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姜如梦初醒,也解了安全带,空出一只手去推车门。
他另一只手里紧紧抱着一团柔软的小东西,是个女婴。动作慢了一拍,车门被率先从外面打开了。
沈霁青站在车门边,礼节性地对他伸出手。
程姜抬起头来。
他年纪轻轻的,却长了一双死者的眼睛。不是说他气质多么阴沉,但确实缺乏鲜活劲儿,而且显得怯生生的——他看人的时候如同是一个苍白的亡灵,嘴唇翕动着,像在祈求着问能不能被接受回到人间来。
“谢谢。”程姜声音很轻地说。
他下了车才感到铺天盖地的冷意,不由得把怀里的女孩紧紧扣在胸口,慢慢转过身去。车库很狭窄,正正好盛下沈霁青的蓝黑色轿车,角落里还停了一辆浅蓝漆自行车。开着的车库门外挂着雨幕,程姜正看着那边发呆,沈霁青已经开了后备箱,他赶紧上前帮忙把行李提出来。
“走吧。”沈霁青笑道,“你手里不方便,我替你拎着。”
程姜还没来得及拒绝,男人就把旧箱子的拉手用力拽起来,另一手撑开了一把黑伞。他们走进雨中,程姜回过头,看着车库门被遥控着向下合拢。
伞不大,为了避免淋雨,他下意识地往旁边凑了凑。黑伞之下似乎形成了密闭的空间,程姜胸口里窒息着,又悄悄地看了两眼旁边的男人。身材高大,却瘦极了,好像撑起整个人的只有一把骨头。黑沉沉的头发与眉毛,脸颊消瘦,因此显得颧骨突出,带着一点怪怪的赏心悦目。
这是他未来的房东,他母亲新丈夫的儿子,一个好心的陌生人。双方都云里雾里,对彼此一无所知。
程姜这边在偷看,沈霁青似有所感,边走边随口问:
“你们是从哪里过来的来着?都柏林?”
“冷湾。”
“那是美国?”沈霁青思索片刻,“ColdBay”
“不是的。冷湾是单独的国家,DemocracyRepublicofLevory.非常与世隔绝的地方,除了边境外无法和外面通电子讯号。你没听说过也正常。”
“是吗。”沈霁青低头看看,又换了个问题,“小女孩多大了?”
“3个半月。”
“亲戚家的孩子?”
程姜停顿一下,“亲生女儿。”
”啊。”对方小小地惊讶片刻,“那你……看起来倒是很年轻。我还以为要比我小好几岁呢。”
“我看上去很年轻?”
“顶多二十二三吧?这还是往大里说的。你长得像高中学生。”
程姜沉默片刻,“我上个月刚二十一岁。”
沈霁青的表情更奇怪了。
“二十一岁。……真小,我已经快三十了。”他弯着嘴角,轻巧地从窘迫的场面里抽离,“在机场里一直没认出你们来,抱歉。等了很久吗?”
程姜虽然只和他相处了一小会儿,但已经清楚了他的习惯:这个人几乎就没有不在笑的时候。他自己分不出虚情假意,但总归感激,连忙回答: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们晚点了。而且你也——你也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沈霁青笑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程阿姨没给我发照片呢?”
他管他父亲的妻子叫“程阿姨”。程姜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至少这样说明他不必管沈霁青的父亲叫“爸爸”。
“因为她没有我的照片。”程姜抿了抿嘴唇,“我的长相也没有什么鲜明的特点,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不一定记得了。”
他说话时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规划语法上,因为冷湾通用英文,而他从来没这么长句地跟外人讲过中文。沈霁青听罢,没问相依为命十八年的母子两人怎么可能连对方照片都没有的问题,只善意地说:
“你和程阿姨长得很像。”
“是这样吗?”
“细看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来,小心台阶。”
他们穿过一条黑暗的小径,停在了又一片路灯前。程姜仰起头,看着面前的复式小楼。他接过伞和行李,看着沈霁青取钥匙开门,又摸索着开灯。
“进来吧。”
沈霁青给程姜安排了一层的卧室,所以只简单带他看了一圈一楼的设施装潢,允许他需要的时候使用。玄关前面一点是相对着的卧室和卫生间,之后是连着开放式厨房的客厅。客厅靠窗处有一架黑色天鹅绒罩着的钢琴,绒布上用别针歪歪扭扭别了两排钥匙扣,一眼看去,像是各国买来的小纪念商品。从客厅侧着伸展出一条楼梯通向二楼,上面灯关着。楼梯后面的位置还有一个小储藏室。
沈霁青说:
“你们从都柏林坐飞机过来几个小时,累不累?还是早点冲澡睡觉,正好迎接新年。啊——再过两个小时就要新年了。新年快乐!”
程姜抬头一看挂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再把眼睛里的水光揉去。他真心实意地说:
“谢谢你,也祝你新年快乐。”
沈霁青很快也走了。
他上了二楼后,程姜才真切地感觉到了身处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卫生间很大,减去洗手池、洗衣机、马桶、一个大概是用来洗墩布的小矮池子和一个白色五斗柜以外,淋浴头下面还有相当宽敞的空间。在他往水池里放水洗手的时候,总觉得连镶着着蓝白马赛克瓷砖的墙壁都能反出回音来。
女孩已经醒来,坐在五斗柜上发出婴儿特有的奇特声音,摇晃着手。她睁开眼睛,里面的眼珠竟然是浅蓝色的。
程姜洗了手,悄声说:
“莘西娅。”
她还不会说话,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程姜欲言又止。他嘴角是笑着的,但十指却用力按住弯弯的嘴角,肩膀剧烈颤抖起来。他放下手,细瘦的手腕撑在水池边沿,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论从什么角度看,他都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丝毫不像个父亲。镜子里的年轻人睁着脆弱惶恐的眼睛,好像做梦一样,又回到了开离冷湾的船上。
他头昏昏沉沉的。
冷湾是极其古怪的国家。一切居民都还持有他们本国的国籍,当地出生的婴儿办理的也都是“暂时护照”,放在外面就是无国籍人士。无论来自哪里,只要进入冷湾,就被无条件接纳为它的一份子。但它同时也极度封闭,与其宽松的接纳度相反的则是极其严格繁琐的出境手续。
因为任何人一旦离开冷湾,就永远不能再回头了。
冷湾没有机场,于是他们先坐船前往邻近的爱尔兰。船的声音巨大,载着他们一船不归客缓缓驶离熟悉的海岸线。座位离窗很远,等船开起来,程姜只感到带腥味的风从脸两边刮过,却看不到他们到底在驶向何处。
或许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在想:外面是什么样子?
座位仿佛向前倾斜过来,又扑地荡回去,空气也暖烘烘地发腥。
天色已经一片漆黑,船上没有点灯,人人昏昏欲睡。颠簸了一阵,忽然一声刺耳的长鸣,脚下平稳了。周围的人纷纷都站了起来,人流推着程姜方向不明地走了一阵,原来是到了。他不敢去和别人一起挤着取行李,只能等到靠后。有人递给他一张小纸片,他忽忽悠悠走进一条亮得刺眼的小通道,再上了另一辆没有窗户的车,被在一块空地上放下。
他对于下面要走的路毫无头绪,只能盲目地跟着其他几个和他一同下车的人走。他好像一生都在这样走,走了几步,眼睛又猛地一闭,因为前面太亮了。
程姜做梦一样,发现自己站在巨大的明亮大厅里。
他愣愣地站着,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自己此时已经置身都柏林机场,于是快步走起来,每经过一个牌子都停下来仔细看一看。又随着人流被截住几次盘问检查后,他终于到达了候机厅。
都柏林的机场和冷湾的任何一处地方都截然不同,程姜有点不敢想象机场之外又是什么样子——他方才紧张得要命,丝毫没有精力去看一看周遭。
随后登机。
他们从未坐过飞机。一起飞,莘西娅就一反常态地大哭起来,声音尖利得几乎刺耳。婴儿的哭声在机舱里突兀至极,大家都探头过来看孩子为什么哭得这么惨。最后还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乘务员解决了问题。
窗都关了,看不出天是黑是白。程姜睡眠极浅,总在半梦半醒间被飞机里哪位乘客的什么动静惊醒,然后重新睡过去。
天色转暗,他仿佛在飞机上又待了半辈子。
最后一次被亮起的灯照醒后,机长终于通知说已经抵达目的地,飞机开始准备降落。旁边的乘客开了窗,于是程姜也扭头看向窗外,静静等着。天仍然黑着,但远远向下望去,黑暗里一片灯火通明。金红色的灯火汇成无数井字流散至他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周围流光溢彩,星星点点的白色光圈遍地。
我们到底出来了,程姜看着镜子想。是死是活,永远都不回去了。
他的出生地,莘西娅的埋葬地。
见证过他一生不幸的,冷湾。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受有小孩喔。
小女孩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chapter3
程姜短暂的脆弱只持续了五分钟。
他又拿水过了一把脸,感觉自己精神了一点,再回头去看莘西娅。比起他自己,经过车途劳顿的婴儿更应该冲洗干净以免生病。他沿着浴室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只能不情不愿地探头出去找沈霁青求助。
程姜把女孩抱起来,走进昏暗的客厅,试探着往二楼张望。走到楼梯底下,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数了十下。
再数一次。
他一边在心里默念,一边试图从黑暗的楼梯道上辨别出人影,前前后后数了有一百多个数。
最后一遍。
这回他刚数到9,就不知怎么回事被发现了。只听上面传来人声:
“怎么了?”
“我想借东西。”程姜心里松了口气,“请问你的家中有没有一些不经常使用的塑料盆,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
“塑料盆?”
“嗯。”
“我替你看看。”
沈霁青的声音消失了。
不一会儿,一团黑影沿着楼梯下来,把寒凉的塑料柄递在程姜手里。他低声道谢,很快回到有热水的温暖房间里。程姜调了最热的水,放完后又觉得有点烫,只能先放在一边晾着。
他用温水绞了那条莘西娅专用的小毛巾,先给她擦了脸和耳朵。他又试了试盆里的水温。
“你还记得玛利亚吗?”程姜突然说,“玛利亚卡尼?”
他一边讲话,一边闭上眼睛。他脱掉她的衣服,把她放进水里。
“我们的女房东。还记得她吗?你上二年级的时候起,我们在她家里住了三年。她不太喜欢你,也不太喜欢我,但全靠她给我们钱。不然我的肺病没法治,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死了。”
他把婴儿浴皂涂满她全身,估摸着假如节省着用,这一小块还能对付两三次。
“她说权当捐款,不用还钱,但该还的还是要还的。代价好大,是不是?玛利亚其实很善良,只不过坚信我们这种人是用来施舍的。所以她对我们越高高在上,态度越坏,我心里越好受。不然……”
莘西娅在水里动来动去,手在他的毛衣上乱抓,弄得到处湿哒哒的,他也任由她抓着,专心给她冲洗干净。莘西娅洗澡时总要抓什么东西。
“现在又是这样。”程姜声音很小,微微发着抖,“这次收留我们的是沈霁青,他人很好,但他没有义务收留我们,你知道吧?我还是有点……”
他没说自己在想什么,而是闭口不言了。
随后是安静的水声。
等到一切结束,他飞快地用婴儿浴巾将莘西娅包住,给她擦身。接下来他涂护肤油,围上尿片,穿上干净衣服。最后把她抱到厨房,准备给她温一点水喝。电磁炉旁已经站了个人影,程姜眨眨眼睛,半天才确定不是自己因为困倦而产生幻觉,而沈霁青确确实实正站在那里。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安静地在一边等着。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霁青回过头,看见了程姜灯光下的脸。
程姜的母亲——他父亲的第三任妻子——有一种令人毛发倒竖的凌厉的美,且一看就是既因为这份美吃过苦、也会利用它去给自己赚甜头的那种女人。程姜遗传了她五官的七八分,然而她身上动人心魄的地方到他这里却拐了弯,被一层道不明的雾气笼罩住。仍然很漂亮,但已经彻底无害了。
对着这样一张面孔,任谁也要心生一点怜爱了。沈霁青温声问:
“要喝水?”
程姜点头。
沈霁青背过身去,把水分别倒在两只消毒过的杯子里。程姜在他身后小声地喃喃自语:
“本来应该用开水给她冲点奶粉的,但那需要晾太长时间了。”
“我再烧点水。”沈霁青轻巧地说,“你们先喝这个。”
程姜对他又点点头。这时他注意到婴儿身上衣服的颜色已经换了,但大人还穿着从机场回来的那一身。那孩子蓝色的眼睛睁着,不哭也不笑,带着婴儿特有的奇异的严肃,又好像是在审视他。
沈霁青同她对视。
与此同时,程姜开始一只手抱着她艰难地清洗奶瓶,后者则乖巧而沉默地抓住他的领子,看着他把奶瓶里的水沥干,在厨房水池前的窗台上摆成一排。沈霁青问:
“叫什么名字?”
“叫程玥,”程姜愣了一下后回答,“王字旁加上月亮的月。小名叫莘西娅。”
“小名是什么?”
“莘西娅。”他特意放慢了说,“C-y-n-t-h-i-a.”
“很少见的名字。”
他们的对话终止了一下,但随后又接上了,因为程姜指甲深深掐住婴儿的衣角,开始磕磕绊绊地自己往下解释了起来。
“莘西娅的意思也是月亮。”
沈霁青挑了挑眉,表示他在听,于是程姜继续:
“我小的时候,我母亲经常唱的一首歌叫‘我问月亮’。既不是英文也不是中文,是她在飞机上听到的。她只看得懂翻译过来的名字,认为这首歌的曲调很好听,也很适合哄小孩。我很喜欢它,觉得这是一首很幸福的歌,所以我给我女儿也起名叫月亮。”
“是经常唱的曲子啊。好名字。”
“谢谢。”
莘西娅似乎很清醒,不肯再睡觉。程姜苦恼地看着她,又转而问:
“你不去睡觉吗?今天来接我们辛苦了。”
沈霁青侧脸对着他,脸上表情在暗光下很不清楚,好像没有五官。许久他又转脸过来,笑着说:
“没事,我偶尔失眠。”
程姜也笑了,是小心翼翼的那种笑。
“谢谢你。”他又说了一遍,他这晚上净说谢谢了。客厅里的光很柔和,照在程姜父女身上,让沈霁青忽然感到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氛围,似乎客厅本身变成了另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就是这氛围让他一反常态地留了下来,继续听程姜讲话。他大概是平时不常说话的那种人,语句连在一起很晦涩,有点结结巴巴。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