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尽快抽时间飞回来看你的,程月故说。
☆、chapter5
程姜转过头,只见不远处镜子变成了雾蒙蒙的一大块。
他关了水,恍惚着几步走过去,再看镜子,里面已经找不出人,只剩个轮廓。他伸手在上面点了一点,随后慢慢滑动,画出一个简笔画风格的房子。冷湾大多数房子是白色的,刷着土黄与褐黄色的屋顶。房子外面画了一笔画的树,然后是一大一小两个火柴人。一个小火柴人头两边垂下来两根弯弯曲曲的线。
他最后给两个小人画上笑脸。
雾气越聚越浓,程姜一路画,画上的画就一圈圈向中心消失,于是他再哈一遍气,本来消失了的画就又出现了。他画满整个玻璃。甚至有一次还不小心多画了一个小人,在画完前才意识到,于是胡乱把点了两个小点的圆圈和它旁边的一根长长的线涂抹掉。
“你没有不高兴吧?”电话里,程月故突然问。
“没有。”
“那个人叫沈霁青,比你大七八岁。”程月故恢复了她正常的语调,“我让他亲自去接你。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到?我通知他去提前等。程姜?”
水从他湿淋淋的头顶躺下来,盖住了眼睛。
他紧闭着眼,慢慢吸气,随后不知哪里忽然“扑”的一声响。他受到惊吓,一睁开眼睛,却和闭眼时别无二致。空气黑暗,他满头满脸的水仍然往下淌,水流掩盖了一切。程月故模糊不清的影子终于被切断了,他好像在现实与回忆的间隙掉进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程姜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他只剩下自己。
有人在敲门。
笃。笃。
开门。
开门!
程姜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仿佛同时深处多个地方,封闭的空间,有人在敲门。是他自己。他听见自己在疯狂地敲那扇门。莘西娅在里面,他在外面;还是她终于到了外面,转过身注视着他被永远关在了里面?这场景唤醒了他心里原始的恐惧。好像叩击在棺木上的声响,笃。笃。死人会回答你吗?
笃。
他不知何时已经蹲下了。背对着洗手台,两条手臂交叉抱住小腿,眼睛睁着。他进入了不存在的房间,浅淡地映在墙面上的女孩的影子,没有声音的家,僵硬的、蜷曲的手指。他不敢动。冷湾似乎被抛在身后,却又在黑暗里轻轻搭住他的肩,从他心里某处重新回来了。
离开冷湾又怎么样?人不还是先前那个人吗?
外面的人已经改成拍门了。
“你没有摔倒吧?”男人高声在外面说,“可能是我忘了交电费,他们给这里停电了。你还好吗?”
程姜牙齿打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停了电的屋子里本应该是漆黑的,他眼前却开始一阵阵发白,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他继续待在潮湿的小小角落里,外面已经没有声音了,他能看到白光散去。等到处都黑下来,他会尝试自己站起来,把自己包裹住,离开这个房间。他不相信自己无法离开这个房间。
但几乎是下一秒,门忽然开了。
脚步声进来,带着一小缕风绕着他水淋淋的身体一圈,是一大块毛巾把他整个人包住。随后的一系列事情发生得极快:他身子一轻,风息吐在他后颈,下一秒他就落入黑暗的一楼卧室的床上,被塞进了被子里。程姜一只手腕垂在外面,被衣料摩擦着,随后毛巾从他身上抽出来,在他头发上使劲擦几下。
他身上一点水珠也没有了。
进出境面签室的时候,程姜的衣服被汗湿着紧贴在身上。领事馆位于离T区车程四小时的N区,他们下了火车,不知道绕了多少路,没人知道领事馆会在这么偏僻的位置。
他浑身难受,又浑身不安。
他把莘西娅暂时交给一个负责接待的中年女人,自己则去进行登记。
程姜填了一些关于他基本信息的表格,包括家庭电话号码、财务情况等等。得到了自己的面签序号后,他被打发去等待区坐着。等待区没有几个人,和他同一排的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男孩,长得像个学生样。
程姜一坐下,他就热情地过来打招呼。
“你是哪里人?”男孩问,“我是S区来的。”
S区。这个名字触动了程姜的记忆,让他竭力放松下来,尽可能自然友好地和对方寒暄了几句。男孩自称叫达菲,今年十四岁,是特意逃学过来的。
“你一个人坐火车过来?”程姜问,“家里知道吗?”
“他们不理解。”男孩轻蔑地说,“他们觉得我是头脑发热。是他们思想太停滞了,简直瘫痪!冷湾缺乏生机,我们一定要去外谋取未来。”
他这段话说得格外怪,好像是背书背出来的一样。程姜思索片刻,忽然想起另一段情景。那是在去医院时的长途车上,程姜把额头靠在玻璃窗边,他们已经再度进入相比较下的闹市了。车忽然急刹,一车人全如罐头里的颗粒一样咣当一声砸中各自的前靠背。前方一队共六个年轻人正庄严地或站或坐在大路上,手里举着横幅,黄色的字体涂得又亮又大。
【冷湾正在死去】
【你要继续麻木地生活吗?】
【属于新一代的革命,想想你都能做些什么】
【人们都在瘫痪!堕落!发疯!】
“这群鬼崽子。”程姜听见司机在喃喃自语,随后他猛力按下车喇叭。他抱紧了自己的帆布包,慢慢地四下张望。乘客们似乎全部习惯了这样毫无意义也无伤害性的小规模抗议,一个个全都面无表情地坐着,只有几个人在笑。程姜摸了摸自己的脸,听见车后面又是一串此起彼伏的喇叭声,简直惊天动地。
有一个穿警服的人正走向那些举横幅的学生,开始和蔼地劝说他们离开。
“算了,都提前下车!”司机说着,再次按车喇叭。一众乘客好像被上了发条一样直挺挺站起来,鱼贯而出。程姜最后一个下去,穿过马路,学生们正在大声交谈着收拾横幅,看起来似乎轻易屈服了。
程姜想到这里,不由得问:
“你是不是也属于……呃,宣传冷湾革命之类的团体?”
“你也是吗?”达菲惊奇地看看他,“不,你不像。你也不像是会坐在这里的人。”
“不像?”
“你看看周围。”
程姜顺从地看了。这下他发现周遭人人表情古怪,好像在压抑着什么激烈的情绪,以至于面孔几近扭曲一般。不用镜子,他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程姜自出生起就缺乏表情。不是做不出来,只是刻意流露对他来讲很疲惫。
“他们为什么这么激动?”他看完问。
达菲说,到未知的世界里去探险,不值得激动吗?
你是去探险,程姜想。我是走投无路了。
程姜终于攒下一点力气,那只垂下的手腕动了一下,碰到刚刚被擦过的衣角。他的手被安抚似的握住。
“不好意思。”沈霁青的声音响起,“你一直不出声,我还以为你晕倒了。”
“谢谢。”他嗫嚅着说。
沈霁青理应是该放手的,然而程姜的那只手已经脱离了控制,钩子一样,碰到什么就不要命地卷上去,卡上去,摘不下来了。他头仍然眩晕着,不由自主地说:
“我女儿……”
“在客厅里,我帮你抱过来。”
程姜低声说好。沈霁青起身要走,没走成——床上的人指甲还扣在他手里。明明才过了热水,程姜的手没有一点温度,僵硬着凝固了,像死人的手。
他又拉了一下,没拉动。
这时程姜自己也反应过来了。他困窘得要死,但越着急,手越不听使唤。
“我手动不了。”他小声说。
沈霁青说没关系,随后另一只手也覆上来,把他手指一根根掰开。到现在程姜整个人像被打了开关一样,又能活动自如了。眩晕终于过去,让他终于清醒着把方才的一切在头脑里过了一遍。
程姜喉咙里发出一声□□一样的叹息,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尽可能不被察觉地把被子拉上来盖住脸。沈霁青出门去,很快又回来了,把女婴放在床靠中间的位置。
一同拿来的还有之前叠好放在浴室里的衣服。
没有光线,程姜便坐起身来,窸窸窣窣地穿。程姜把衣服套在头上,像是只脆弱的动物被彻底剥开了放在人前,又手忙脚乱地把一层薄薄的尊严重新穿回去。沈霁青还有点不放心的样子,没有说话,但也没有离开。
程姜穿好衣服,又往上拉了拉被子,缩在里面穿睡裤。
沈霁青不出声,他总是不清楚旁边还有没有人在。
程姜精神不太好,直到现在,也有点分不清虚幻和现实。这种不确定感也钝化了他的知觉,竟让他片刻地对处于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黑暗、婴儿、沈霁青——有了一点微妙的情感。他穿好了衣服,仍然抱膝坐着,只听旁边问:
“你要喝水吗?”
作者有话要说:卷1很短,覆盖的现实时空也只是受在攻家里度过的第一夜而已。
但受重生前的一生与他离开冷湾前的碎片会在这一卷里以插叙形式交代出来,争取在卷2开场前完善基本人物背景。
今天还是多发几章出来吧。
(鞠躬)
☆、chapter6
程姜不想喝水,尽管他喉咙里确实很难受。
可是那个叫达菲的男孩是个自来熟。他要他帮助他排练,“因为出镜率非常低。”男孩神秘地说,“你知道每年这里要面试多少人吗?平均下来375个。但每年从冷湾开出的唯一一班船只有60个位子,这竞争率可不小吧?”
“不小。”程姜喃喃地回答。
“你行吗?”对方继续,“问我几个问题,看看我回答得怎么样。我也可以帮你排练,你行吗?”
程姜无法拒绝。
“我应该问什么?”他问。
“让我想想。干脆直接问……’你如何证明你确实打算离开冷湾’吧。”
“你如何证明你确实打算离开冷湾?”
“这题我会!”达菲激动地说,程姜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退。男孩开始高谈阔论,从他如何发现自己得不到他人的理解,到他如何发现志同道合的同学,再到他们如何在新墙上贴满海报和条幅……新墙?
“你们为什么要在新墙上贴东西?”
程姜睁大了眼睛。
他听着这个来自S区的男孩如何谈起一些他陌生的内容,关于源自S区的“重启文化”。“这就是为什么那里经常来外人,你知道吧?”男孩补充道,“我小时候就喜欢和同学跑过去看,还有跪行着从入口一路走到出口的——傻透了。”
程姜没有言语。他不是没在S区生活过,但这竟然是他第一次对这种奇特的信仰有所耳闻。
新墙、临死前说出“我将重生”的女巫、他。会是巧合吗?
他又分心了。他在想其他事情,他不应该心不在焉的。
房间里的灯光有点发黄,程姜小心地坐下,向面签官点头问好。他问他要证件,他便把自己和女儿的证件给了他。
“三岁以内……好的,所以你和你女儿两个人准备离开冷湾。”
“是的。”
“非常好。那么,现在我们来谈谈正事吧。”
程姜下意识地坐直了,手指捻着衬衫的衣角。面容严肃的面签官翻了翻手里的文件,对他说:
“首先,向我讲讲你的家庭背景。”
“我从出生到成年间一直同我母亲一起住在T区。她在怀孕期间独自入境冷湾,在T区生产,随后一直在T区月……文化剧场工作直至处境。我目前单身,有一个小孩。”
“你和你母亲。”面签官在纸上飞快地记录,“你刚刚说是在你成年——十八岁前?”
“是的。”
面签官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没有面签记录。那么你的母亲独自回了国,你又是出于什么理由选择留下呢?”
“因为她认为我不适合外面。我的性格,我的处事模式,我的……个人倾向。”
程姜讲完才发觉自己的这一番自白可能会对他的出境申请不利,想要补救几句,却又不敢在面签官发问前擅自开口。他惴惴不安地等着,双眼毫无目的性地看着面签官移动着的笔尖。
“那么讲一下为什么现在又想离开吧。”
“因为我和以前不一样了。”程姜脱口而出,“现在我期待新的生活环境。”
再说点什么,别卡在这儿。
但他只是微微一停顿,面签官就饶有兴趣地停了笔,用一种十分程月故的口吻说:
“新的不一定是好的,你知道吧?”
程姜慢慢地摇头。
“不用了。”他声音很小地喃喃着,“不要喝水。”
他忽然想起什么,闷在被子里开始不停地说谢谢,谢谢你。这个中文词对他来讲越说越拗口,沈霁青就笑。他应该是很会笑的那种人,声音一出来,不用看表情,旁人心里就会自然而然地舒服一点。
“你怕黑吗?”沈霁青很自然地问,“我可以帮你拿一只手电筒。”
“不用,我不怕黑。”程姜想了想,“我只是……有点焦虑。这段时间睡得不好。”
“照顾孩子?”
“嗯。”
他衣服穿回去,人还是剥开的,于是继续恍恍惚惚地说:
“她哭起来像猫一样,还会尖叫。饿了就醒,醒了就哭,每次奶都是冷的,要重新加热。前几天她白天睡得很好,只是频繁夜醒;但后来她不仅夜里哭,白天也一样。没有规律,我们的状态一直有点混乱。我很多时候不清楚她为什么哭:有时候分明刚刚喝完奶,换完垫纸,温度也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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