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上眼,不由流露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
钟孟远认得他,去年社团招新的沙雕之最。自建了个贝斯与鼓社,抱个贝斯崩崩崩刷存在感,逢人路过便扯嗓子开嚎的高二学长白晟。
钟孟远和谁都能聊:“兄弟,犯什么事了?”
“逃课抽烟,在天台遇着欧阳老师了,揪着我训了二十分钟,刚完事放我下来。”白晟扯扯唇边,说:“你呢?”
“我?”钟孟远挺骄傲地挺了挺胸:“我为爱献身不留名。”
“你叫钟孟远是吧?我在比赛上见过你。”白晟腿酸了换个姿势,很自然地往下接:“我以前也在辩论队的,后来队里不要我了。”
钟孟远下意识:“为啥?”
“陈老师嫌我屁话太多。”白晟说着抽抽鼻子,余光瞥到角落里脸色阴沉的大男生,吓得舌头打了结:“卧槽,什么情况?!怎么还有人监视我们……”
“……”默默窥伺的江川慢腾腾挪过来。
午后的阳光烤着背后,钟孟远瞳孔亮起碎光,没敢太大声,心跳咚咚咚锤着胸口:“你怎么来了?!”
江川刚过了变声期,嗓音透着一点磁性:“上厕所。”
“你拎着水上厕所?”钟孟远心情飞扬,尚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挤出了薄薄两片肉:“是不是看我打架,心疼我了啊?”
白晟那张嘴闲不住,见缝插针:“打架要人心疼什么?”
钟孟远露出抓红的手臂给他看:“我都受伤了!!”
“那我抽烟搞不好就肺癌呢,刚才老欧训我,我一不注意还让烟屁/股烫着手了,怎么没人心疼心疼我?不信你看!”白晟举起手往钟孟远眼前怼。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地比惨,江川浅浅注视他,把水瓶往身后藏了藏:“我看你们聊得挺开心,用不着我心疼。”
“……”
挤夹在两人之间,白晟不知道要先安抚失落的小学弟,还是去追愤愤然离开的高个儿男孩,搔着后脑勺,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哎呀不好意思啊,话说你们两个的定情信物是脉动吗?”
钟孟远要吃人了:“我鲨了你(`Δ′)”
辜负了天气预报的零降水率,晚间一阵急雨覆住日沉,窗面起的雾被零碎的水珠打碎,细流淌过窗棂。
办公室里提早开了灯,不是很亮,灯管坏了一根,滋滋挣扎着挥发余热,晃动的光线隔绝一场雨景。
反正短时间内走不了,欧阳黎送走同事后安然留在工位,塞只耳机,音量开到七,把联考的卷判完再回去。
陈子侑来过两趟,第二回见办公室没人了连人带书一起挪窝,占用了对方右手边的位置,捞起另一只耳机往耳朵里塞。
欧阳黎眼睛动了动,好整以暇地转了个笔花,目睹对方被一段黑嗓吓一激灵,手肘杵桌笑得很没良心。
不仅笑,还有脸问:“好听吗?”
雨声促紧,砸在玻璃的声音都模糊了,陈子侑其实分不清黑嗓和嘶吼的区别,单纯感觉震耳朵,放下了顺便好奇:“你听这种歌不抖腿吗?”
“抖啊,但现在抖怎么让你上当。”欧阳黎转移话题的速度非常快:“对了,过两天你生日,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陈子侑抬了抬眉毛:“剩大半个月呢,你现在问我?”
晃动的红笔尖牵扯着他的注意力从书本脱离,欧阳黎耸耸肩:“你最好想想,不然我很可能把卧室里养的绿萝送给你做生贺。”
是他,欧阳黎绝对能干出这种事。
陈子侑生日在四月末,不冷不热但已经有蚊虫出没的春末夏初。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某人成天拿年龄差说事,四百三十天记得比谁都清楚,再装不知情真说不过去了。
陈子侑似笑非笑:“你要送我礼物啊?”
对方的口不对心总是放错地方:“前两天看到室友投毒事件,诚惶诚恐,我得感谢室友不杀之恩。”
陈子侑配合地大惊小怪:“哇,那真得好好谢谢我。”
有些人的生活精致充满仪式感,譬如欧阳黎;有些人过生日要奔走相告,比如徐瑶;有些人表面嘴硬但真有人惦记还挺开心,比如黎离;还有人特别务实,甭管什么张口闭口能折现吗,特指陈子侑。
被他的现实惊到,欧阳黎没有给眼神,他右手还缠着纱布,一笔一划艰难画挑:“你认真想想,真没什么缺的?”
“行了我帮你判,看着就手疼。”陈子侑夺过笔,依言想了想:“我缺点运气。”
“……”欧阳黎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无语地说:“倒不是这么缺的那种。”
半月前去商场买东西,消费金额满五百可以参与抽奖活动。
经过这么多次公开处刑,陈子侑看到抽奖二字就眼晕。消费三千,抽奖抽中总价一块五的黑历史历历在目,非极必欧的定律没有在陈子侑身上得到验证,二十多年非得表里如一。
机会难得,他把执行权交给宛若欧皇附体的室友:“不中也没事,别抽到纸巾就行,我不想再看见它了。”
要求还挺多,欧阳黎手都伸进抽奖箱了,突然甩手:“不抽了。”
陈子侑见势赶紧按住:“别别别,抽抽抽。”
要不怎么总说他大爷的手开过光,不负众望中了一箱牛奶和一个小加湿器。
牛奶欧阳黎美滋滋拎回家拿小锅煮着喝,发扬传统美德带上室友的份,他嗜甜,出锅前加了小半勺砂糖。
牛奶煮沸了咕噜咕噜冒泡,触手可及地氤氲着雾气,客厅一股甜丝丝的奶味。欧阳黎架着防辐射眼镜看综艺节目,叮嘱陈子侑每天一杯预防骨质疏松。
陈子侑嘴上一边不信,一边蹭着喝。
外面雨停了有一会,浓重的云层散去,飘着几颗伶仃的豆腐块。
台阶下面攒了点积水,不太好走,欧阳黎拒绝外援,迈着瘸腿靠腿长跨出一段距离,回头得意和餍足从每个毛孔漏出来。
这一带的野猫不怎么怕人,今天灌木丛里窜出一只黄纹白底的,欧阳黎特别喜欢,赐名糖糖,跟在人家屁/股后喵喵叫了一路。
“别喵喵了,猫都怕成太/监,巴不得绕着你走呢。”
陈子侑猫毛过敏,生怕欧阳黎重蹈覆辙,像在大学一样一时冲动把猫抱走了绝育,赶紧心有余悸地拉走他。
第31章年卡不用白不用
晚餐找了一家汤面馆将就,老板和附中的老师都熟,不肯收钱,陈子侑把钱垫在柜台的计算器底下,从冰箱拎了两瓶汽水,玻璃瓶晶莹剔透,搁在桌上碰出两声清脆的响儿。
春夜里暖洋洋得快活,月亮升到很高,不远处高三的教室整排亮着,一匣匣光格子里潜匿着团团希望。
过生日无非那么点事,借由头聚一聚朋友,陈子侑成天泡在学校,生活上相当懒散随意,算不上社交圈核心人物,但人缘还不错。
今年排场不一样,徐瑶跟着导航的位置开到一家五星级酒店名下的中餐厅,环境雅致,私密性做得很好,服务生带他弯弯绕绕,推开走廊靠里的那扇门。
人没到全,扫视一圈发现都是熟面孔,徐瑶脱了外套坐下:“什么地方,怎么一个人也没看见。”
“我们不是人啊?”周天海挤挤眼睛,问:“今天谁组的局?还清场,有钱烧得慌把排面搞这么大,我以后跟他多处处,抱对大腿太重要了。”
“我也好奇呢,”蔡旭瑾说话了:“前天我给老陈打电话问要不要老规矩订个位子,人家甩我一句问这么晚不如不问,气得我今天差点不来了。”
“这么嚣张,老蔡我要是你我肯定不蹭这顿饭。”伍慈看了眼时间:“小征没到呢,等他一会?”
“他说才下高速,让咱们先吃不用等了。”
菜上到一半,楚征姗姗来迟,他上一个项目刚交工,搞定后扎在工作室睡得昏天暗地,醒了直接开车到D市,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嚯,学长你转性啦?”
“转了你就不吃了?”陈子侑说:“正好,替别人省点钱。”
楚征也笑:“那必然不能。”
在座的都知道,陈子侑不讲究这些,无所谓,吃麻辣烫都行。徐瑶心领神会,小声道:“欧阳老师订的?”
陈子侑点头承认:“昂,说朋友塞给他的年卡,不用白不用。”
“……我去这都行,请问这种朋友去哪里找?”
有种仪式感,叫你的室友想给你仪式感。
按欧阳黎一贯的行事作风,礼物要有,蛋糕要有,以及一点调动气氛必要的小惊喜,轰轰烈烈来它一场男默女泪的纪实文学才是浪漫主义者的最高理想。
老大爷在家天天倒数,搞得跟过九九大寿似的。可惜时运不济,老干部要帮高二看晚自习,只能遗憾缺席。
陈子侑的手机就搁在手边,方便回看晚自习的无聊人士时不时的骚扰消息,所以短信发来屏幕亮起几乎同时,陈子侑就注意到了。
——如果可以,如果事先知道,陈子侑一定会提前关机,扔得越远越好。
屏幕短暂地一亮,躺着零星几个字:
[伯母病危,想见你一面。]
陌生的号码,归属地U市。
江薄笙临走前给过他手机号,陈子侑没存,更没想过联系,但稀里糊涂的,几个数字看一眼就能想起。
某种程度上,江薄笙这个人代表了他与之决裂的少年时代,想到就不可避免地闪过种种;父亲的葬礼,继母过分的苛责,太多如鲠在喉的东西。
陈子侑只看了一眼便把视线挪开了,面不改色夹了一筷竹笋,默了一会,突来的情绪还是没压下去。
“干嘛去?”楚征叫住他。
陈子侑从桌上捞只打火机:“你们吃着,我抽颗烟。”
蔡旭瑾放下酒杯:“咋还抽,你不戒烟三年多了吗?”
陈子侑说得煞有其事:“你自己琢磨你问得多不多余,戒了还不许捡回来吗。”
抽烟只是幌子,他急需个借口逃离。但眼下显然没人计较,乍起的推杯换盏很快盖过了关门声。
年卡待遇,整条走廊空无一人。吸烟室在尽头最后一间,陈子侑随便找个窗口的位置,烟盒没拿出来,就那么坐着。
短信忘了滑走,明晃晃挂在通知栏最前头,意思不能再明白——要他回家,要他妥协,要他抛下恩怨,和将死之人做一场和解。
作为少数知悉陈子侑家况的知情人,不难想象江薄笙站在怎样的立场发来这段话。陈子侑理解,甚至毫不意外。
但扪心自问,他做不到。
陈子侑在母亲早逝后经历过一次家庭重组,多了两个无血缘的兄弟,成了家中幺子。
少年时期继母待他苛刻,初中搬家直接把他房间从正卧挪到书房,行为上说虐待也不为过。父亲酗酒,和他的关系更谈不上亲厚。
父亲在他初中毕业那年去世,随后陈子侑考上附中,毅然决然离开生长的城市,大学做兼职养活自己,硕士毕业定居D市,再也没回过那个家。
没人知道过早经历离别、选择安定的生活到底算走运还是不幸。
十年的时间,足够让陈子侑平和地拾掇好往事,收敛锋芒日渐成熟,随然而无谓,可骨子里带的锋利一直没有抹去,沉心想想都要骂街。
在自以为成熟了,人生耗尽了快三分之一的年纪,还妄想幼稚地老死不相往来。
人心是跳动的,活生生连着骨血。零落的苦痛就算被尘封,丢弃一隅,表面爬上锈迹,连根拔起还是会难受。
挺可笑的,大一陈子侑换了号码,双方切断联络,家里也默认了他的出走。继母留在手里的手机号没换,早十年前就打不通了,临了想再见一面都要辗转他人,要江薄笙来问。
莫大的厌烦和疲倦倒灌席卷了他。
拉黑显得矫情,他犯不着为这种事情费心,陈子侑手指点了两下,左滑删除。
酒过三巡,两个人民教师明天都有课,早早散了局各回各家,陈子侑拎着烂醉的徐瑶,目送一个个上车。
徐瑶喝了不少,嗓门有平常两倍那么吵:“哎,你不是也开车来的,打个电话让欧阳老师接你一趟吧?”
陈子侑熟练地叫了代驾:“没事,老欧最近乏了,让他歇着吧,开车不规范,副驾两行泪。”
“……”
吹过夜风,徐瑶脑子一抽:“行,挺好的,真挺好的,我也不清楚你俩发展到哪一步了,凑合过吧,还能离咋的。”
他在酒糟里泡了一圈,意识和行为都不太受控,嘟嘟囔囔又跳回去:“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在一起没呢?没有可抓紧了,学校那么多女教师惦记人家呢,我成天辛辛苦苦替你们堵柜门,也不谢谢我……”
“没人让你堵,别自作聪明。”
陈子侑还很清醒,浓稠的夜色里平静地说:“我和他的事,外人少往里掺和。”
晚自习十点半结束,欧阳黎这两天肩膀疼,一是摔的二是久坐,一捏整块筋肉发紧不爽利。
饿一晚上,心心念念的豆花米粉没有了,便利店的货架上孤零零躺着一盒麻婆豆腐。
两人前后脚回的公寓,陈子侑开门的时候,便当热好搁在微波炉有一会了,客厅静悄悄地亮着。
沙发上的人半颗脑袋埋进抱枕,露出漂亮的颈线,安安静静地阖眼,窝栽一侧。
陈子侑走过去,习惯性去碰他手背,半温不凉的,比从外面回来的温度好不到哪儿去。
喝了酒的缘故,他的掌心很烫,靠近了慢慢贴合,欧阳黎的手指细长,很瘦,突出得有些尖锐的骨节硌着他的手心,陈子侑不在乎,五指挤过指间,直至严实无缝,每一寸都契合。
只有时钟滴滴答答地走。
欧阳黎不知什么时候睁眼的,或许陈子侑握得太紧,手背已经开始发潮;又或许他一时兴起想吓吓对方,却因为陈子侑的动作滞住了呼吸。
周遭是亮的,他的眼神也清明,不像刚刚懵懂转醒的样子。
陈子侑伏在身前,搭上视线的眼睛藏着一小块阴影,有股说不出的难过。
仅仅一个表情,欧阳黎的心揪着一紧,瞬间涌上无法形容的心疼,很想做点什么,于是微微紧了紧手指。
那是个极其缱绻温柔的姿势,沉默长久的注视黏连着一些解释不清的化学反应,大概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陈子侑露出抱歉的笑容,带着弧度亲上他的嘴。
落下的力度格外轻柔,舌/尖小心擦过不设防的唇线,细细密密地舔/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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