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歌不敢妄动,而沉渊此时却像是拗着一番别样的固执,身形不换的等她借势下车。
子歌别无他法,只好顶着众人见鬼的神情,递上了自己的手。
她哪里真的借沉渊的腕力下车,所以也只是作势虚搭一下,落地后便不动声色的避开两步,颔首道:“多谢公子。”
沉渊睨她一眼,轻声道:“这句倒是顺畅。”随后便转身上了石阶,随着出门迎客的店家伙计步入酒肆之内。
其余几人心中各有一番计较,但皆是眼观鼻鼻观心,面上一派如常,仿佛刚才沉渊那不经意的“照拂”只是个小插曲,轻易就掀了过去。
酒肆内宾客满座,推杯换盏间,一片热闹的尘世烟火气息扑面而来。小二肩背上搭着一条白色长巾,见眼前这几位均是不凡气度,且一楼散座已经客满,便十分有眼色的将他们引上了二楼雅厢。
几人落座后,又有伙计一路小跑来添茶倒水,小二便在一旁嘴皮利落的报起了自家的招牌菜色,流彦自作主张的点了点了数道,小二一声“好嘞,稍等!”便忙不迭的往后厨奔去了。
子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掩住了唇角的几分笑意。
他们所在之处虽是二楼雅厢,但临近扶栏,只算闹中取静。楼下觥筹交错的声量,上菜跑堂的动静,还有一楼大厅之中,说书人醒木拍案之声,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而这样她不曾见过的烟火气息,不曾经历过的尘世真实,让人觉得愉悦而心安。
许是雅厢优待,他们的菜上的倒是极快,不一会儿碟碗盼盅便罗列了一满桌。流彦看着这一桌琳琅佳肴,猛的一拍大腿,恍然道:“我说像是缺了点什么,有菜无酒,何谈滋味!”
于是,两坛陈酿又上了桌。
流彦不等旁人动手,起身先自斟一杯,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事实上,最终这两坛佳酿除了他,旁人俱是一滴未沾。
星皓就不是爱酒之人,星娆亦是如此,而子歌......如今一提到酒字,脑中便不受控般浮现那日的酒后糗事,生怕醉后故态重萌,哪里还敢沾杯。
而沉渊,也只是略略扫了一眼那两坛佳酿,便继续独饮清茶,丝毫没有端杯之意。
此时,楼下说书的艺人说完了一场雪雨江湖儿女情长,接了众人赏钱,正要再讲一段那铁马金戈将相豪情,食客中却突然有人扬声喊道:“老头儿,你说来说去都是这几段,好没意思,肚里可还有更新鲜的玩意儿?”
说书人笑答:“世间百态轮回变幻,朝代兴旺更迭交替,也逃不过生老病死爱恨别离这几番,不知客人还想听点什么?”
又有人道:“既然世间之事皆是如此,翻来覆去也无甚好听,你不如挑捡些咱们没听过的神魔仙灵,鬼妖精怪来讲上一讲吧!”
说书人哈哈大笑,道:“外界神灵之事岂是我等凡人能信口胡诌的?老朽这一开口,只怕犯了上界忌讳啊!”
又有人喊道:“神仙哪有如此小心眼儿的,你只管说,说的好听有趣,赏钱自然有的是!”
“哈!”说书人大朗声大笑,道:“这位客官言之有理,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我一个说书老儿!您若肯赏,我自然是讲得!”
说罢,那说书人煞有介事的环视一周,抄起桌上醒木重重拍下,开口道:“如此,老儿我便说上一段那灵界仙君的风流轶事吧!”
“......噗!”
此言一出,二楼某间雅厢内,正百无聊赖捡个热闹听的四人,齐齐喷出了口中茶酒。
沉渊端着茶杯的手亦是一顿,神色颇为复杂的转头,将目光遥遥瞥向那一楼的厅堂之中。
第二十五章
周遭先是静了一瞬,随后喊赏叫好的捧场之声便爆发开来。
说书人摆摆手示意安静,不带须臾,便开了口——
“众人皆知,如今那灵界主君,原是上界的一位大能神祇,为止战事,才入主灵界,护一方生灵太平,都道那灵界仙君是大罗清天之神,早已跳脱五行,不死不灭,更勘破六界迷妄,无欲无求,可近来却有传闻,说这灵君红鸾异动,爱慕贪恋上了一位女子。”
“女子?”座下有人插话,好奇道:“可是凡人?”
说书人眯起双眼,故作高深道:“此乃玄机啊,不过传闻中,那女子确有惊人之貌,若能得那灵君一晌偏爱,想来定不会是凡俗颜色。”
将这精彩绝伦的传闻一字不落听进耳中的沉渊:“???”
坐在沉渊周围,听得心惊肉跳却按捺不住内心兴致勃勃的四人:“!!!”
流彦呆了半晌,干笑一声,小声凑过身来,试探道:“你...那个,咳...那位女子...”
恰巧此刻,那楼下的说书人接着道:“既是传闻,个中细情自然不能深究,老朽听说的也不过一二,虽不知那女子何许人也,姓甚名谁,却知道那灵君确实对她偏爱有加,恨不得与她日夜相伴,同眠共枕,片刻不离。”
说到这,这故事突然就朝着不可言说的方向奔去了。
于凡人心中,关于神魔仙灵的印象总是遥不可及,或是存在于灵龛祭台之上,或是存在于神话传闻之中,而相较于高高在上的神威天仪,这等坊间流传的风花雪月显然更合世俗口味。
听客之中有人不屑道:“同眠共枕日夜不分算的什么,哪个男子与自家娘子不是如此?”
“是啊,这有什么稀奇,传闻那龙族的八太子,还日夜流连花丛,沾染了一身胭脂花红呢!”
流彦:“......?”为什么突然膝盖有点儿疼?
“哎,客官莫急。”说书人手中醒木一拍,又道:“要说这二人时刻相伴确是无甚稀奇,不过——”
食客们此时纷纷停箸,已然屏气凝神,全然被这说书老儿嘴中的传闻吸引,不满道:“别卖关子!快讲快讲!”
说书人轻笑一声,低声道:“不过我听说,这灵君有一日忽然兴致使然,携这女子于一方灵泉之中戏水共浴,二人犹如交颈鸳鸯,缠绵相依,足足两天一夜啊,之后,那女子......”
说书人稍顿,有人吞了口吐沫,问道:“如、如何了?”
“那女子足足于房中昏睡了七个日夜,才堪堪能起身下床......”
“哐砰!”
一声巨响自酒肆二楼的一间雅厢传来,楼下众人皆被那声响一惊,思绪却还停留遐想在那传闻中“起不来床”的女子身上,遂有人喃喃道:“这灵界之君...伟、伟哉啊......”
子歌拖着打着哆嗦的小腿,避开了跑来搀她起身的店小二的一双油手,自强不息的咬牙撑着桌子爬起来,又拽过翻倒的椅子,头昏脑涨的勉强坐回原处。
可刚一抬头,就对上了三双震惊不已又饱含钦佩之情的眼睛。
子歌:“......”
一方素帕此时递到了她沾着茶末的手边,子歌天外回神,就见沉渊脸上方才那幅晦涩难明的神态早已不见,双眸之中竟还噙着一丝笑意,对她微微抬颌示意:“擦擦。”
子歌脸上颜色由白转青,又由青变绿,好不绚烂。过了好一会儿,才颤着手指小心翼翼的接过这方素帕,心道:刚才怎么不直接摔死我呢?
一时间,众人脸色可谓异彩纷呈。星娆向来机灵思敏,最先收起了一脸的难以置信,搜肠刮肚的琢磨了一番措辞,试图打破此时诡异的尴尬局面,低声道:“说来奇怪,我灵界粹华宫中之事,怎会被凡人知晓,虽说与实情相去甚远,但......”
——但也此中细情,也并非全然不实。
她偶然对上沉渊看过来的眼神,噎了一噎,后面的半句话便“咕噜”一声又滚回了喉中。
楼下说书人还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众食客听得入境痴迷。子歌稳心凝神,于灵台中默念了三遍“眼不见不烦耳不听为静”,复又稳妥的端起茶盏后,面色终于恢复如常。
“咦?”流彦专心致志的听了半晌便宜热闹,此时才终于回过味儿来,察觉出一丝古怪之处。他怔愣片刻,对几人喃喃道:“我听这老儿戏说的段子,怎么有点熟悉......”
他在心里好生回忆揣摩了一番,苦想许久后,恍然大悟道:“这不就是我三个月前写的那出戏本嘛!”
风雅如斯八殿下,平生有挚爱三香:色香,酒香,墨香。
众人:“......”
流彦尬笑:“戏名就叫《灵界之君与她的幽泉二三事》,哈、哈哈,原是想了《灵君与她不能言说的秘密》,落笔时觉得略失文采,不足以引人眼球,最后便择了这个。”流彦语顿,环视众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又略显骄矜道:“没想到这戏文这么受欢迎,不仅在灵界广名远播,甚至还流传到了凡界...哈、哈哈哈......”
子歌觉得自己刚刚费力才稳住的心神再次遭受到了毁灭性的重创,她情不自已地用一种“从未见过如此弱智之龙”的眼神将流彦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终于忍不住偏头去问星皓:“敢问...杀龙,遭天谴吗?”
星皓:“......”
一声低笑蓦地从沉渊嘴边溢出,只见一直垂眸不语听几人胡诌的他,竟从广袖之中摸出一块质地莹润的璞玉来,修长手指轻轻一弹,那玉石便凌空掷下,“当啷”一声轻响,稳稳落在了楼下说书人桌上的木盘之中。
天降美玉,那说书老儿先是惊了一惊,随后小心翼翼地将盘中玉石拿起来细细端详,目光快速搜索过后,立刻喜笑颜开,对着二楼一间雅厢拱手抱拳,高声道:“谢客官大赏!”
面面相蹙的三人:“......”
子歌:“......”灵君心,海底针。
这一顿饭可谓吃的惊心动魄心力交瘁,不过据星皓所言,他们此时已身在凡界边际,以现在的脚程,只需再过大半日,便能出了凡尘,而后再越过边界外的几峰崇山峻岭,便能直达四旬城所在了。
如此一来,他们几人稍作歇整,便又驾车上路。
再出发时,驾车人便换成了流彦与子歌。
车鸾行的不紧不慢,子歌坐在流彦身侧,如老僧入定般目不斜视。
流彦百无聊赖,便一边绕着缰绳,一边凑过来与她说话找趣:“小荷花,眉头皱了一路了,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快说与我听听,让我开心一下。”
子歌凉凉瞥他一眼,微不可察的侧了侧身:“并没有。”
流彦高深一笑:“不,你有。”
子歌:“不,我没有。”
流彦:“你就是。”
子歌:“不,我不是。”
“......”流彦挑眉,嘴边笑意更胜:“如此愁眉不展,你该不是还在惦记着本君写的那册戏本吧?若真的那么喜欢,改天送你一本手稿就是了。”
子歌精疲力竭的捏了捏眉心,无奈道:“殿、彦郎君,我自知从前在粹华宫里多有开罪你的地方,你神龙海涵,姑且当我年幼顽劣,莫要同我一般计较了。”
流彦讶然道:“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本君是报复心胜,捉弄你好玩的吗?”
子歌生无可恋道:“......不然呢?”她停了停,又语重心长的说:“只不过,你拿我消遣事小,损辱了公子威仪,那便事大了。”
“啧啧啧......威仪?”流彦觉得这朵傻荷花恐怕对她家公子的秉性有什么误解,颇为不赞同的开解她:“你看你家公子今日打赏时出手之豪气,可有半分威仪受损之态?”
子歌:“.......”这话我没法反驳。
于是只好恨铁不成钢的温声劝谏道:“郎君,您可是真龙之子,神族贵胄,平日里多干点儿正经事不好吗?”
流彦对她小小年纪却老神在在的模样颇为忧心,此时更是无比怀念起当初那个生动活泼的小灵女九荷来,不由叹道:“你才活了几千年,这世间种种情愁忧怖的滋味还未尝遍,若是有朝一日看尽了这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就自然晓得了,仙途漫漫,最打紧的正经事,也不过是要想方设法的让自己活的快意洒脱罢了。”
“再说了,这上界的仙首神官不计其数,正经事交给他们去操心,玩闹儿戏之事由我代劳,他们愿意享受那一板一眼的仙旅寂寞,我亦乐得在这八荒四海之中肆意逍遥,岂不是两全之美事?”
子歌闻他此言,不免失神良久,最终也只是一声轻笑揭过。
马车一路向东,越到凡界边缘地带越是人烟稀少,深夜之时,他们终于出了凡尘。
崇山险峻绵延,月色朦胧如纱,笼拥着横亘交错的青峦叠嶂。越过眼前这群高山险壁,便是四旬城了。
众人下了马车,只觉得暗夜似水,夜风冷肃。沉渊轻挥广袖,那车辇届时便幻化成一朵轻云,向着不远处的群山飘荡而去。
既出凡界,仙法灵术自然也不必再隐匿,几人索性御风而行,片刻之后,几抹身影便亦如流云般,消失在群山之巅。
第二十六章
话说,这四旬城一名,并不是无故而来的,而是源于城内“一朝看遍四时景”之奇观。
四旬城城郭四方端正,整座城池以一个规则的“十”字划分成四部分。城东则是一派鹅黄柳绿暖阳青堤,常年春晖醉人;城南则终日缤纷紫陌桑麻夹路,夏花绚烂经年不败;而城西与城北,一边是秋风萧萧枫红似火的时景,一边则是天寒山远落梅残雪的冬季。
而这座城池正中央,一座祭天神坛便奠落在“十”字交汇的原点之上。
四旬之城,故此而来。
四旬城内有一处恢弘大宅,庭院深深,绿瓦琉璃,恰好与所在之地的城东春景交相呼应,这宅院便是四旬城主家所在。
四旬城老城主,家族姓穆,虽说穆家主理一城之事,但却没有延承祖上子嗣兴旺的福泽,穆家到老城主这一辈,膝下仅有一子,好在这少城主穆择一也是年少有为之辈,无论是府中还是城内,一切事物打理地有条不紊,颇有其父当年之风。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