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莫名觉得心脏似被人揪起一般疼痛,紧接着手中啃了一半的糖苹果脱手落地,他缓缓抱着双臂蹲下,额头贴在膝盖上。
空气中都是甜腻的炒糖香,以及异国他乡,他听不懂的语言的窃窃私语。
唐瑜琪见游屿突然垮着脸有要哭的趋势,向四周望望,颇为尴尬地弯腰说:“快起来,别人看到以为我欺负你。”
“都要上大学的人了怎么还……别哭,你别哭啊,怎么哭了。”唐瑜琪见不得人哭,更没见过游屿这种问一句话便突然委屈地要命的苦。
“就是问一句你怎么就哭了,被人甩了?”唐瑜琪安慰,“哪个女生这么没眼光甩你,长得帅又优秀,还是学艺术的,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跟你在一起就是投资潜力股。”
“别哭,别哭,就算你哭也帅,可这张脸也禁不住你这么哭。”
“越哭越丑。”唐瑜琪用左腿撑着,半脱右脚的木屐缓了下,一咬牙使出吃奶的劲将游屿从地上拉起来,半搂着他往人少的地走。
游屿其实没哭得那么惨,不说话,不出声,眼眶通红默默掉眼泪,本来就热,两颊通红,哭过后鼻尖也泛着红。他坐在长椅上,手中是唐瑜琪塞给他的纸巾。
他没用来擦眼睛,用手兜着接眼泪。
眼泪滴滴答答掉下来,唐瑜琪从包里取清凉喷雾出来对着游屿的后颈喷。
“别喷。”游屿抬头,声音都在发抖。
唐瑜琪气笑了,倒也不是生气,她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觉得游屿这个样子好玩的要命,她对着游屿的脸又喷了下,游屿捂着脸说对不起。
“我不想哭。”游屿说,不是故意要哭,可就是忍不住。
很快游屿哭得要背过气去,他从聊天界面找到薄邵意,点开,语音通话拨出去。
薄邵意那边很快接起,“小屿?什么事。”
游屿抽噎着声音说,“邵意,你可不可以对我说话,说什么都行。”
薄邵意听游屿的声音觉出不对,皱眉道:“你怎么了?现在还在东京吗?”
“嗯。”游屿张嘴又是新一波的热泪盈眶,他使劲抹了把眼睛说:“我没事,讲故事都行,我听到声就好。”
“你等等。”薄邵意那边传来一阵翻找的声音,很快他清清嗓子,“你让我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给你念一段课文,手边也没其他书。”
书都是高考结束没来得及扔的高中古诗词必背,薄邵意背课文都没这会认真,正儿八经念的同时,也仔细听游屿那边的动静。游屿的呼吸逐渐平稳,抽噎也没那么频繁,他又翻一页,正要继续念下去,这篇文言文念完游屿大概就能好。
“咔哒。”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头打开,薄邵意反应快,他立即对游屿说了句等等,捂着手机道:“爸,怎么也不敲门!”
薄覃桉刚从医院回来,进门就听到二楼传来念古诗词的声音。他对薄邵意疏于管教,纯属放养,但对薄邵意的性子了如指掌。高考结束薄邵意就再没碰过有关学习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笔他都觉得扎眼。
家里做饭的阿姨在一楼剥豆角看电视,他问阿姨薄邵意吃错什么药,阿姨说薄邵意接了个电话。
然后念了大半个小时的课文,还下楼取了次饮料。
阿姨豆角掰地起劲,对薄覃桉说:“先生我们今下午吃烧鱼和干煸豆角。”
……
游屿静静等待薄邵意,他刚刚将手机放为免提,唐瑜琪听到文言文后目瞪口呆掐着嗓子问游屿你怎么还有这爱好?
是高考不紧张吗?
“游屿。”
对面重新响起声音,是他熟悉低沉与平静。
男人的声音顺着电流传来,游屿像触电似的一下子丢了手机,仿佛手机是多么便宜不要钱的东西。唐瑜琪连忙俯身接住,重新放在他腿上。
游屿低头愣愣看着手机,眼泪又是啪嗒啪嗒掉。
“游屿,说话。”
“我又犯病了。”游屿蜷起手指,小心翼翼说,“薄覃桉,别管我,我一会就好。”
“不会打扰你的。”
他看不到薄覃桉的表情,可从语气中他知道薄覃桉一定是生气了,每次薄覃桉生气,说话都一个词一个词往出蹦。
他没叫薄医生,叫了他的大名,一定更生气。
“回国来找我。”薄覃桉又道。
游屿低头回他,“是你让我回去,薄医生,您不是把我已经转交给新的医生了吗?”
从急诊转到骨科,从一个已经换了科室治病救人的医生手中,转到另外一家医院的心理医生那里。
“薄覃桉,你早就不是我的主治医生了。”游屿才平复的心情瞬间支离破碎,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里像是玻璃被什么金属打碎落地的声音。
清脆动听,每一个带着尖锐的碎片都稳准狠地落在他残损不堪的器官上。
嵌入血管,与血液搅和在一块。
他崩溃地捂着耳朵:“薄覃桉,你别再管我了行不行。”
“算我求你。”
“我犯病也是我应该,我会好好看医生,不会打扰你,你可以不可以……”说着说着,游屿的声音也逐渐小了起来,他努力掐着自己的衣服让自己不至于失声。
“可不可以当作没认识过我。”
话音未落,游屿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那句话有多重,可他不后悔,甚至心中还留有一丝侥幸,侥幸自己如果不犯病根本不可能这么顺利地脱口而出。
他将腰弯至最低,整个人都贴在腿上。大脑充血,夹带着炎热的空气,如同浪般一波接着一波。
很长时间薄覃桉都没再回复,游屿觉得他应该不会再说话了,颤抖着手挂断电话。
一抬头,他看到唐瑜琪用一种惊愕的眼神望着自己。
游屿抱歉道:“对不起,吓到你了。”
唐瑜琪先是摇头,而后才皱眉道:“我会帮你保密。”
游屿点头说,哭的确挺丢人,需要保密。
“其实我也不常这样。”他低头把玩着唐瑜琪为了安抚他买回来的,用纸做的小兔子灯笼。
灯笼不大,比一个巴掌还能再胖一圈,提在手里一看就是哄小孩的玩意。
但游屿很喜欢,兔子耳朵粉粉的,尾巴处还画了朵嫩黄色的小花。
唐瑜琪庆幸,如果经常这样,谁敢带你出门。
“陈老师知道吗?”她问。
游屿摇头。
女生敏感且细腻的,游屿闹这么一阵,也大约联想到了许多,她沉默了会又道:“我指的不是这个,念课文的那个是你朋友,不念课文的那个呢?”
“是我的医生。”游屿回答地很快,像是提前准备好说辞似的。
烟火大会结束,唐瑜琪实在是受不了木屐,去附近的商场买了双运动鞋换好,她颇为满意地走了几步说,“走,吃宵夜去。”
翌日,游屿陪着唐瑜琪逛街,临走时陈卡斯笑着对游屿说早点回来,毕竟是人家的孙女,得循序渐进。
游屿无奈,昨晚哭过后,唐瑜琪很大可能会把自己当作姐妹。
后来唐瑜琪也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这一点。
回国前一天是高考放榜的日子,唐瑜琪不敢查,蹲在电脑便捂着眼让游屿输入证件号。
游屿也不敢自己查,把自己的证件号给了远在国内的傅刑。
傅刑打来电话的时候,唐瑜琪正为了自己超水平发挥,仿佛从考分中看到自己辉煌的前途,光着脚在床上尖叫跳跃。
“过了吗?”游屿垂着眼问,下意识抠指甲上的倒刺。
傅刑比唐瑜琪还兴奋,哈哈大笑都掺杂着吼的成分。
“过了!游屿!你铁定能上国美!”
“别掐我,喘不过气了。”周弋微弱的声音传来。
游屿吸吸鼻子,回头对唐瑜琪说:“我又要……”
“哭吧哭吧。”唐瑜琪说罢,自个的脸色也在顷刻间耷拉下来,随后跌坐在床边捂着脸崩溃大哭。
游屿看到唐瑜琪哭,倒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难过了。
他终于第一次有资格离开一个城市,离开一个困了自己十几年的地方,离开挟制着自己的生活。
离开藏着许多秘密的舒少媛,摆脱那么多和自己有关的人和事。
不必再那么仓皇地用借口逃避自己的懦弱。
他总是朦朦胧胧地接受一切对自己充满善意的人,可到头来才发现,人与人的关系如果能保持在若即若离的程度,那才是对自己最好的善意。
第五十四章
将消息告诉舒少媛,舒少媛正哄孩子休息,听罢格外高兴,她问游屿有什么想要的,妈妈当做奖励给你。
游屿沉默片刻,“回国后我来找您,当面谈吧。”
电话那头传来婴儿啼哭,游屿眸色又暗了点,安静挂断通话。
唐瑜琪飞奔找家人报喜,游屿坐在床边不知道要做什么,好像现在该欣喜若狂,但他提不起一丝力气。他又问傅刑和薄邵意考得怎么样,薄邵意说马马虎虎可以上个二本,傅刑倒是够着了一本线,也就超了几分,能不能被一本院校录取还是个未知数。
三个人里游屿考得最好,可游屿只觉得如释负重。
回国后的第二天,游屿接到方家来的电话,方奶奶问游屿高考成绩,游屿只说可以考到自己想去的学校,其余的再没透漏半分。
他害怕,害怕方远和方志材会再次找到自己。
一旦他告诉他们自己的成绩,他们就会从一切能够报考的学校中一个个筛选。游屿甚至去学校,希望这次优秀学生的红榜不要贴自己的名字。
老师惋惜道:“多好的机会,那么多人想上都上不了。”
信息高速发展的时代,没有什么查不到,但游屿还是心存侥幸,能够少留一些痕迹,就少留一点。就算最后还是能够找到,但也让顺藤摸瓜的时间变得长一点,再长一点,长到让他真正有勇气面对一切。
方奶奶委婉地提起希望游屿有空能够回来看一眼,游屿把玩着着手中的橡皮,将画好的草稿一点点擦掉,“他怎么样。”
“唉,老样子,不过大医院就是不一样,说可以控制,定好下个月做手术。”
“钱够吗?”游屿又问。
方奶奶那边迟疑了下,还未来得及回答,游屿说:“缺多少。”
“这都是大人们的事,你还小,别操心这些。成绩刚出来,你跟朋友多出去走走。”方奶奶道。
游屿笑了下,“奶奶,我们这行没名气的赚不了钱,但有名气的来钱很快。您说个数,没什么拿得起拿不起的。”
“缺多少,我看着补。”
一辈子没出过村子的妇人,稍稍一说便能被劝动,方奶奶说还缺十五万。
还真是笔大数目,游屿握着手机起身时叹道。
夏日炎热,站在路边一眼望过去,公路中心的空气都是扭曲的。游屿嫌晒,套了件薄外套,但很快又脱掉拿在手里,太热了,热到他出门时还未从门槛踏出去,刚打开门一股热浪迎面朝着他铺天盖地涌来,他甚至觉得自己马上要被扼住喉咙窒息。
今年的夏天比之前更来势汹汹,游屿没等到公交来,连忙拦了辆的士挽救自己的窒息感。
杨程昱在一家游戏公司实习,齐海娜照顾坐月子的舒少媛,舒少媛体质比其他产妇虚弱,修养的时间也更长。
齐海娜抱着孩子进卧室,将聊天的时间留给游屿。
舒少媛从冰箱里拿出酸梅汤,又将西瓜切成小块装在盘中,游屿半蹲在茶几边吃了小半盘才停下,被灼热烤地滚烫的身体逐渐被清凉取代后,他问:“名字定了吗?”
“舒夏,小名叫夏夏。”舒少媛说。
游屿愣了下,这么简单吗?
“舒夏?”
“我和杨家商量好了,孩子跟我姓。”舒少媛说。
没待游屿再说,舒少媛又道:“你和她都是我的孩子,她是你的妹妹,我希望等我死了,你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
“杨家有提要求吗?”游屿皱眉,舒夏跟舒少媛姓这件事,不由得让他立即想到方家是在得知自己是男孩后才极力寻找舒少媛的下落。
“没有。”舒少媛摇头,转而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杨家并没有那么坏。”
“我从来都没有同意过你结婚。”游屿望着舒少媛的眼睛说。
“但我觉得你该有自己的生活,如果你觉得幸福……”
他无话可说。
“之前怀孕,有些话我不敢说,怕打扰你。”游屿叹道,伸手轻轻握住舒少媛的手,“我知道,这么多年,我们母子有矛盾,但我觉得这都不重要。”
争吵是生活百味中的其中一种,这对游屿来说,虽然造成了实质性的伤害,但他也认了,那么多人水深火热,自己的烦恼根本不算什么。
至少在他看来,自己有能力承受。
“接下来我要告诉您的事情,我希望您能有接受事实的心理准备。”
原本方家这事游屿打定主意一直瞒下去,但他看着舒少媛生下舒夏的样子,又觉得舒少媛可能没自己想象的那么脆弱。毕竟是独自养育孩子长大的女人,无论什么风浪都好似无事发生,活得年轻漂亮有声有色。
他和舒少媛疏离的一年里,真正感受到了有母亲和没母亲的区别。以前只是从傅家父母那里看到了父爱珍贵,可备考的最后一个月,他与傅家一起生活,改变了他想独立的想法。
只有失去才知道最珍贵,他想到舒少媛切好水果送进画室让自己补充营养,想到参加宴会时舒少媛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儿子最优秀,想到自己放学回家,舒少媛总会留着餐厅的灯,自己开门不至于家中一片漆黑。
游屿垂着眸,鼻尖微酸,“不管我们之前有多少矛盾,您都是我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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