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小时候的桓崇,和长大了的桓崇...这样的落差,真的不小。
而且,听了他那时的经历,她的胸中总是翻上来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感觉有些涩。
如果他真的要好好和她过日子...也许,她也应该试着去了解他?!
无忧犹在沉思,却听一声推门响,随后侍婢进来报,道,“县主,郎君那边差人传话,说午间要和小陶将军一道,让你自行用饭,不必等他。”
“哦,我知道了。”
......
桓崇连早饭都没吃,便匆匆赶到了小陶将军的住所,“阿兄寻我?”
小陶将军站在前厅中央,他双眉拧紧,正垂头看着一道密报。
听到桓崇的声音,他抬头回道,“是。阿崇稍待片刻,等王郎君来了,我一并同你们说。”
桓崇一怔。
...王郎君?便是那同住陶家的王恬了!
王恬与他,注定是敌非友。
想起昨日与陶师的对话,他的瞳心不由缩了一缩。
且,观阿兄神色,颇有些凝重之感,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难不成,刚过了元日,荆州又要再起战事?!
桓崇站在后排,正默默地垂眸思量,这时,耳中却听庭院里响起了一阵突兀的木屐声。
南人好着屐,其中标榜美姿仪、好名士风度者,更是非屐不穿。
可陶家满门军士,纵是身着便服,也偏向轻便的武装一类,更无人会穿那不利战斗的木屐。
不用想,这来人,除了那建康的王恬,不会是别人。
果真,随着那一阵清脆的“哒哒”声渐行渐近,王恬也步入了前厅。
见了一旁等待的桓崇,他亦是愣了一下,而后唇角间弯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
人都到齐了。
小陶将军向二人望去,满脸肃容,“王郎君、阿崇,我们刚刚收到密报,北方的石虎近期在边境调遣部将、集结兵士,有剑指襄阳之意。”
“我陶家经略荆、江,自不会让领土落于北方胡人之手。我会亲自去襄阳查看情状,至于你们二位...”
他顿了顿,沉声道,“你们非我荆州军中人士。一旦开战,武昌居于战略要地。届时无论吃穿用度,或是出行归家,自是不比以往便利。所以我今日将情况告知你们,就是希望你们二位能尽早携家人回建康去。”
“阿兄,我不回去!”小陶将军的话音刚落,桓崇便站上前去,双手抱拳道。
“襄阳是荆州的门户,是数年前才由陶师率众收回的地方。襄阳若有失,荆州必当不保!”桓崇皱眉道,“且,当时攻打襄阳,正是由我做阵前先锋。阿兄,此次襄阳有危,我恰好人在武昌,是绝不会临阵脱逃的!”
桓崇,是父亲一手带出来的干将。对于他的能耐,小陶将军自是再信赖不过。
他显出惊喜的神色,可短暂地停顿一下,又道,“阿崇...可是你现在已经不是荆州军麾下了。”
“阿兄不必顾虑,我这就给君父去信,暂调回来。情况危急,想来君父必能谅解。”桓崇的口吻,斩钉截铁。
小陶将军点了点头,他望向王恬道,“王郎君...”
那王恬却是扬起下颏,他将宽大的袍袖一甩,道,“妻兄不必顾虑,此一战迫在眉睫,恬也不会做那临阵的逃兵。”
王恬打定了主意,小陶将军却犯了难。
他沉吟片刻,道,“可郎君毕竟是王家的下一任当家人,王公那边...”
王恬道,“恬自幼文武兼修,亦盼报国杀敌。陶公目下病重,恬此时既然已在武昌,自当为荆州尽一份心力。”说着,他瞧了桓崇一眼,道,“此事,我也会向家父去信,说明缘由。”
见小陶将军犹自不语,他将眉一扬,补充道,“况,恬的夫人,正是陶公之女。夫人久居武昌,见惯战事。若此刻恬携妻而逃,岂非连女流之辈都不如乎?”
......
桓崇不在,无忧下午又睡了一觉,方觉精神渐复。
昨夜擦身,终归只是草草了事。此刻趁着桓崇尚未回来,她先去浴房里仔细地沐浴一番。再出来时,等她将头发擦得半干不湿,眼见着外面的天色已然黑了。
那人只说午间不回,倒没说晚上也不回。于是无忧顺手从整理好的案架上翻出一本诗书读了读,正巧读到了精彩处,却听廊下一阵脚步声。
很快,那人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入。
“郎君回来了。”两名侍婢刚刚上前,就被桓崇不耐烦地挥手打发了。
无忧听到侍婢说话,她方将手头的书卷放下,一回头,便对上了那人望来的一双眼睛。
桓崇的眼睛,又恢复了黑沉沉的颜色,此刻注目过来,神态中似乎有些复杂。
见他愣愣地盯着自己瞧,无忧仰头道,“夫君回来了?”
桓崇这才“嗯”了一声,他几步上前,坐到了她的身侧,然后顺手将她一揽,连人带书便一并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怀中的女郎软软的,就这样倚在他的胸前,乖顺得很。
而她刚洗过的头发,凉凉滑滑,还散发着她身上一股特有的芬芳。
桓崇微微低头,在她的头顶柔柔地磨蹭了两下,再一伸手,却是将那卷书从她手中抽出,道,“看什么呢?”
无忧仰头笑道,“昨天侍婢们收拾房间的时候,都没注意,原来夫君的房中竟然有一部手书的先太丨祖魏武的诗集。”
桓崇一愣,他粗粗地瞧了手中那诗集一眼,忽然就将那本书卷藏在了背后,道,“啊,这本...”
不等他糊弄过去,无忧调转过身,伸臂绕到他背后,想要把那本书拿回来,“这本书,看来已经有些年头了,而且里面的字迹,笔法中不乏稚嫩之处,看来像是某位孩童的旧作。”
见桓崇的脸色有些尴尬,她笑了笑,又道,“那孩童的笔体,似乎是专门模仿陶公,虽风骨不似,但幸而笔体中尚且有些意蕴在,所以我一面读诗,一面欣赏那字迹,也很是得趣。”
...无忧还从没有这么夸奖过他,尤其,那还是他初来陶家时抄的书。
饶是桓崇脸皮再厚,此时脸上也微微起了层红晕,他不自在地咳嗽两声,“是、是么?”
无忧喵他一眼,道,“一部旧书而已,夫君恁地小气?不如拿出来,让我给你一一指出优点如何?”
桓崇将那书扔到一边,他将怀中的女郎一抱,叹了口气,道,“我认输了!曹女郎不愧是曹公之女,那不过是我年幼时的习字之作而已,上不得台面。”
“...当然,现在也上不得台面就是了。”这般说着,他低垂下头,在无忧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口,“都是些陈年旧事,不值一提。咱们先吃饭吧,用过饭,我还有些事想同你说。”
瞧他又是这样,每每和她在一起,要么就是急色,要么就是想随随便便打发了她去...
无忧忽然生出股气来,她甩脱了桓崇的怀抱,道,“陈年旧事吗?可是,我感兴趣得,正是这郎君认为‘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桓崇会好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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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方才的气氛还甜滋滋、暖融融的,仅只一瞬,便僵了下去。
无忧一时嘴快,不想竟把她藏在心底的想法,这般直白地脱口而出了。
所以,话音才刚落,她便立刻后悔了。
...这又何必?!
枉你顶着一副精明面孔,还总自诩自己生了一颗机敏的头脑...曹无忧,你简直蠢到家了!
上次在吴郡,询问他“陈年旧事”时的教训还记不得吗?!
是那时他给自己甩得脸面不够冷?还是嫌那时受得他的气不够多?!
世上能扯闲的话题有千百万,空长了一张嘴,说什么不好,你怎么偏生又提起这些来?!
那会儿他那般黏她,一旦涉及关键,都能把自己丢下,船一靠了岸便即刻走人...
何况现在——他们只是两个刚恢复正常关系的陌生人呢?!
...本来就不见得有多亲近,她又何必上赶着、非要将他的过往查探个底朝天呢?!
粉饰太平,与他做戏,装傻充愣到底,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又有什么不好?!
在他面前,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
桓崇的怀抱登时空落下来。
无忧别过身去,因为一整日没有外出,她那头刚刚才清洗过、还泛着些微水光的长发就那样披散在她的背后,乌发如缎,黑亮滑顺,更显得背影纤弱袅娜,万般地惹人怜惜。
但...旖旎没了,唯有感伤。
作为少数能够在顶级世家之间来回游走的人来说,桓崇非但不迟钝,正相反,他的头脑相当敏锐。
因此,他几乎是刹那间就察觉到了无忧的异样。
而且她下意识地背过身去,不瞧他一眼...
也就是说,那个突然惹出她伤心的,不是什么旁的人,也不是什么旁的事...便只有他桓崇自己了?!
......
桓崇短暂地思索了一会儿,他的上下嘴唇一开一合,还没能说出什么来。
下一刻,却见无忧回转过来,微微笑道,“热水烧好了,晚饭也准备好了。郎君若是饿了,我现在就叫侍婢们传饭,好么?”
她的语调,平平淡淡,她的微笑,亦状若往常,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出现的幻觉而已。
可他知道,那不是幻觉。
虽然很快就被她掩饰住了,但方才那一刻,明明就是显在那张名为“夫妻”面具之上的一道裂缝!
面具再完美,始终是假的;
裂缝下透出的,才是真心。
...她也厌烦了?
那很好,他刚好早就厌烦了这样的日子!
于是,桓崇望着她的目光闪了一闪,他唇角一拉,眼角一眯,露出个笑容来,“我这就去沐浴,很快就出来。你传饭吧,不耽搁!”
......
食案刚端上来没多久,桓崇便从浴房回了屋。
方才那人大剌剌地进了浴房,连门都没有关严。所以,无忧自然也听到了浴房中传出的一阵“哗啦哗啦”水声。
听声音,那人几乎就是将水连着往自己的身上泼了几泼。
然后,浴房的门“吱呀”一声,再被他从内推开,就见这人换了一身衣装,清爽不少。
他几步来到食案跟前,一面随手擦擦那头还不住往下滴水的湿发,一面道,“嗯,好香,我饿了!”
......
武昌位于四方交汇之地,当地的菜肴也是东西南北混杂,别有一番特色。
陶家的饭菜不甚精致,但胜在菜码份量大,又是荤多素少。一看便知,定是为他们这些年轻的武将准备的。
不过若论卖相,最好看的还是那道碧翠的菜羹。
无忧浅尝几口,试了试滋味。再一抬头,却见旁边那人,吃得才叫一个痛快。
桓崇看来是真的饿了,他大口夹菜、大口扒饭。那模样,就是没胃口的人看了,也不由自主地想去尝尝这饭菜的滋味儿了。
话虽如此,可他这动作还真有点粗鲁不文。敢情好,原来从前在曹家、庾家,甚至在自己面前,他那副斯文样儿都是装出来得咯?!
无忧住了筷,不由思索起来。
...也不知小陶将军今天到底叫他做什么去了,怎地这人一回来就像饿虎扑食似的,饿成这样?!
而且,无忧嫌弃地瞧了眼他身后那头还时不时往下滴水的发丝...
虽说他已经用布巾裹住发尾了,可这头发湿乎乎的,滴得肩膀上都是水,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舒服吧...
...这人,在军营里也是这般度过的吗?
若是知道这人外面看着利落,骨子里却是这般的不拘小节,也不清楚那些被他外表骗去的小女郎们会不会伤心...
无忧还在思索,忽然自己的小碗里落下了一大块的鱼肉。
她向那人一瞧,却见桓崇咧开嘴,朝她一笑,“别光顾着瞧,快吃!这是江里的鲂鱼,一尝就是今日新捞得,当地人都很喜欢。既然来了武昌,你便也多吃些,尝尝鲜!”
桓崇这一筷子下去,便是夹了一整段,那鱼肉肉质洁白,正好就是最鲜美的鱼腹部分。
无忧愣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回道,“...我吃不下。”
桓崇微微皱眉,“吃不下也要吃。”
说完,他可能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生硬,只见他的眼光上下一打量,又补充道,“瞧你!折腾这一路,昨天刚到,夜里又没休息好,瘦得眼睛都显得大了一圈...”
“...无忧听话,多少吃些鱼肉。”那人声音渐柔渐低,口吻就像哄孩子似的。
而后,他想了想,又笑吟吟地放下筷箸,道,“你不吃,或者...是想让我喂你?”
...这人还有脸说昨晚的事儿?!是谁昨夜按着她,非要压着她的胸口,给她做什么擦身按摩的?!
这时候,反而道貌岸然上了!
“不要!”无忧脸色一红,“呼”地低下了头去。
她用筷箸轻轻戳了戳那块鱼腹肉,就着饭菜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嗯...滋味儿还不错...
......
饭毕,二人一番洗手漱口,侍婢们把食案收下后,屋中又剩下他们两人了。
在桓崇的监督下,无忧这一餐晚饭吃得极饱。
因为吃得饱,所以她有些懒洋洋地眯起眼睛,一眯起眼睛,她便又想要上床歇着了。
她瞧见了,侍婢们刚才离开的时候,把床上的被子、褥子,全部齐齐整整地铺好了。眼前的男人冷冷硬硬的,无忧一点也不想和他打交道,她只想到那床软绵绵的被子上来回滚几圈。
于是,她瞧了那大床一眼,道,“郎君,我有些累了,想要早些休息...”
桓崇挑了挑眉,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道,“也是,你昨晚睡得不好,今晚是该多歇歇。”
无忧心内一松。
可是,这人今日的屁股为什么这般沉,怎么他坐到了案前,就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无忧再瞧他一眼,那人对上她的目光,却仿佛不解似的向床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意思就是,你不是说要休息?这怎么还不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