往复的杂念又悄悄转回来了,令他几乎是难以控制地想要每洗一只碗就回三次头,每一次要确认莘西娅的位置才会转回来。

但是莘西娅并不会每一次都刚好在他的视野里。

“玥玥?月亮?”

他扫视了几遍房间,发现刚刚还离他挺近的婴儿现在看不见了。他双手湿淋淋地走回客厅,一低头,在桌子下面发现了她。

他观察了一下她的位置,因为害怕她撞到桌腿,所以草草在围裙上擦干了双手,再把她抱回客厅中间。

“坐在这里。”程姜说,回到厨房,继续洗他洗了一半的盘子。他洗净油污,沥下一点水珠,又回了一次头。

婴儿又不见了。

他再一次脱下有点漏水的胶皮手套,甩着手上的水回到客厅。他看了钢琴下面,柜子后面,又再次看了看桌子下面。可是在他所能预料到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莘西娅的踪影。

他快步走进一层的其他所有房间,在每个角落都搜索了一遍。他甚至推开了好久没开过门的他和莘西娅最开始住过的房间——门很重,他推得很用力,即使知道莘西娅自己是不可能打开这扇门的。

程姜甚至出到了小院子里,随后他上二楼。

他在楼梯口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莘西娅怎么可能就这么一小会儿就上了二楼呢?

她一定还在一楼,藏在一个角落里。

他迅速下楼。

“莘西娅?”

最后他终于听见客厅并排连着的两个沙发边缘之间的空隙里传出爬动的声音。婴儿探出一个头来,一无所知地冲着他甜甜地笑着。程姜蹲下来,一言不发地抱住她。他的双手仍然是潮湿的。

过了一会儿程姜不得不放开女儿,让她自己先坐在沙发上,因为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打他的左小臂。他低头一看,发现那不是别的东西,而只是自己的右手。在他低头的瞬间他的左臂也微微痉挛起来,一股忽冷忽热的感觉随即蔓延至他的全身。他梦境里出现过的不受自己控制的手正掐住他的咽喉,令他浑身颤抖。

电话响了。

他再度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区抓自己的手机,把话筒对到耳边。

只有一个人会给他打电话。

又一番开场寒暄后,程月故在电话另一边问: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忘记发了,不好意思。

☆、chapter21

程月故是会定期给他打电话的。

“我们挺好的。”程姜谨慎地回答,“你要听听程玥说话吗?”

“说来听听。”

程姜制止了坐在他腿上的小女孩一挥手打掉电话的动作,让她也说一两个词。

“娜娜?”莘西娅说。

“不错,都会说话了。”程月故停顿一下,感慨道,“自己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吧?”

“还可以。”

电话里的人叹了口气。

“快一岁了?”

程姜应了一声,她便接到:

“你出生就在冷湾,很多事情不知道。中国很多家庭还会有满月宴,我不在国内,但该有的规矩都得有。我到时候再给你们汇点钱过去,啊?”

“别再给我钱了,妈妈。我自己有工作。”

“工作?那个在家工作的翻译职位?”

是的,是的。但是在她的语气之下,他难以启齿,只得默认。

“我不是想责备你什么,不过我还是得说,你这件事从一开始办的不是很有责任。中国可不比冷湾,养一个小孩的开销大了去了,你现在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就你那一点可怜的工资,满足的了孩子的需求吗?给你钱你就收着,别总想这些有的没的,想它们——有用吗?”

“我只是不想依靠你活着。”程姜说,但他的声音放得很小,并没有让程月故听见。

因为她说的都是真的,他原本就不善言辞,现下更加无法反驳。

但他早已和杂志社联系过了。假如他仍然只能在家工作,他就无法升职。无法升职,就意味着他永远都逃不开冷湾的阴影,只能像程月故所说那样依靠别人。

而正如他几天前对沈霁青所说:婴儿确实离不开人。

在冷湾的时候更甚。无法抽身,他只能提早退了在剧院的周转,同样找了一份在家做的临时工作,给一所小学当抄字员。女孩的作息时间匪夷所思,全无规律可循。程姜试着总结了几次规律,但每当看出一点时间上的端倪,变化又会出现。

混乱的作息。

他几乎没法睡觉,总是好像刚刚躺下就又被什么事情惊醒,醒着的时候除了照顾婴儿就是抄书,留下很可怜的一点时间洗漱做饭。他从伊芙琳那里购买母乳,另外买了一些较为便宜的奶粉兑着水煮。他经常不明白自己在煮什么。

他自己也不无问题。

乍然经历时间回溯,过去和未来双双搅成一堆乱麻。因为睡眠不足引起的胸闷和心脏绞痛,手指在书写过多后的僵硬至极,手臂在长时间抱着婴儿的酸胀,心里总是没来由的各种焦虑轮番折磨他。他等待,奔走,陷入梦廆里的死循环。在冷湾的最后三个月,他不仅是在堪堪保证莘西娅活着,也在堪堪保证他自己活着。

他想要跳出这个循环,就必须离开冷湾。

目前为止一切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他不能松懈。他不知道致命的错误具体出在哪里,每一个细节他都要小心。

但程月故又把假象戳穿了。

他的工作……因为这几天自己照顾莘西娅,他连工作都得等到她睡着的碎片时间才能集中起来完成。最起码在她两岁前,他不可能把她自己留在什么地方自己去上班,因为那样就不会有区别。转一个圈,他只不过是在把冷湾的家在沈霁青这里重现,而这对所有人都是一种难以容忍的亵渎。

可反观他们的经济状况,除了多出母亲和沈霁青的帮扶,难道和以前就有两样吗?也许即使到达了新墙的这一边,他们的生活与此前的在本质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没有吗?

程姜放下电话,按捺心神,努力看了一会儿手机分散注意力。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Telegram在中国算是人人都用的通讯软件,其功能除了发信息和分享照片,还有交话费、打车之用。沈霁青临走前终于想起来要和他交换一下通讯方式,这样以后联系会比较方便。

程姜想着他说这话的语气,打开他的主页面。

沈霁青的Telescope页面的封面是一张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照的摄影,中间是一小朵紫蕊的蓝色小花,花瓣晶莹剔透,花序别致,颇有一股文艺感。他没屏蔽程姜,但向下一滑,发现他九年来发过的个人分享估计还没有林穗梦一个月发的多,基本上一年一条,时间标注都在9月17日——程姜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莘西娅出生的日期。

沈霁青发的内容每条都和他的封面一样充满文青气息:一水儿的玻璃陶瓷静物摄影,没有配字。他拍过嫩蓝色的小瓷仙人掌,怀揣着白色小花的站立瓷兔子,只有一个抽象形状的纯白瓷鸟,甚至还有过一个色泽艳丽的眨眼小丑。

按照规律,再过一个月就是沈霁青今年的放送了。

程姜有点好奇他今年会发什么,不过眼下,他最想知道的还是沈霁青到底哪天回来。

对方临走的时候只说要走半个月,走了有一周多,才给程姜发了第一条信息——许多包装精致的棕色羊奶酪,堆在宾馆的桌子上,形成一张大合照。“我听说挪威的棕色奶酪非常好。”沈霁青很高兴的样子,“我一直喜欢奶制品,回去正好抹在面包上吃,你觉得呢?”

程姜看了,完后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结果后者又磨蹭了有快一周才给他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