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诩知道对方大致是怀揣着抵触的情绪,关上门前他的目光极快地把刚才呆过的地方扫了个遍,的确是个小衣帽间,一边的高柜挂着排列整齐的拉丁舞服装,另一边便是他小心翼翼摸索过的奖杯,更多的奖项则陈列在深处的搁板上,来不及一一观赏。
毕竟它们也没被主人允许过展示。
舒愿正在卫生间刷牙,看见黎诩进来,他含着满嘴泡沫说:“你用那个。”
洗手台边上放着一副新的洗漱用具,杯身印了个恐龙图案。黎诩笑着摇摇头,边挤牙膏边问:“你卧室那串儿鞭炮,自己做的?”
弄巧成拙被黎诩发现了用红绳串起来的十八个可乐瓶盖,舒愿也不恼对方的打趣,神情无异地“嗯”了声算作回应。
十八就十八吧,回到房间拎着刚刚不小心连同衣帽间钥匙一块儿被带出来的小鞭炮,舒愿将尾端的绳子撕成几条做成流苏的模样,这样的新年礼物看上去是寒酸点,但也比黎诩笔袋里那单个儿边边都被磨平了的瓶盖好看。
“饿不饿?”黎诩倚在卧室门边问,“出去吃早餐吗?”
舒愿看了他一眼:“不去。”
“大过年的呆在家里多没意思啊,”黎诩揣着衣兜笑,“你换个衣服吧,我楼下等你。”
脚步声在楼道里远去,迟钝的小小酥从宠物包里探出脑袋,被舒愿轻轻捏了捏耳朵:“一起去吧?”
显然附近一带黎诩比舒愿还熟悉,他载着舒愿兜兜转转,不知名的小街里竟然还能找到个人满为患的粤式茶楼。
“坐这儿,”黎诩眼明手快将舒愿按进一个刚走了人的卡座,“把小小酥扔桌底下,这种地方不让带宠物进来。”
“扔”这字眼听上去蛮残忍,何况小小酥从始至终都乖乖窝在里边没捣乱。舒愿弯腰把宠物包搁脚边,手指伸进透气孔里逗了逗小东西。
黎诩喊服务生过来开了茶位,动作麻利地泡茶倒茶,垂眼看到对方手里还拿着的东西,忍不住发笑:“你那鞭炮是打算吃完早餐放?”
舒愿捏着绳子尾端的流苏小声问:“不好看吗?”
“不是……”黎诩观察了下舒愿的脸色,“多有创意啊,我还恨不得挂我家门上呢。”
舒愿抿着嘴笑,低下头不让黎诩看见,但他清浅安静的笑容再怎么与周围人的嘻哈大笑格格不入,在黎诩眼里仍像无意落进繁密林间的一场清雨,打湿成万上亿为他垂首的树叶。
这顿饭到尾声前都吃得挺融洽,黎诩给舒愿讲乐队休息的事,舒愿抹嘴巴的动作停了下来:“什么时候再……再……”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黎诩接过他的话:“再上台?也许等顾往高考完,也许……”
他自己也拿不准,说白了“沉迷”就是个不出名的小乐队,在酒吧里算是依赖生存的关系,连正式的签约合同都没有,哪天他们当中的某个成员退出了,即使面临解散,也是迫不得已又无可挽回的事。
舒愿大约明白了黎诩的欲言又止,他不懂安慰,笨拙地碰了碰黎诩的手背:“也许明年。”
跟舒愿的指尖一同触碰自己的还有手机出其不意的振动,黎诩捏了捏舒愿舒愿的手指,笑道:“我接个电话。”
接电话时黎诩没刻意避开,来电显示是黎文徴,来去不过是问那些屁大点儿的事。
“你昨晚没在家睡?”黎文徴问,“等下回家吃个饭吧,田婶做了你爱吃的。”
不问去了哪,也不问和谁过最高兴。
“你自个吃吧,我刚吃饱。”黎诩敷衍道。
“你还在生我气呢?”黎文徴说,“小诩,回家吧,我给你买了礼物。”
还在以为自己是给颗糖就能哄好的孩子。
“回个屁家。”黎诩挂了电话。
茶水放久了冰凉,却刚好成了黎诩浇灭火气的工具。他喊来服务生结账,舒愿比他更快地亮出了付款码,黎诩走出茶楼时还对舒愿的速度感到好笑:“你故意的吧?就等我把服务生叫来?”
“嗯。”舒愿抱着宠物包逗小小酥玩儿。
“吃你的,住你的,”黎诩凑近了问,“我拿什么谢你?”
舒愿一下子退开两步远:“不用。”
黎诩快走两步靠近:“舒愿,其实你不像看上去那么面冷心硬。”
逗猫的手指没及时抽出来,舒愿被小小酥舔了一口,酥麻的痒意直从指头蹿遍了全身。他抓了抓后衣领,才想起今天穿的卫衣没带帽子,遮不住自己发烫的耳尖。
他走得很快,黎诩在后面大步跟上,伸手勾住他的肩膀把人带到自己身旁:“就在这附近逛逛吧,走一圈再回来取车。”
“你不回家吗?”舒愿放慢了脚步。
“有什么好回的,”黎诩拿走舒愿手上的宠物包背自己背上,“败坏好心情。”
舒愿把玩着小鞭炮发呆,脑海蓦然闪过某些零碎的片段——
初次见过黎诩的弟弟时对方的一声冷哼,黎家女主人那副皮笑肉不笑的面孔,以及顾往对她的视而不见。
黎诩仿佛能揣测到他心中所想,状似无意地问道:“还记不记得我家那个一身骚狐狸味的女人?你上次见过的。”
“骚狐狸味是什么味?”舒愿问。
“就是狐狸精的气味,”黎诩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她不是我妈。”
大过年的,街上都是一家子一家子出来玩儿的,黎诩说起自家,倒像是有种孤苦伶仃的凄惨:“她和我爸生的儿子就比我小两岁,你能算到我爸是在我几岁的时候出的轨么?”
舒愿能理解黎诩身上的叛逆因子了。
不管是对破坏自己家庭的人所怀有的仇恨,或是对父亲的埋怨,亦或是对自己母亲的保护欲,都能在一个小孩子身上碰撞出报复的火花——也许逆反心理只是报复的其中一种方式而已。
“那你妈妈……”舒愿迟疑着不知该不该问出口。他觉得自己和黎诩的关系还没到交换秘密的地步,而贸然触碰别人的底线不是他一贯的做法,但——
“死了。”
在舒愿决定成为倾听者之前,黎诩果断的回答先一步传达到他的耳朵里。
舒愿看向黎诩的眼神中带上了慌乱,向来在语文考试中下笔流畅的人在这一刻感到了词穷,撞见了黎诩伤口的他不懂得该如何去舔舐。
“这种喜庆节日不该说不吉利的事吧,”黎诩捏捏舒愿的肩膀,“走,上那边瞧瞧。”
一整条长街摆满了摊子,卖东西的,搞活动的,人流挤得水泄不通。从街头逛到街尾,再由街尾晃回街头,回到茶楼前取车时两人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
大抵是今天起得早,加上刚刚这一趟走下来,黎诩细心地观察到舒愿的脸上已然有了倦意。他不想回家,不代表要连累舒愿跟着他耗,舒愿今天对他的纵容都写在了脸上,他可不想舒愿为了照顾自己的心情而盲目容忍。
把舒愿送回了家,黎诩识趣地没跟着上去。他接过舒愿递来的宠物包,反手背到身后:“我回去了,你这两天要是想出去就给我打电话,我陪你。”
“嗯。”舒愿走了几步,又回身跑过来,“这个给你。”
今天攥了一路的小鞭炮被他挂到黎诩手臂上,显得有点滑稽。黎诩挺意外,憋着笑问:“谢谢啊,为什么送我这个?”
“你不是喜欢收藏可乐瓶盖吗?”舒愿小声道,“这些都送你。”
被误会了。
黎诩回家的途中每看一眼挂在小臂上的小鞭炮,嘴角就挑起一分,他还挺喜欢这个误会,证明自己在舒愿心中也不是那么无足轻重。
这个认知让黎诩对自己没能冲进重点班的阴霾都挥散不少,只要确认舒愿对他的态度,他愿意在接下来的时间为了舒愿改变得更好。
黎文徴不在家里,几个小时前还在电话里说要和他一起吃饭的人现在不知所踪。空气中弥漫着玫瑰曲奇的香味,黎诩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循着香味走进厨房,田婶正站在洗碗池前擦洗着做点心的工具。
黎家就只有白霜喜欢吃玫瑰曲奇,而姚以蕾最讨厌玫瑰的香味。
黎诩感到不可置信,攀着旋梯扶手冲到楼上砸响了黎文徴卧室的门,又跑到二楼走廊尽头用力地拧了拧门把。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掏手机的手都是抖的,怒气冲击着神经,像有人拿着锤子敲他的脑壳。
所幸黎文徴很快便接了他的电话,不等对方开口,黎诩捏着拳砸向门板,尽力压下自己的低吼,仿佛害怕吵醒他沉睡的母亲。
“你——”黎诩深吸一口气,“正月初一还要去打扰我妈,你是嫌她临走前不够绝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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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结束以后不会日更了。对不起。谢谢大家的陪伴。改成隔日更。
第35章没想到吧
电话里的这次争吵比之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
“你清明去看她我也就认了,一年就那么一回,我妈再怎么着也能忍那一时半会,”黎诩语气很冲,咽不下的气在喉头堵着,“但春节你看个屁啊,我妈生前就想跟你离婚,你确定她想在这节日看见你这张假惺惺的脸吗?”
“小诩,”黎文徴说,“你冷静点吧,大过节的我不想跟你吵。”
“你可以跟我吵,没关系,我乐意,”黎诩退后一步,全身蓄力集聚到右脚上,对着门把狠狠一踹,“但你要吵就回家吵,别在我妈坟头上蹦跶。”
“什么声音,”黎文徴急了,“你在干什么?”
“踹门,”黎诩怒极反笑,“你猜是你回来得快,还是我破坏的速度快?”
“黎诩!”黎文徴终于愤怒地喊了儿子的大名,“你给我住手!”
黎文徴赶回家的时候,黎诩已经把房间的门破开了,田婶和吴阿姨站在门外干着急,谁都劝不住在里面乱摔东西的黎诩,毕竟黎文徴曾说过谁都不许踏进这个房间一步,就连姚以蕾和黎诀都不曾靠近过。
而黎诩今天就要把黎文徴这些年所保护的、属于白霜的遗物,亲手一一毁掉。
白霜的化妆镜,手作的陶瓷杯,挂在墙上的油画,整个房间被黎诩毁成狼藉。
最后一个厚重的相框被黎诩从墙上取了下来,相框中是白霜和黎文徴十五年前的结婚照。
“黎诩!把它放下!”黎文徴的喊叫破了音,对外对内处理大事小事从来都从容不迫的他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踉跄着冲进屋里,想守住的是年轻时大意丢失的爱情。
黎诩站在房间中央,午后的阳光打在他身上,他笑了笑,和白霜生得极像的眼睛透出一丝满不在乎的神情。
“砰啷——”相框应声断成两半,玻璃呈蛛网状碎裂,底下照片上的人脸被遮盖得模糊不清。
“啪!”黎诩的脸生生地挨了一巴掌。
从出生到现在,无论他有多调皮,做过多少错事,黎文徴也未曾对他动过手。
而就在今天,黎文徴用响亮的一耳光告诉他,他不是被无条件溺爱着。
黎诩被黎文徴扇得偏过脸去,耳蜗里一片杂乱的嗡鸣,好大一会才听得清黎文徴在说什么。
“这都是你妈妈的遗物!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在维护她?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伟大?”黎文徴少有地发这么大的火,在外人面前端的那些架子全在进入这个房间的那一瞬摔得粉碎,“黎诩,你平时怎么玩怎么闹我随你去,大不了我给你收拾烂摊子,但是就今天——今天你必须给我道歉,然后收拾好这房间,乖乖给我回屋反省自己,哪天想清楚自己做错哪里了,哪天再出来。”
“操,听听,听听你自己是有多不可理喻!”黎诩含着一嘴的血腥味,牙齿一触到腮帮肉就疼,但他可不想他爹以为他是个色厉内荏的种,“你自己辜负我妈,凭什么让我给你道歉?就算今天我拿火烧了这里的一切,那也是你活该,那也是你的责任!”
长久以来的不服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他只要看到他爸盯着满目疮痍露出心疼的表情就觉得没来由的爽,哪怕他今天被扇了,他也觉得值了。
“我不想和你争辩这些无谓的东西,”黎文徴挥挥手,“你出去吧,回房间去,别在我眼前晃。”
“那是你吵不过我,”黎诩说,“你认同我的看法,你只是不愿意承认。”
平日体面风光的市委书记在一堆被毁得无法修补的杂物中蹲下了身子,捏着碎玻璃下的照片一角,小心翼翼地将整张照片抽了出来。
结婚照上白霜的笑明媚得晃眼,能想象出穿上婚纱的那天她怀着怎样的心情。她去世后,他没有哪天不在思念他的亡妻,也没有哪天入睡前不痛苦地想要找出弥补遗憾的方式。
***
用不着黎文徴亲口下令,黎诩就自觉地给自己关了禁闭。
田婶疼爱这孩子,每天给他送饭上去时便劝说一两句:“小诩,你也知道黎先生这人傲气,骨子里其实可疼你了,你别跟他倔。”
黎诩是田婶看着长大的,对她说话比对黎文徴还客气:“我没跟他倔,他错了就是错了。”
“他们那一辈的事啊,你还是别放心上了,”田婶说,“有空多和黎先生沟通一下吧,也试着让他听听你内心的声音,他会理解的。”
理解不理解的黎诩还没琢磨透,姚以蕾和黎诀就拖着行李箱从老家回来了,黎诀拎着箱子上楼,手机外放着看游戏直播的声音,黎诩隔着门都能听到。
这下黎诩琢磨了好几天的问题又回到了原点,他仍然认为他和他爸没办法相互理解,黎文徴不可能搞得懂他为什么而叛逆,就如他想不通黎文徴明明喜欢白霜,为什么还要出轨姚以蕾,为什么还要在悔过中保持着和狐狸精的关系。
黎诀的卧室跟黎诩的不在同一边,但黎诩忍了许久依然没等到噪音声源的远去。
摆在书桌上的手机正翻滚着消息,群里哥们几个正在轮番轰炸他,又是文字又是语音地约他出去度过寒假的尾巴。
书本试卷凌乱地铺了一桌面,黎诩找准角度拍了个照片传上群,编辑文字道:“没想到吧,我在撸作业。”
“终于肯吱声儿了?撸老二能信,撸作业?不信。”韩启昀开着黄腔说。
“滚啊你韩启昀,正经点能死啊?”施成堇当即就开语音训人,“你当阿诩是你呢,勃启昀这名儿叫得还真不是盖的。”
只有顾往提到重点:“诩啊,你们家那俩垃圾回来了吧?”
“回了啊,大垃圾在楼下,小垃圾在外面走廊看直播,打打杀杀的也不怕屏幕里的刀枪崩到他脑瓜子上,”黎诩边讲语音边起身,“来,我给你们直播手机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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