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正坐在石凳上细细揉捻花朵,院外行来一拉板车,两个小厮在栅栏处招呼轻陌,“公子,我们来收脏衣裳。”
洗衣裳的事儿轻陌向来自己解决,他挥挥手,扬声道,“不劳烦你们了。”
那两小厮似是未听见,又唤了好几声,轻陌无奈,只得起身小跑到跟前去,看到那板车上放着三个圆滚的大木桶,心想浣衣院可真辛苦,他好言笑道,“看你们俩也面生,是新来的吧。以后都不用来收......”
话音陡然消失,轻陌只觉后颈剧痛,什么都来不及捉住,陷入了沉沉无际的黑暗中。
杜六端着石花粉回来,还另外买了两盒芙蓉酥,他脸上荡着笑意,边挤开栅栏门边唤,“公子,我回来了!我刚刚遇见梁姑娘了,我们互相笑着点头了!”
没人应他,杜六跑近了才纳闷,对着空荡荡的小院自言自语,“人呢?”
他把吃食放在石桌上,油灯兀自灼灼,瓷碗里一片片花瓣还沾着水珠,杜六想起上一回轻陌晚归就是跑去和陶大少爷偷情去了,那...兴许是在他出去的空档,陶大少爷来把人接走了?
学塾院外。
陶澈随意倚在马车边和车夫唠闲嗑,看陶澄提着衣摆从院门出来,跳下身便迎上去,“哥,我来接你。”
陶澄不说意外是假话,“车里又备了镣铐?”
陶澈扁嘴,“好像有镣铐就能铐住你似的。”
两人上了车,陶澈把退婚帖子递给他哥,“今日上午送来的,我不在家,听说娘从拿了帖子就一直落泪,哭到晌午,爹回去了都没哄好,又哭到下午才堪堪止住。”
陶澄抬眼瞧他,“别不是危言耸听,一桩利益婚约罢了,不值当娘这样伤心。”
退婚帖里寥寥几句,数落杨姝谣胆大妄为,要留在家中多管教几年云云。陶澄将帖子收好,又听陶澈道,“哥,你就不担心将娘气病了。”
“我若是不担心,早在发现轻陌被卖进青楼时就带他离开苏州了,何必费神费事的等到现在还不动身?”
陶澈搓搓脸,这些日子他没少折腾自己,“哥,我回去时娘还湿着眼,不说她到底是为了陶府还是为了…为了什么,她至少待我们是好的。”
陶澄沉吟,“那日就说了我这个做兄长不是一个好榜样,以后双九听得懂话了,你可千万不要和他提起我。”
陶澈心烦意乱,明明一肚子话,却又被这些话堵住了嘴,快到府上时,他才喃喃道,“娘担心你被人说道才特意叫我来接你,你待会儿莫要让她再伤心。”
饭桌上尽是好汤好菜,陶老爷赴宴不在,双九被奶娘抱下去,剩母子三人围着圆桌用饭。
乔晴眼睛肿的要睁不开,脸上一笔妆容未涂,憔悴的惹人怜,陶澄给她夹菜,“娘,不值当,成不了便算了。”
心中酸楚难言,乔晴一张口顿生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多么好的儿子,为何被那倒霉东西糟蹋,为何又让她这样失望。
手绢擦眼,缓了缓,乔晴才道,“虽是还未成亲,可好歹已经定下,她却做出如此招摇的事情来,丝毫不顾及我们陶府,又将你置于何地,不是朝着你的脸面上打耳光么。”
仍是温声细语,带着沙哑的哭腔,不见愤怒,倒是分外委屈,“澄儿,别在意,娘再为你寻一家好姑娘,不叫你再受这般侮辱。”
陶澈只埋头塞了满嘴,见对面不吭声,伸脚踹去,这才听陶澄暂且应下。
一顿晚饭吃的尤其缓慢,乔晴絮絮叨叨的说起久远之前的事情,怀念他们还是小孩子时,到处乱跑,一个比一个能闹腾,她多希望双九是个姑娘,可惜这辈子害了小子福,还是得了一个要操心的。
陶澈憋闷的也想要掉泪,好容易待到要散了,乔晴命丫鬟取了坛酒来,“我刚嫁给老爷时,学了一段时间酿酒,不剩几坛了,你们兄弟俩拿去尝尝。”
陶澄抱着酒坛,陶澈拿着两酒碗,屏退侍人后仍是不放心坐在院中讲话,最后躲到了屋顶上去,能一眼望见苏州运河,望见苍穹星月。
满上酒,酒香萦绕,两人相顾无言的对饮了一碗。
陶澄躺下身,心中郁结稍散,身旁陶澈与他并着肩,他感慨道,“我们很久没有这样了。”
“是啊,有个把月了。”陶澈也叹,“还记得我们头一回尝酒么?爹拿着一小杯,我们只是沾了沾唇就被辣的直哭。”
陶澄笑起来,“记得,五岁时,刚受教于郭先生。”
难以抑制的又想起轻陌来,他回味道,“后来我端了一小盅去给轻陌,他全喝了,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几个眨眼功夫就醉晕过去。”
陶澈压根不知这事儿,听起来只觉得轻陌很愚蠢,“你也忒坏了,一个坏,一个蠢。”
“他倒是没怨我,只道是我给的,他就要。”
陶澈不知滋味,若不是出了这一出闹剧,放平日里,一年半载可能都想不起还有轻陌这一个人,他问,“记得你那时天天往偏院里跑,你就那么喜欢他么。”
陶澄歪过头对他轻笑,“还是托你的福,你又吵又闹,我可烦你,与你一对比,轻陌又安静又乖巧,不枉我日日挂念。”
陶澈哑口无言,瞪着陶澄控诉。
陶澄望回夜空,“就是那么喜欢,从五岁就喜欢,算命先生说了,我们姻缘注定。”
“算命先生你也信!他算到你们是亲兄弟了么?”陶澈隐隐崩溃,“娘因为华...因为大奶奶吃了多少苦,她要是知道你们俩搅和在一起,一准儿气的能杀了轻陌。”
“不会的。那日娘同我说,这是她心里的坎儿,若是她对轻陌动了杀念,她这道坎儿更是无法迈过,这一辈子都要受折磨的吧。”
陶澈蹙眉,“难道娘眼睁睁看着你和他私奔,她就能不受折磨吗?”
陶澄沉默了半晌,“我走了,陶府和娘都还有你,我若是留下来...留下来娶妻生子,于父母尽忠孝...”说着合上眼眸,“没有这种‘若是’。还记得我跟你说我深夜去屋顶掀瓦片偷看他么?”
陶澈低声的“嗯”,“无法想象。”
陶澄不理会他,继续道,“月光惨淡的照着他,我看见他哭湿了满脸。那一晚我就下定决心,待娘生完,无论怎么样我都要带他离开。”
“陶澈,我们六岁时他离开去常州,之后十年间,你也看到我是如何恳求爹娘也送我去一次,书信通了两封被娘发现,从此杳无音信。我们十六岁时他回来,我和他见个面如同做贼,那时我只觉得我陶府大少爷的名头徒有累赘,我只想同他说说话罢了。”
陶澈无言,酒水连番灌下,衣衫前襟被染湿,黏在胸口,有些难受。
陶澄也起身满上一碗,同他相碰,他喝完笑道,“以前轻陌话不多,问一句说一句,现在皮的不行,活像拜了个说书的为师父。”
陶澈想起那晚在雅间听轻陌长矛大枪还揣榔头,没忍住也勾了勾唇角,他问,“为何?”
“说是因着为了把刺绣卖出去,磨破了一层嘴皮子。”陶澄莞尔,“挺好的,我喜欢听他讲话,听他念念叨叨。”
夜空愈发深远,林叶簌簌。
酒坛空了,最后两碗相碰,陶澈道,“哥,你之前为了诓骗我们说了那么多谎话,你要和他一起走这句是不是真的?”
陶澄只微微一笑,“陶府有爹和你,娘有你和双九,我无甚牵挂的。”
酒碗也空了,陶澈一抹嘴,摇摇头,“既然镣铐不行,那我便用刀剑阻止你。”
陶澄看他一脸醉态,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第三十五章
天光蒙蒙亮,隐在薄薄的晨雾中,能听见清脆悦耳的鸟鸣。
陶澄见小厮趴在石桌上睡的无知无觉,心里轻轻笑,守着小主睡在屋外,似乎连早点都准备好了,一碗石花粉和两盒芙蓉酥,这不是等着讨赏是什么?
陶澄走近,拍拍小厮肩头,不见动静,遂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儿,“杜六,醒醒,赏你金子了。”
杜六被额头上的痛楚唤醒,一双眼惺忪茫然,看到眼前人时糊糊的道,“陶大公子,你们回来了。”
陶澄怔愣,“什么?”
小厮抓抓脑袋,站起身朝着屋里看,“昨夜不是您把公子接走了么?我守到睡着都没见你们回来。”
话音未落就看陶澄转身跑去推开门,小厮回过味来,睡意呼啦一下子退去,满面惊恐,紧接着就见陶澄黑沉着一张脸返回,“昨天一整天我都未来过,轻陌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哆哆嗦嗦的跌坐在石凳上,杜六努力回忆,“天色刚黑,约摸将到戌时,我去买个石花粉的空档,回来就不见人了。”
陶澄强迫自己冷静,“再想想,昨日他有没有说过要去什么地方?”
“没有。”小厮连连摇头,急的掉眼泪,“公子一直待在院里,只说等着今日去私塾看望先生。”说罢低声痛骂自己,“我怎么就睡得这么死,我怎么就睡得...”
陡然一惊,小厮伸手欲抓陶澄,两只手悬在半空,“大公子,我...我回来时,路上遇见两个浣衣院的小厮,面生的很,说是新来的摸不着路,我跟他们指了方向后,其中一个说答谢我,给我了一个小香包,我闻着挺香,便收了...”
一只半个巴掌大的香包,小厮胡乱从腰带里摸出来,这回连呼吸都不敢,远远的扔到石桌另一边去,“大少爷,我,我会不会就是...我不应当睡得这么死的...”
陶澄手抵住额头,被小厮压抑的哭声扰的心脏乱跳,他迁怒道,“认不认识我的马?”
小厮答,“认得。”
陶澄挥手让他下去,“去马厩牵来。”
小厮抹一把眼泪,急吼吼的跑走了。
即使再不想承认,陶澄最先想到的还是乔二奶奶。
陶澈昨晚人自醉,还是他给抗回到床铺里安顿好的,且最先同他交底,若是想要对轻陌下手,不至于拖到现在。
陶老爷虽然也在寻轻陌,可寻的是轻陌乔装打扮的算命先生,难不成是身份被揭穿,再一想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一怒之下命人作恶?
一拳捶在石桌上,不管那人是谁,总之都是在陶府里,陶澄咬紧牙,整整一夜过去了,他都不敢仔细去想轻陌会经历些什么,此时又在何处,甚至是生是死,亦或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口中苦涩,陶澄一跃而起,飞奔至半路遇见小厮,他动作不停的翻身上马,缰绳勒紧惹出嘶鸣,朝着陶府疾驰而去。
双九正哭着,吃饱了奶水也不消停,被奶娘抱着咿呀的哄了半晌不见收,乔晴心疼,搁下汤匙把双九抱进怀里晃悠,“乖宝贝,都不让娘安生吃饭。”
陶老爷倾身,伸出手去碰双九白陶瓷一般的脸蛋,指尖被圆滚的小手捉住不放,他刚笑开要疼爱两句,就听一声巨响传来,“嘭---”,院门差些震垮,摔在墙上摇摇欲坠。
整个院里的人都被吓住,双九稍稍才歇住的哭声登时响彻陶府,小厮跟在陶澄身后跑来,战战兢兢的躲在桂花树后。
只见陶澄胸口剧烈起伏,仿若强压着满心口的怒火岩浆,可出言的声线同眼神一般冰冷彻骨,他站在台阶下,道,“轻陌在哪!”
毫无来由的问话让陶老爷顾不上被惊吓的震颤,他站起身瞪着陶澄,“一大早上闹事!他不是被派去台州了吗,问他做什么!”
不是陶老爷。
陶澄不做解释,眼睛直勾勾的盯住乔二奶奶,又道一遍,“轻陌在哪!”
陶老爷莫名其妙,但看陶澄如此反常,周身紧绷的好似一张满弓,纵使疑惑非常,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乔晴,“那孩子不是早在前几个月被送去台州果园了么?”
乔晴只在最初受到惊吓,此时她头也不抬的哄着双九,置身事外道,“是啊,在台州。”
指甲陷进掌心,陶澄握紧拳头抑制住崩溃的心绪,他大步迈上台阶,一时片刻都经不得耽误,只要想到轻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受着他不敢想象的折磨,他就快要发狂,一身血肉都痉挛着在颤栗。
他捉住乔晴的一只手腕,已经顾不上收住力道,他在小厮们和陶老爷惊恐的注视下逼问道,“娘,轻陌在哪!”
乔晴痛呼,脸色一瞬间涨红又迅速变作苍白,“你要反天吗!”
陶老爷震怒,指着陶澄怒吼,“胆大包天了!还不快放开你娘!”
陶澄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的与乔晴对望,声音止不住的颤抖,“娘,他到底在哪!你命人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告诉我,我保证以后他再也不会碍你的眼!”
小厮们早就退到屋外,陶老爷还在怒骂,上前来拉扯陶澄,拉不动分毫,凶狠的手劲几乎要把乔晴的腕骨捏碎,一时间屋里又是骂声,又是哭声,还有痛呼的呻吟混成一团,让陶澄烦躁无比,目眦欲裂。
陶澈闻声赶来就看见这么一副胡乱的场面,他大吼一声,“爹!娘!”又见陶澄浑然成猛兽索命一般的凶恶,赶忙护在乔晴身前,“哥!你疯了吗!”
手腕被陶澈救出,乔晴忍着剧痛抱紧了双九,连连后退,她满脸泪湿,与陶澄隔着几步距离,浑身发抖,被陶老爷揽在怀中安抚,她尖声哭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知道吗?娘是在救你啊!”
陶澄紧抿着唇,脸颊上紧绷的肌肉昭示着他在极度忍耐,陶澈拦在他眼前,“哥!你到底怎么回事!”
陶澄轻声道,用只有他们俩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轻陌不见了。”
陶澈一愣,见陶澄欲要迈步,根本来不及多想就抬手去捉,“哥!”紧接着咔嚓一声,手腕被活生生扭到脱臼,他疼的低吼,下一瞬胸前又挨了一重掌,顿时喉头涌上点点腥咸。
乔晴惊叫着看陶澈被放倒在地,耳边陶老爷的怒骂都变作尖利的长鸣,明明陶澄双手俱空的朝她走来,可那猩红的眼眸仿若锋利长刀,直取她心脏,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孩子如此模样,形容可怖,宛如恶煞。
乔晴几乎腿软,在陶澄毫无预兆的下跪在身前时,憋紧的一口气陡然松懈,陶老爷的责骂和双九的哭声重新灌进耳朵,她看见陶澄顺服的磕头,听见他仿佛诀别的声音,“娘,我不忠不孝,不求你成全,也不求你原谅。”
顿了顿又道,“怨恨伤心伤神,牵挂易成疾,还是忘了我这个不孝子吧。”
陶老爷指着他,不可置信的怒吼,“翻天孽障,你失心疯了吗!你说的到底叫什么话!”
陶澈也在身后唤他,砍去手足一般痛心,可陶澄置若罔闻,他站起身,用着最后几分冷静看住乔晴,仍是那句话,他一字一句道,“娘,轻陌在哪。”
陶老爷怒极攻心,反手狠狠抽了陶澄一掌,抽的他脸颊歪过去,嘴角含住几缕鲜血,他一声未哼,又受一掌,眼前昏花,半张脸麻到无法感受痛楚。
乔晴在他顽固又祈求的眼神里失声痛哭,无可依靠般抱紧了双九,她连连摇头,“娘在救你啊!你怎么能叫那卑贱东西糟蹋你!娘是在救你!”
陶澄濒临失控,他后退一步,嗓音嘶哑道,“告诉我他在哪里,才是救我。”
乔晴却逼近一步,“会遭天谴的!你不要被他迷了心智,会遭...”
“娘!”陶澄撑着桌子,手背青筋暴起,全身的肌肉都绷到极限,“我知道,我十六岁就知道他是谁。伤天害理,丧尽天良我都认了,是遭天谴还是下地狱,我都要和他一起。”
短暂的沉默中只闻哭声,陡然又一阵叮咣打破沉闷,是陶老爷惊慌失措的倚靠在矮柜上,撞翻了好几件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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