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云朵比琉璃更易散,一阵风吹过便支离破碎。
本该放声大哭的时刻,他却睁着眼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双肩剧烈颤抖,喉咙眼涌上来的血腥味让他本能地恐惧,他双手紧紧抓住薄覃桉的衣襟绝望地闭眼。
黑暗是最好逃离的颜色,很久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说,“薄医生,对不起。”
但我,但我无法控制我自己。
“我是不是病了。”
薄覃桉用手扣住游屿的肩膀,“只是噩梦。”
只是噩梦,就让我如此害怕,如果是现实,我该怎么办?游屿没有彻底冷静,只是觉得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疲惫让他再也无法做出其他过激的举动。
他的懦弱的确打败了勇敢,或者说勇敢这两个字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与懦弱如影随形的是名叫做逃避的词语。
“您说得对,我不会勇敢。”
“可我也不知道勇敢到底有什么用。”
“拥有勇敢,也不会阻止任何我所抗拒的事情发生。”
游屿艰难道:“您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他绝望地闭上眼,静静听着自己的心跳,也听着薄覃桉的心跳,自己的似乎总比薄覃桉的跳动要快一点。
“学生时代,每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正常生活,无法入睡的时候,你猜我会选择什么。”薄覃桉声音平和,问游屿。
“不知道。”
薄覃桉闷笑了下,胸口也因笑而发出短暂且轻微的震颤:“我会选择做最难的练习题。”
如果最难的练习题都能被我解答,生活中的困难又算什么呢?
“……”游屿情绪更低落,这算什么安慰?是来自学霸的蔑视吗?
“我连最简单的函数都不会做,您这算什么解决方法。”
差评!
第二十二章
薄覃桉去楼下温了杯牛奶拿上来,游屿坐在床边一点点喝完,薄覃桉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杯时,游屿摇头说有点困。
薄覃桉俯身关掉床头灯,离开时只留下一盏光线极弱的壁灯,“好好休息。”
客卧门关好,游屿在薄覃桉离开时闭上的眼睛又重新睁开,他偏头去看窗外,今夜的月光被云层遮盖,郊区比不上城区内处处路灯,从窗内向外望,能看到的也只是一片漆黑。
这个年他过得并不快乐,但却又莫名轻松。
游屿将整个脸埋入柔软的枕头,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天亮,后半夜倒是无梦,可他依旧觉得身体沉重。游屿揉着眼下楼时听到楼下有人交谈的声音,在他能够完全看到一楼沙发时,沙发上坐着的女人也正好回头笑着看他。
舒少媛浅笑道:“小屿,快过来。”
游屿抓着扶梯的手微微收紧,下意识后退一步,紧接着他看到坐在舒少媛对角的薄覃桉,他沉默片刻,换上欣喜的神色,快步走向舒少媛。
“妈妈!”
游屿在舒少媛身边坐好,舒少媛握着他的手道谢,“谢谢您帮我照顾小屿,孩子不懂事,一定给您添了不少乱子。”
“游屿很乖。”薄覃桉说。
都是家长,提到孩子后自然会交流教育问题,游屿一句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昨晚没睡好现在很困,如果现在可以睡个回笼觉那就再好不过。
舒少媛没停留多久,与薄覃桉聊天时看了好几次腕表,似乎是在赶什么时间。带着游屿离开时,游屿回头看了眼薄家二层阳台边摆着的白色花盆,舒少媛已经坐在驾驶座上系安全带,她拍拍座椅说:“上车,妈妈先带你去中心街吃饭,下午去陈老师家拜年。”
“只是因为拜年吗?”游屿上车后问。
“按理说初一就得去,今天初二不能再拖。”舒少媛一脚油门踩下去,车瞬间飞出去好几米,游屿整个人因惯性向前扑过去,一头撞在玻璃上。
舒少媛皱眉道:“系安全带!说多少次上车系安全带!”
游屿额角痛得要死,但仍旧平静道:“难道不是因为你开车速度太快吗?”
“游屿,过年我不想和你吵架。”
游屿气笑了,“我也不想。”
他和舒少媛之间的矛盾并没得到解决,游屿还在气头上,可舒少媛转眼就当做没这回事般像往常那样牵着他的鼻子走。纵然游屿知道那些不能用道德绑架自己的母亲寻找幸福,可他仍旧会有种被莫名侵犯的愤怒。
这让他感到不适,问道:“只是因为拜年才接我回家吗?”
如果没有拜年,是不是要和那个男生在外地一起玩到收假才肯回家?
“其实我不介意。”游屿很慢地笑了下,“我一点也不在乎我的妈妈和谁在一起,我不反对,也不想参与你的情感生活。”
只要不带到我面前,我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甚至无条件赞成你寻找自己的幸福。
舒少媛减慢车速让车顺着路边慢慢向前滑,她车技不差但平时开车不会随意说话分散驾驶时的注意力,这条郊区的公路本来就没什么人,过年时更显凄凉,她这才在驾驶中与游屿讨论。
“小屿,之前那些人不带回来是因为妈妈觉得他们没有可以和我们成为一家人的资格,但这次这个男生不同。”
“不必告诉我。”游屿反问,“我们成为一家人?我和他差几岁?成为一家人后我叫他爸爸还是叫哥哥?”
“游屿!”
游屿打开车窗,冷风从外头蹿进来,游屿立即被冻得打了个喷嚏,他吸吸鼻子又说,“这都不重要。”
这些都不重要。
一个中年女人,就算外表看起来再年轻靓丽,但她的背景仍旧是人到中年拖家带口,儿子高中备考大学。交往对象是一个年轻的大学生,他能够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和他在一起,无异于又养了个儿子。
在舒少媛即将发火时,游屿又说:“你喜欢的那些男生,对你而言都比上一个更与众不同。”
舒少媛正欲说什么,手机与车内连接的通话设备响起,是陈卡斯。
“少媛,你和小屿什么时候过来?”陈卡斯问。
“在路上,能赶得上午饭。”
舒少媛和陈卡斯说了几句话,陈卡斯问起游屿怎么不吱声,舒少媛立即盯着游屿,游屿只与她对视一眼,就能读出她眼神中的话。
好好说话,不许撒气。
“吱。”游屿脸色寡淡,语气却很轻快。
“我们马上就来!”
话音刚落,他看到舒少媛的脸色立即有些许缓和。
即将产生更激烈争吵的话题被一通电话打断,与陈卡斯结束通话后,游屿闭上眼拒绝与舒少媛再交流。
每次争吵,都让他想起小时候学校组织郊游,老师统计班里可以跟着一起去的学生,轮到游屿这里,老师说:“这次郊游老师还是希望你可以跟着大家一起参加。”
游屿正纳闷,老师又道:“去绘画班的机会很多,但和同学一起参加郊游的机会也就一两次。”
“你还小,总不能一直一个人坐在画室里画画,该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游屿这才明白,是舒少媛已经提前帮他请好假不去参加郊游。
他回家哭着闹着要舒少媛给自己二十元钱,每个学生去郊游都得交二十元的班费。
舒少媛扯着他的衣领要将他关进画室,游屿使劲抓着每个能够让他挣扎这份力气的家具,试图从舒少媛的手中挣脱,但他根本不是舒少媛的对手。
十二岁的孩子大哭着使劲拍打紧锁的门,两只手发红发肿,而门外的人冷着声音道:“好好反省,想通了就去画画,画够五张从门缝里递出来。”
游屿没画,他只从门缝向外推了张字条。
很快脚步声由远到近,隔着门舒少媛讽道:“那你就记着吧。”
别这么对我,我都会记在心里。
那你就记着吧。
恰巧画室角落内还放着舒少媛自己的画架,画架上还摆着她未完成的画。
那次与舒少媛发生的争执,是游屿永远都无法忘记的激烈。他砸了舒少媛的画,舒少媛将画架毫无理智地砸向自己的儿子。
每次回忆到这,游屿总是伸手去摸自己右耳耳后,那道隐藏在耳根,被头发遮住谁都看不见的疤。
画架的木屑刺破皮肤时,游屿一度觉得自己要聋,血顺着耳根的轮廓流下来,他用手一摸,满手都是让他崩溃的猩红。
愈合了多少年,疤痕却留在那消不掉。
此刻这道疤在发疼发烫,让他无法忽视。
耳边,脑海,持续回荡着如魔音灌耳般的冷漠。
“那你就记着吧。”
那你就记着吧。
那你就记着吧。
他可以记,记一辈子。
少年眼皮颤了颤,正欲逃避,这道声音猛地停止,他心中莫名响起另一种声音。
“我的意思并不是你很懦弱。”
“你得坚强。”
我不懂,更不会,坚强两个字写起来容易,但又真正有多少人能做到。
如果所有人都做到,那么拖后腿的一定是自己。
时间最不会欺骗,一分一秒都会使人有度过真实感。现在不比以前,过年的仪式感逐渐被大大小小的节日分割,又或者是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见识到现实的残酷,每个长大的孩子都会变成他们眼中的那些大人。
变得不喜欢过年,过年的意义只剩下能够在忙碌中停下脚步休息片刻。
转眼间已到开学的日子,游屿也终于见到薄邵意。
薄邵意胖了点,也黑了些,他带来国外的巧克力送给游屿与傅刑。薄邵意掐着游屿的脸问他怎么一点都没胖!
“国外的年热闹吗?”游屿将领来的新学期用书分给薄邵意,“数数有没有缺。”
“热闹。”薄邵意一拍大腿对游屿讲,“说起过年,之前我爸过年就没管过我,除夕夜跑出去和朋友泡吧也只警告我别惹事。”
“今年过年居然问我为什么不回家过年。”
薄邵意稀奇道,“你说他是不是忽然意识到我这个儿子挺重要,传统节日还是需要有亲人陪伴,情人陪有什么好,书上说的果然没错!亲人才是永恒的话题!”
游屿:“别这么想。”
别这么想,薄医生没有意识到儿子很重要,甚至根本没提过薄邵意这三个字。仿佛儿子就像风筝,被风吹走后也不收线,任凭风筝在空中飞舞,放得烦了,必要时还会主动剪断。
哪本书告诉你亲人才是永恒的话题?
但面前越说越上头的人根本没听到游屿气若游丝的四个字,当游屿看到他的嘴变成“O”形时连忙捂住他的嘴,薄邵意发出唔唔唔的抗议。
游屿无奈道:“罗景没和薄医生一起过年。”
总罗景罗景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罗景和薄覃桉有一腿,罗景好歹是个明星。
“唔唔唔。”薄邵意奋起反抗。
“什么?”游屿没听懂。
薄邵意用力将自己的脸与游屿的手分离,顾不上收拾游屿,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游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听薄邵意的意思,大概薄邵意没告诉他自己在他家过年。
好在薄邵意脑回路惊人,根本没把游屿的话放在心上,极为得意道:“老天都不许他姓罗的进我家门。”
“可怜我爸纵横情场这么多年,孤苦伶仃独自过年。”薄邵意啧啧道,“今年就该留在国内,我最喜欢看笑话。”
“对。”游屿极为心虚地附和。
第二十三章
开学有摸底测验,学生们将书装在纸箱中一个个摞在班级外的墙角边,值日生布置考场。薄邵意看到游屿箱中多出几本他没见过的书,问道:“怎么买这么多练习册?”
“突然觉得成绩挺差。”游屿说。
舒少媛接他回家后,没过几日薄覃桉打来电话问游屿现在方便下楼吗?
游屿一愣:“下楼?”
“上次的习题落在我这。”薄覃桉解释。
“有。”
薄覃桉告诉游屿车牌后便挂断电话,游屿先是跑去厨房阳台边朝楼下望,果然看到不远处停靠一辆灰色奔驰,他从鞋柜上的收纳篮内找到钥匙,披了件羽绒服便趿拉着拖鞋下楼了。
指尖勾着钥匙环,脸颊红扑扑的,家中暖气太旺,一个冬天的暖气都不怎么暖和,快要停止供暖时,倒是开始疯狂增温。
虽过几日就是春暖花开,可现在还是冷,随意冲空中哈口气,白色的雾气便腾空而起很快融入寒冷。
游屿刚走近,灰色奔驰的车窗降下来,薄覃桉的手从里头伸出来,四指提着装有练习册的塑料袋。
“薄医生。”游屿连忙接过,“真是麻烦您亲自过来送一趟。”
薄覃桉的目光落在游屿手背上,“在画画?”
游屿眨眨眼,而后跟着薄覃桉的目光找到自己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晕染开的紫色颜料,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在收拾画室,大概颜料没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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