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那天傍晚走回家,花了半个小时,又累又饿,不过却是前所未有的开心。
他在日记形容,那天傍晚火烧云色彩艳丽,仿佛扑面而来的她,带着令他眩晕的美。
她叫黎梨,自我报上姓名,没等程玉回应,就拧起眉头问,你也被偷车?
程玉尴尬点头。
她对他说,别急,我非得找校长要个说法。
然后邀着他一同去了校长办公室。
一通原委诉说后,校长表示遗憾,并且做出加强管理的承诺。
程玉觉得到此差不多了,因为每个学生几乎都是这么处理,这个女孩却不好惹,她对校长破口大骂,是那种疾言厉色的乖张态度。
程玉吓坏了。一直试图拉她书包。
黎梨恍若他不存在,一声声逼问校长,不给他们俩赔钱,她就闹到教育局,或者从明天上学开始校长工作就别做了,因为不管去哪儿哪怕去厕所她都会盯着,直到讨到一个圆满说法为止。
校长哪里肯赔,这一赔,前面丢的后面将要丢的车,岂不是都要来找他要钱?
黎梨是个硬茬,那天她对程玉发誓,你放心,这个车钱我一定给你讨回来。
然后甩着马尾辫走了。
程玉当时没来得及跟这个女孩报自己名字,站在原地,愣看她飒爽的背影好久。
第二天,程玉听到学校传闻,一班有个女学生将校长堵在男厕所,出来后还跟校长去“接待”了访客,接着下午又陪校长开了一小时会议,校长在里头发言,她就在外头拿着英文书,高诵一小时,不带歇口气。
程玉又惊又笑。
到第三天他就收到了学校的赔偿,整整五百块,他的车钱。
程玉从此留意她。
可惜这个女孩人气过旺,对男生不稀得一眼,“目中无人”。
程玉遗憾,又微微庆幸。
因为无论他观察她多久,她都不会回看他一眼而发现他。
渐渐的三年过去,他们升高中,程玉特意选择了苏城一中,知道她在才来。
可惜没有缘分在同一个班级。
那时候程玉胆子稍稍变大,可能是青春期的荷尔蒙冲动,迫使他即使“心如止水”也在行为上迈出步伐。
那是一天傍晚放学,下着雨,开学没多久初秋的雨,细绵绵。
程玉在放学道上看到前方的她。
没打伞,马尾辫在身后微晃,沾着雨丝。
他一边和同行者插科打诨发笑,一边眼神一刻不松的盯着她,而其实嘴巴里到底和同伴说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那天她好美。
笑容特别多,神情却也很傲,一如既往的不可高攀大小姐模样。
程玉伤感。
因为他知道,她最近刚刚失去了父亲,强势如她,无论多伤心,在外面好像还是无事人。
后来她和同学在岔口分手,一个人走时,神情落败。
程玉怕她出事,小心翼翼跟着她。
雨越下越密,却没让人想奔跑的冲动,他和她在雨中慢慢走。
接着,程玉在一条斑马线上救了她。
她被一个水果小贩撞到,跌在右转的行车路线上,一辆车刚好右拐,看不见跌坐在地的她,程玉把她拉走,吓得面色灰白,接着将她安置到人行道上,来不及理仍旧恍惚的她,跑回斑马线上帮助小贩拾掉落的苹果。
那苹果太多,程玉拾到手忙脚乱接着周非凉出现。
雨很大,终于有让行人乱跑的冲动,周非凉就是兜头跑进两人画面中的一个意外。
他一边帮程玉捡,一边在雨中高声问他怎么回事。
程玉没答。
眼神穿过他,望他身后人行道。
而周非凉回头时,只看到一个半身泥水的女生,往前走的恍惚侧影。
他当时甚至没有想过,这人是谁,只当个路人,或者程玉好心的一个帮扶对象,无关紧要。
这就是周非凉后来最痛不欲生的点。
但凡他那天不随意闯入两人的画面,这一幕故事,就没有他出场的份吧。
以至于后来,和她在一起,会笑,会快乐,但有一个人的阴影站在她身后,用控诉的眼神盯着他,周非凉,你有什么资格代替我?
是的,代替。
程玉死去的那一晚,周非凉在他日记发现这些话。
程玉恨他。
那次街头风波后,黎梨进了校广播站,程玉终于正大光明与自己心爱的女孩子说上话。
第一天,他甚至还请对方吃了一份土豆牛腩饭。
程玉第一次觉得请人吃饭竟是如此快乐的事。
快乐到他在日记大书特书,特别注明,她不食辣。
过了一个月的快乐日子后,程玉黑暗的高中三年到来。
那天周非凉放学和他一起,到学校后巷吃饭。
周非凉一见钟情了黎梨。当晚就展开追求,写了情书,请程玉代为转交。
周非凉不记得程玉当时是什么表情,只晓得,那天晚自习路上,他魂不守舍,好几次没听见他的话。
周非凉感到无奈,还问他,不为兄弟情窦初开高兴吗?
程玉于是说,高兴。
笑着的。
后来他死了,周非凉想起这一晚,就想一刀了结了自己。
他的亲弟弟程玉,从出生就带“原罪”,先被歧视有一个吸毒成瘾的母亲,后又被唾弃身为艾滋感染者不配活着该去死,人人避之不及。
所以他小心翼翼,有喜欢的姑娘也不敢告白。
他后来有后悔过吧,所以在日记写恨他?
周非凉不知道他喜欢黎梨,如果知道……他还是会伤他……
意外吧?
如果时光重来,发小,亲兄弟,朋友这些身份面前,周非凉会继续选择与他做情敌。
年少轻狂,谁不嚣张?
他凭什么让?
东窗事发,早在程玉去世前。
当时的周非凉除了震惊就是狂怒。他不可思议,和程玉当面对质,怎么,你喜欢她?
言语咄咄逼人,加不屑一顾。
是的,当时他和黎梨好的不成样子,即使她嘴巴上总是攻击他,可接吻时会紧紧搂住他脖子,不反抗,眼神会水汪汪的装载了无数深情望他。
周非凉自信,这女孩是爱他的。
程玉弱势,是HVI感染者,他周非凉就不弱势了吗?
他从小到大只对黎梨动过心,一发不可收拾,已经想好和她一起考哪所学校,上完大学就和她组成家庭,拥有和谐的夫妻关系,和对孩子充满关爱的氛围……
这一切,被黎梨无意提起的一句那天果然是你,打破。
周非凉懵了。
她兴奋的指着他上衣说,就是这件卫衣,那天我雨里看到的,是你救了我不记得了?
他不答。
她就又笑着说,傻呀,那天我就对你刮目相看了,不然这两年我任你欺负呢?
她一直认为他们之间的恋爱,是他在“欺负”她,所以欺负的意思就代表恋爱。
言下之意是,没有那天雨中的搭救,她不会和他恋爱。
宛如晴天霹雳。
周非凉已经和她谈了两年,除了处.男身什么都给了她,现在她突然跟他说,答应和他在一起是因为程玉……她认错人了,周非凉当时想咆哮。
还想质问,没有那天搭救,她就不会喜欢他了吗?
这两年,她一直因为那个原因才喜欢他的吗?
悲愤交加。
所以一半火气朝程玉撒了去。
从小到大,他和程玉心照不宣,关于他们的血缘关系,以朋友相处,周非凉心中,却一直以哥哥身份对他,总觉得父亲造的孽,他身为儿子,是要给程玉一些补偿的。
所以,他从不对他高声,也向来爱护,保护他。
可那次,因为黎梨,他失控。
好在程玉也没好哪儿去,他们相互指责,痛骂对方,离拳脚相加只差了零点五公分。
最后都克制住了,然后不欢而散。
当晚程玉怒不可遏,写下那篇将他从头骂到尾的日记。
可笑的是,半夜三点钟,这个弟弟又爬起来,挑灯夜写了一篇道歉函,在日记本上,在这个弟弟死去当晚,被周非凉翻出时。
周非凉崩溃。
程玉说,黎梨是他们两个人的光,每个人都想抓住,但是早在周非凉出现前,他自己就先行放弃了。
跟着光走,被照到边边角角,足矣。
所以让周非凉放心大胆去爱,去给黎梨幸福。
周非凉觉得这篇道歉函是一柄杀人不见血刀,捅穿他五脏六腑,了无痕。
三天后,程玉身亡,年仅十七岁九个月。
周非凉没来得及像往年一样给是弟弟又是发小的人过生日,阴阳两隔。
弟弟啊弟弟,这血债不是又添了一重吗?
☆、暖冬
和周家两位兄长相比,程玉才算他的真亲兄弟。
两人一起长大,捣蛋,学习,有来有往,关系亲近。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们会爱上同一个女孩。
周非凉简直不愿回想他当初和黎梨在一起时,在程玉面前和她做得那些亲密事,原来他们的甜甜蜜蜜是程玉的鲜血淋漓……
这些事他久不回想,一想不可收拾。
连带心情抑郁,厌世状态起。
他没心情和黎聪再东拉西扯,将小孩打发走,黎聪不依不饶,虽然小孩儿心性但对他二姐倒是真心,连连质问着周非凉为什么污蔑她姐?
“她不喜欢你干嘛藏着这些东西!”黎聪暴躁的发火,完全忘了来时的劝分初衷,变成为黎梨叫屈。
周非凉笑了,满足他,“因为照片中的三分之二都有程玉在。”
“你胡说!”黎聪不服气,拿起来一张张看,然后脸色灰白,但嘴上犟,“不可能。是你们三人常在一起玩才拍的这么多。”
周非凉拧眉,“你来劝分还是劝和?”
“当然劝分!”黎聪鬼叫,“但不能让你污蔑我姐!”
周非凉放下酒杯,疲惫的揉鼻梁,懒得跟小孩证明什么,慢声道:“回去吧。”
“黎聪,回家。”这道女声与周非凉的声音同时响起。
做为一名警察,黎梨完美的做到了不动声色“侦查”的目的。
“二姐!”黎聪震惊。
她来了多久?
听到了多少?
相比于黎聪的惊慌失措,周非凉内心平静,他没有起身迎接的意思,靠在座位中,无动于衷。
“姐,你怎么来了……”黎聪语气小心翼翼,一边收拾桌上的照片,一边谨慎觑着周非凉后面的女人。
黎梨的脸色非常难看。
她对黎聪说,“你先出去。车子停在外面,上去等我五分钟。”
五分钟能干什么?
黎聪心里发出疑问。
他看看周非凉,又再看看自家姐姐,脚步立时生根一般,杵在原地不动。
怕两人打起来的话,他得帮着下自己姐姐。
而事实却是,黎梨毫发无伤反泼了周非凉一脸的酒。
那浓烈酒精味瞬时飘满鼻尖,黎聪震惊了。
周非凉在满杯的威士忌泼下来时本能闭住眼帘,待灾难离去,剩泛黄液体顺着他两排睫毛水帘洞般滚落。
他微开唇瓣,吐了一口气,动静很轻,像破罐破摔,也像放弃挣扎,许久,他眼帘都未睁开。
黎梨就站在他身侧,慢条斯理放下空酒杯,待清脆的落杯声响,她声音清冷,“不用好奇我爱不爱你。说爱时你不信,那现在告诉你,我不爱你是什么样子。就是这样子。”
周非凉笑了。
她离开。脚步声利索,半点头未回。
黎聪抱着照片盒子,像来时一样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周非凉睁开眼睛,看到桌面一片狼藉。
他身上更不用说。
伸手拽了餐巾随意擦拭上衣,脸上的酒渍用手掌撸掉,他叹息,仰头又继续叹,无穷无尽,不知要叹到何年何月的程度。
忽然唇角又翘起笑,想想她最后留下的话,起身追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大肥章,凉三会被收拾。
☆、正文完结
冬夜冷寂,雪色点缀长街。
黎梨目不斜视往前走,黎聪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大气不敢喘。
一时,天地之间只剩姐弟二人在雪地中的脚步声。
“美梨!”他声音闯了进来,同时带来离她越来越近的奔跑动静。
终于到她耳后,那动静在雪地中刹车,然后她手腕被他手掌扣住,黎梨的身体被他翻转过去,正面迎上他漆黑眸中的光,摇摆不定的,他在心虚。
“你到底藏了怎样的心思?”黎梨不解,望着他偏过去的脸,“周非凉,我口口声声说爱你那么多遍,你不相信,但你凭什么不相信呢?这好比我们是夫妻,你莫名其妙怀疑我出轨,对我是一种侮辱知道吗?”
难以想象,跟她在床上耳鬓厮磨的男人,背地里会这么说她。
“我对你失望极了。”心如死灰的那种。
“放开。”她挣开他。
雪忽然细细的下起来。
他们停留的地方是一根灯杆下,昏黄的灯光簇拥成一个碗状,倒扣着对下。
周非凉放开她,往后站了一步,“你觉得我错,可以选择分手。”
就好比一场争执,前提是两个人相爱的话,争执就不算大不了的事,但有一方突然在争执中提出那分手吧,让另一方措手不及。
“我甚至在等你道歉……”黎梨不可思议睁大眼睛,“绝没有料到你理直气壮跟我提分手,像是我的错。”
他沉默。
偏偏黎梨也不是个死缠烂打的女人,笑着点点头,“好。”目光算温和,“分吧。”
然后转身离去。
那根灯杆下瞬时只剩周非凉一个人。
目送她着红色大衣的背影上车,发动离去,他才淡淡拧眉,忽然启声:“出来。”
四下无人的雪夜在他这一声之后突然就冒出一个人。
在他的后方,像幽灵一般的从一个暗处闪出。
“你背弃了我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咬牙切齿着。
“灵光……”周非凉叫对方名字。
灵光带了枪,她没有任何犹豫从口袋中掏出,然后对着他后脑勺。
男人宽肩窄腰,因出来时匆忙,只单穿着一件黑色羊绒衫,雪花纷飞,似将他裹成一个雪人,锋利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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