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漫长到让人心悸的沉默。
山风习习生凉,树影参差摇晃。片晌过后,沉渊才若有所思的道:“你...有没想过,其实不必劳烦他人,本君......”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子歌就倏然抬头,顿时瞪大了双眼,几乎是瞠目结舌地打断他:“这事关生死的档口,二位星君我尚且不愿枉驾,何况灵君你?
沉渊忍不住蹙起眉峰,说:“不过一只妖兽而已,降服它于本君而言,何谈到了生死攸关的田地。”
子歌拢了拢鬓边的发丝,摇头轻笑道:“就算无关生死,就算只是微恙,甚至灵君你能毫发无伤,之于我而言,这份恩情都是昊天罔极般,偿不起,还不完。”
“当初我不自量力擅请灵君助我净化四灵石,几乎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哪怕最终我将功补过似的亲自拔出了你体内的那缕魔气,复你味感,现在回想起来,此事依旧令我懊悔莫及。”她抬眼看向他,眼神清亮而诚恳:“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万一呢?万一当时我黔驴技穷,万一最后诸位星君甚至是上界众神都无计可施,又该怎么办呢?灵界该当如何?天界该当如何?而作为始作俑者的我来说,又该当如何?”
“况且,我心里明白的很,我同灵君之间,哪有什么恩义两清之说。从我于木灵族祭典之礼现身之始,一直到现在,我,或者说是隐莲一族,俱是因灵君庇护,才得安然无故。否则,莫说是当初灭我阖族的幽冥鬼将,就算是灵界其他族门要与我过不去,日子都不会过得像现在这样如此舒心随意。”
“所以,我隐莲一族在灵君你这里欠下的恩泽已经够多了,再来,我就真的背不动了。”
她这一番陈情表述可谓是披心相付,真正的拳拳服膺,她将那些从不曾向人表露过的懊丧和感激,一股脑的全部抛给他。这份感遇忘身之情过重又过厚,以至于沉渊堪堪触手一接,便被砸的胸口窒闷。
许久,他才道:“我明白了。”
子歌自始至终绷紧的一颗心这才算实妥帖地落了地。
话已至此,正经事终于聊完,剩下的就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谈了。子歌松了口气,神经也随之缓和下来。该说的话都已经言毕,她一放松便有些忘形,忍不住凑了凑头,突然问沉渊:“灵君真的只是来送水的?”
她眼神狐疑不定,而沉渊似乎还没有从刚才那过于深沉的情绪中缓过神来,不由顺口反问道:“那你觉得我是来干什么的?”
子歌盯着他那双眸色漆黑的眼睛,镇定且冷静的思考了半晌,得出结论来:“......收尸。”
沉渊:“......”
“哎......”子歌背靠上巨石,拗了个舒服的姿势后,忍不住开始自嘲笑道:“灵君必然是觉得我会鲁莽草率,为了那块火灵石,免不得脑子一热去与赤焰兽拼杀厮搏,又想着单凭我这几分能耐,最终下场也无疑是被那妖兽踩在山洞里摩擦,然后烧个灰飞烟灭,所以——”子歌眯了眯眼睛,挑眉对他说道:“灵君义胆敦厚惯行好事,恐怕是特意赶来,想着在我被赤焰烈火烧成齑粉之前,拾捡几块碎骨,再带回灵界埋上一埋,左右也算是个落叶归根了。”
她分析的不徐不疾且头头是道,逻辑上合情合理又甚为紧密,沉渊难得的被她忽悠的愣了愣,随即失笑道:“哦,若真如你所说,那如今你全手全脚的与我坐在这里鬼扯,我这一趟岂不是白来?”
子歌抬头对着皎皎明月叹了口气,又垂首低声道:“还真不算...其实,就差一点,灵君可能就不虚此行了。”
那一刻,石洞就在眼前,哪怕深知洞内危机四伏,一脚踏进恐是有去无回,但有那么一瞬间,她当真是冒出过不管不顾的念头来,想要赌上一赌她这几千年来攒下的运道,但这昏头的冲动在心里打了几个滚儿后,还是被她按捺,最终偃旗息鼓。
她陷入了短暂的失神,而沉渊则长久的沉默着。一时间,周遭静谧,两人均是无话。
沉渊暗想,她的确称得上颖悟玲珑,起码猜对了他的一半来意。
他从不曾认为她是轻率之人,否则当初也不会施计自困于迷罗杀阵,得他搭救后又甘心于粹华宫内蛰伏百年岁月,她走过的每一步都经过了缜密盘算,他是知道的。
可他知道她的心计,却也晓得她的执念。
就像她刚才对他说的那番话一样,万一呢?万一她这次忍不住,偏就意气用事了呢?
他囫囵想着,她一个小灵女,任凭灵术如何卓尔不凡,单打独斗也绝不是赤焰的对手,因而若是她此番冲动了,他便抬抬手帮她圆了所求就是。
所以他来了。
孰料,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她不仅一切依计行事,还对他还说了那样长的一段话,长过印象中,她曾对他说过的所有。
言犹在耳,他终究也只能沉默的听之任之。
哦——沉渊忽然福至心灵的想:他可能......终归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她。
山间风过无痕,远处树影婆娑。片刻之后,子歌已经收拾好了心绪,脸色又松快下来。她见沉渊不时把玩着手中的物件,又忍不住偏头去瞧,本以为他又是在雕磨玉件,仔细分辨后,才发现他手中的那块精巧的小物通体雪白莹润,质地细腻温和,表里却不泛寻常玉色,反而透着温润的磷光。
她指了指那块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东西,好奇道:“这是什么?”
“这个?”沉渊朝她比了比手中之物,答说:“这是星石。”
“星石?”这倒是她从未有过耳闻的稀罕物件,猎奇之下免不了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那小块星石冰肌彻骨,光华旖旎。
子歌指了指他的手,试探道:“我能看看吗?”
星石入手,才觉七分冰冷三分温润。子歌将它举到眼前,透着月光才看清,这星石里外皆是如冰似水的细腻,半分杂质都没有。
子歌:“星石是什么?”
沉渊:“如星之恒,若石之坚。”见她嘴边噙笑,眸色中亦有光彩,又问:“你喜欢?”
“喜欢啊。”她说完才察觉自己答得飞快,难免有几分耳热,于是不大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将星石递还给沉渊:“也就,还行吧。”
沉渊忍着笑,温声细语地问道:“还行是什么意思?”
子歌抻了抻衣裙的褶皱,庄重答道“就、一般般吧。”
沉渊忍俊不禁,轻叹中又夹杂几分无奈。
他心想:不过是一块星石而已。
是喜是悲也好,是憎是哀也罢——也不知究竟要到何时,她才能真正的不再隐藏自己的心之所向,情之所往。
第二十八章
话说那日子歌与沉渊回到四旬城主府中时,夜已经深沉,众人皆以睡去,子歌自知不便打扰,便在庭院回廊处同沉渊道别后,也径直回了房中。
第二日,子歌将自己闷在房中调息了整整一天,直到日落之时方出。
黛青色的天幕之间勾了着一抹斜阳霞光,庭院小桌旁,沉渊正与流彦隔盘对弈。
见子歌走出房门,沉渊执子欲落的手微微一顿,淡声道了一句“中堂食厅给你留了晚饭”,才复又落子入棋盘。
而流彦则是脸上端着些许和煦的笑容,将她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
子歌颔首道了声谢,而后一派从容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到石桌旁边微微垂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白子已然输得这么惨了,再玩还有什么意思?”,随后便白衣蹁跹的往食厅觅食去了。
只留庭中一个嘴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的沉渊,和一个手执白子,欲哭无泪的流彦。
隔日清晨,众人在前厅议事,虽然早已知晓了子歌的筹谋,但放她一人斩杀妖兽委实凶险,因而众人脸上犹是带了几分忧色,尤其是那穆少城主,总觉得让这样一位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修去与上古妖兽单打独斗,怎么都是天方夜谭。
然而,既然沉渊一早已经点了头,旁人自是无法多言。
而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出了四旬城,直奔招隐山脉。
山脚下,子歌一脸菜色的轻声问沉渊:“公子......为什么我降个妖兽,身后要弄个这么大的排面阵仗?”
沉渊清淡的眼光从后方随行的百十来个修灵道士身上略略扫过,又瞥了一眼那位满志踌躇的穆少城主,轻笑道:“无妨,去吧。”
子歌喟然长叹一声,抬脚便欲上山,而沉渊又道:“等一下。”她一回身,只见沉渊白色的袖襟自眼前轻掠而过,还未及她有所反应,沉渊微凉的指尖便在她额间轻轻一点,又很快离去。
她有些茫然的怔忪间,便听见沉渊温声道:“小心些。”
“嗯,公子安心。”子歌略一颔首后,便足尖一点,飞掠至绵延横亘雾气飘摇的山脉之间。
流彦见子歌的身影与那薄雾渐渐相融复而不见,不禁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你就这样让她去了,当真无碍?”
沉渊闲庭信步地走到一块青石旁边,轻撩衣摆就地而坐,从袖袋中拿出一块星石小件,指尖又幻化出一柄小刃垂首雕磨起来后,才漫不经心地答道:“有我在这里,能有什么大碍?”
流彦:“......”
子歌这一路上山原是轻车熟路了,不带须臾,便身轻似云的落在了那妖兽藏身的石洞前。
子歌放缓呼吸,向那洞口处缓缓而行,而后在离洞口五步之遥处站定,她沉沉的吐出一口气后,雪袖轻甩,指尖一弹,一簇耀眼的红光便从她指尖飞出,那一枚赤红落地之时,灼灼业火倏然间拔地而起!
朱雀星君的这一簇南明离火乃是茫茫鸿蒙中十大本源主火之一,烈焰之极可造化万物,亦可焚寂万物,火热火浪赤中带金,不带须臾便在洞口处腾起一片的火瀑。
热浪滔天,四周宛若陷入一片暴虐灼燃的火海,而此时,洞中猛然传来了一声震天撼地般的嗥叫,正是那已经失了神火,不堪忍受这南明离火焚燃之暴的赤焰妖兽!
此时,一团巨大的黑影自洞口处一闪而过,子歌向后掠身的一刹那,一只周身燃着烈焰的庞然大物自洞口中腾跃而出!
灼灼热浪中,子歌只见这只体型庞大的赤焰兽周身覆着猩红色的鳞甲,脊背处鳞片粗糙,锋利如剃刀的脊隆高高隆起,因它此时正处于怒极状态下,一双铜铃斗大的赤色金瞳向外暴突,口鼻之中喷出的灼热气浪掀起飞沙走石,强劲的热风扑面而来,吹得子歌一个趔趄。
赤焰兽虽已妖化,但上古神兽本能还在,看见洞口处将自己逼出洞外的那片南明离火,再看眼前之人,自然能明白过来这份杰作出自谁手。下一刻,妖兽骤然暴怒,两只后蹄猛地一蹬,腾空而起,直直向子歌扑身撞来!
子歌额间已经热汗密布,但人却极其冷静,千钧一发间,她手中幻出依离剑,迎着那妖兽的扑来的身势不闪不避,只是极快的向后倾仰过去,在赤焰妖兽足下带起的飞沙贴着她身前而过时,将依离剑顺势一扬,剑锋从那妖兽的腹间贯穿而过!
就在赤焰妖兽扑来的那一瞬间,子歌便发现了,这妖兽虽是周身布满硬鳞,但肚腹处的鳞片看上去却格外细软,不似脊背和身躯的那般坚硬不催,果然,注满了子歌灵力的依离剑如疾风般划过后,那妖兽的腹部便隐隐渗出深红色的一道血迹来,而这妖兽被眼前人所伤后,愈发暴怒如狂,仰天咆哮一声后,再次向子歌冲过来!
子歌定了定神,原想故技重施,谁知这妖兽却是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并没有腾空而起,而是四肢铁蹄擦着地面,向子歌直接撞了过来。妖兽首顶处生着一只锋锐的兽角,周身又有燃着炽火的硬甲裹覆,因而绝不能直面硬拼,子歌猛地腾地而起,掠至半空,想就此躲避开这猛烈的一击,然而那妖兽却像未卜先知一般,冲到一半猛然刹住,随后用脊背处锋利如刀的脊隆猛地向上一顶!子歌惊顿一瞬,随后侧身避开,然后回身落地时,肩膀处仍被那如刀锋般的脊隆刺中!
子歌踉跄两步堪堪站稳,肩膀皮肉被撕裂,伤处深可见骨,鲜血汨汨向外涌出,剧痛霎时席便全身。
子歌咬牙支撑住身形,重重喘了几口后,也不管那妖兽是否听得懂,忽然冷声斥道:“就这么点儿能耐,还想炼化吸融火灵石?做梦!”随后手中的依离剑灵光闪烁,再次持剑刺去,与那妖兽缠斗在一处!
霎时,坳谷之中灼焰冲天,整个山谷宛如被炙热火海的岩浆倾覆,天地间一片赤色燃燃,唯见一抹雪影在灼红热浪中凌乱翻飞。
赤焰妖兽此时已是癫狂,不休不止的厮斗中,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妖兽首颈狂甩,将凌空立于它兽角之上的子歌狠狠甩到地上,子歌此时长发凌乱,额间的热汗之中掺杂着血污,但一双眼睛却极其清亮慑人。妖兽将人抛至地面,随后纵身一跃,再次向着子歌附身扑来!
而就在他燃着烈火的前蹄堪堪拍在子歌头顶之际,子歌额间的灵印却倏然间爆出一阵耀眼的光华,那团光华仙泽强盛,霎时形成一个星芒结界,将子歌完全罩在中央。而那妖兽的爪蹄刚一触碰到结界边缘,便被一股鼎盛深厚的术法弹开!
电光火石间,子歌来不及多想,倏然纵身,手持依离破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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