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掺和别国政事,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而已。
靳乔幸灾乐祸了好几天,实在闲得无聊,准备去宫里求见大周皇帝,重提一下求取鹿白的事。反正他就是这么个浪荡不羁、色-欲熏心的形象,舌州还是宫女,傻子都会明白怎么选。
一大早,他特意换了一身装束,正经的玄色朝服,正经的玉带,正经的方头官靴。为表重视,头发中黄色的那缕用墨粉涂黑,规规矩矩绾在脑后,束在玉冠里。对着镜子欣赏了一会儿自己不凡的美貌,靳乔吐了口气,一本正经、自信满满地进了宫。
接待靳乔的正是窦贵生。
皇帝正跟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在御书房内密谈,窦贵生难得没有跟着。靳乔倒是不着急:“那我便在外殿等等吧。”
窦贵生瞧着有些精神恍惚,半晌才答了一句:“靳……五殿下还是改日再来吧,圣上今天怕是没空见你了。”
说罢,像是才认出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翩翩公子跟前几天的二流子是同一个人似的,上下打量了靳乔好几遍。
靳乔身上有一种令人似曾相识的自信,笑得很没心没肺:“再等等吧,我去外头走走,说不定回来圣上就有空了呢。”
窦贵生招来苏福,冲他使了个眼色,恭敬道:“靳五殿下请便。”
靳乔却不肯走:“窦公公在这儿也是等,不妨与我同去?”
窦贵生不解其意,但靳乔一再坚持,他只得满腹疑问地跟了过去。
廊边栽满了菊花,这一丛是帅旗,那一丛是垂帘,红黄相间,错落有致。风吹花动,像是翩飞灵动的毽子。廊檐上挂满了紫红的花灯,片片花瓣反抱成团,高悬半空,仿佛佛祖凭空点化的朵朵墨菊。每次霍皇后从此经过,都会冲花丛露出沉思又腼腆的笑意。
然而,精心准备的千秋节终究还是被意外搅乱了。
靳乔仰头欣赏着花灯,感慨道:“窦公公,前几年我去拉曼国的时候,在那见过一种菊花,他们叫大叶菊。花瓣拢共就八片,半透明的,又大又薄,盖在眼上冰凉又温柔,像蒙了一层模糊的镜片。别看花瓣薄,但汁水多,油锅里炸一炸也是一道点心。”
顿了顿,他似乎在模仿别人的口气道:“大叶菊,极好吃。”
窦贵生知道靳乔意有所指,但他实在心神不宁、头昏脑涨,心思全然飘到了皇宫的另一头,只敷衍地应了一句:“靳五殿下真是见多识广。”
靳乔深邃的眼神在窦贵生不安的面孔上停留片刻,随即飞快挪开。谣言,一定都是谣言,靳乔心中坚定道。老,丑,瘦,穷,一无所有,这老太监哪儿好?
傻子才会看上他。
两人各怀心事,在廊下静静站了片刻,忽的有小太监飞奔过来:“窦公公!”
窦贵生冷着脸斥了一句:“当着靳五殿下的面,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小太监慌忙刹住脚步,跪下磕了个响头:“见过靳五殿下。”
窦贵生面色没有丝毫好转:“圣上叫我了?”
皇帝的贴身跟班头一回丧失了贴身服务的权利,他没来由的感到心慌。
“不是,”小太监惊惶地摇了摇头,“十六殿下求见,他……”
窦贵生正要说求见就求见吧,慌什么慌,便见小太监抖着双唇抬起头:“他在院外跪下了,求圣上查明真相,不可滥杀无辜。”
窦贵生心头一跳,自早上起心头笼罩的不安顷刻间如同黑云压城般席卷而来。他怔了片刻,急匆匆往外跑,甚至忘了跟靳乔告辞:“快,人呢!”
就在院外头,方才不是说了嘛。小太监咽下反驳的话,领着火急火燎的老太监冲了出去。
人跪得凄凄婉婉,飘飘摇摇,乍一看去,仿佛跟当初跪在司礼监门口的人影融为了一体。每踏出一步,窦贵生紧绷的神经就狠狠颤动一下,直到走到人前,见到十六皇子通红的眼眶时,那根神经终于不堪重负地崩断了。
“窦公公,”十六皇子死死攥住他的手,声音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救救小白……你救救她!”
心跳陡然停顿,窦贵生险些仰面倒下,幸亏有小太监在身后托了一把。
“殿下不必心急。”他稳住声音,不知道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安慰自己,“……怎么回事?”
十六皇子双唇血色尽失,声音同面色一样挫败:“方才江如去了莫啼院,说那日的毒酒是小白倒的,把小白带走了……刑部查验了席间所有酒具器皿,只有小白的杯壁外沾了毒。”
十六皇子不知道刑部抽丝剥茧的推断,不知道酒液是如何从壶里洒出来,如何沾到鹿白手上,又是如何留在她的杯壁。他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苦苦哀求道:“我知道不是她,她闲来无事杀太子做什么!你能不能……能不能跟父亲求求情?”
短短几秒内,种种猜测如同喷发的岩浆般争先恐后射出,在窦贵生心上烧出无数滚烫的洞。
对,是九皇子。此举一箭双雕,既能杀了太子,又能除掉鹿白。皇帝坐享其成,正好有机会叫宝贝儿子登上太子宝座,压根不会理会真凶是谁。至于自称是亲爹的吴玉呢?正好,一起办了。
当然,也可能是吴玉。老匹夫深不可测,表面维护东宫正统,私底下却跟九皇子搅成一团,就是个实打实的墙头草。大势所趋,太子那里是换不来任何好处了,保不齐老匹夫会先下手为强,以此胁迫皇帝和未来的皇帝做出让步,强行把他们拉到同一根绳上。
丞相之上,还可再进一步。
除此之外,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即鹿白的单纯莽撞全是伪装,实则她就是个包藏祸心、无恶不作的黑心莲呢?
窦贵生对产生这等想法的自己讥笑一声。怎么可能,她哪有那个脑子?
十六皇子哽咽着哭诉:“江如要把人交给刑部,说不定还要砍头。就算、就算不砍头,入了大狱都得先受刑,小白她……她受得住吗?”
“什么时候的事?”窦贵生缓缓跪坐在十六皇子身旁,声音温柔缱绻,如同安抚稚儿的母亲。
“有半个时辰了。”一滴眼泪顺着低垂的鼻尖滚落在地,啪嗒碎裂,水光四溅,一如十六皇子同样不堪一击的爱情。
“芳姑怕我着急,一直没说。甄秋告诉我时……人已经被带走了。”
“不必心急。殿下回去等着吧。”窦贵生轻声重复了一遍,“她命大着呢。”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如同一根迎风而立、坚韧不灭的红烛。烛火在白石宫道上渐行渐远,烧得很沉默,很平稳,
十六皇子想问,却没有问:你怎么一点都不急,你当真不喜欢她吗?
同样地,窦贵生也没有开口:若我能救她出来,你会不会永远待她这么好?
窦贵生并不急。他把自己的慌乱情绪挖了个深坑埋起来,用树枝和落叶盖好,覆上土,在上头踩了几脚,便装作如履平地,无所畏惧。
不过是些沉疴旧怨,他安慰自己道,在后宫浸淫了这么多年,在太子和九皇子间周旋了无数回合,只要心不乱,就保准不会出错。
然而,事件发展远比他想象得更严重。先从皇帝家事变成了国事,又从国事变成了国际大事。
主理此案的是刑部崔侍郎。此人母亲是皇商,父亲是已故太傅,家中又富又贵,又有权又有钱。犯不着巴结媚上,犯不着送钱送礼,且性情古怪,孤高固执,因此与谁都无甚来往,连丞相吴玉都不放在眼里。
皇帝心知此事蹊跷,唯恐这个死脑筋查出什么,坚决不同意由他主理,但耐不住朝臣坚持,吴玉坚持,就连九皇子都信誓旦旦,泪洒大殿:“流言可畏,圣上定要还我清白!”
这声生疏至极的“圣上”叫得皇帝心口酸疼,他只能妥协。
按照程序,入了刑部大狱先有一道“迎门礼”,甭管有没有罪,进来先杀了你的威风再说。倒不是什么酷刑,只是打屁股而已。
又是打屁股。鹿白被按到刑凳上,甚至有些暗自窃喜。这回不用扒裤子,甚好。
刑部的狱吏可不是典刑司娇娇弱弱的小太监。打第一棍的时候,鹿白皱了眉,别说,还真有点疼。打第二棍的时候,她下意识抬手捂,才想起手被人牢牢按住了。打到第五棍,疼痛和麻木沿着坐骨神经飞快地蔓延,瞬间侵占了下半身。
打完十棍,鹿白前胸后背已经湿透了。
狱吏把她拖到牢里,扔了包黏腻、腥臭的药膏过来:“好生擦,没使多大劲儿。”
鹿白趴了半晌,才呲牙咧嘴地爬起来:“这叫没使多大劲儿?我打你试试!”
外头无人应答,她也只敢冲空气逞能而已。
这可如何是好!
屁股如何是好,十六殿下如何是好,太子如何是好……窦贵生如何是好呢?
忧国忧民的鹿女史开始了一连串的担心,唯恐自己拖累了别人。至于她自己,她倒是很有信心,天知地知,毒真的不是她下的。
她并不知道,周国的法度并非如她所想,是一个冰冷无情、公正无私的机器。它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私心,会偏帮,不总是惩恶扬善,不总是忠于事实。
当晚,崔侍郎便亲自来狱中审问疑犯。鹿白三缄其口,一个字都不肯说。
在牢中待了大半日,她反复回忆、仔细咀嚼,品出了许多被她忽略的细节:
譬如端着托盘的贾京,在递出贡酒的那一刻,袖子壮烈地抖了一下;
譬如九皇子的杯中刚满,他就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仿佛急于证明酒是好酒,绝对无毒;
譬如太子饮下酒之后,吴玉状若咳嗽,实则暗地松了口气。
酒的确是好酒,毒在太子杯中。但真正的酒已经被人换过了。鹿白大脑飞速运转,瞬间想通事件原委。但愁的是没有证据,少不得被人认为“胡乱攀咬”,罪加一等。
不说幕后指使,说说当日情形总行吧?可她竟连这个也不肯说,抿着嘴装哑巴。崔侍郎被她的态度惹恼了,又着人把她手心抽了一顿。
鹿白竖着红肿的食指,颤颤巍巍地伸到崔侍郎面前。他一愣,以为她要老实交代了,立马叫人纸笔伺候。但她只是双唇颤了两下,喃喃道:“第一次。”
再问,她便又不肯说了。崔侍郎大惑不解,思来想去,只能认为此人确如传闻所说,脑子有问题。
贾京也被抓了进来,他受了刑,很快便招了。他受人指使,得知太子对鹿白心有好感,便与鹿白串通,在太子的酒中下了毒,妄图杀死东宫储君。受谁指使他没说,但话里话外暗示是一位颇有心机的皇子。
招供完毕,贾京便“畏罪自尽”。
崔侍郎连夜入宫汇报进度,禀明圣上,只待鹿白招供画押即可结案。皇帝松了口气,喊了句“贵生”,却唤来了江如:“圣上,窦公公还在思过呢,有何吩咐告诉臣便是。”
皇帝怏怏地“哦”了一声。想起来了,鹿白刚一下狱,窦贵生就被人参奏,称其任指挥期间渎职懈怠,弄丢了御赐玉印。虽然丢的是假的,但皇帝仍是进行了好一番据理力争,才换回一个革职思过的从轻处置。
德贵妃天天在外头闹,霍皇后为避嫌不肯见他。身为皇帝,他从未觉得如此孤立无援过。
窦贵生亦如是。
他头一次意识到,皇宫之外还有皇宫,权势之外还有权势,牢笼之外还有牢笼,他也不是无所不能。于是树枝和落叶铺就的陷阱塌了,他沉沉坠入恐慌的深渊。
十六皇子那日跪得鲁莽又突兀,惹得皇帝一脸莫名其妙,随即心生窃喜。他心中存了弃卒保车的想法,吩咐刑部和大理寺对这个瞎掺和的儿子给予高度关注。左右章家人都活不长,保住最关键的那个就是了。
于是十六皇子也被禁足了,只能叫甄冬偷偷溜出莫啼院,找上了窦贵生。
甄冬问他:“公公有主意了吗?”
窦贵生舌根起了泡,说话含糊不清:“我……先去探探情况。”
甄冬以为此事十拿九稳了,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甄冬替殿下谢过公公。”
用得着你谢吗,用得着你替殿下谢吗!窦贵生很想如此质问,但他终究只是挥了挥手,把甄冬赶走。
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呢,窦贵生就开始胡思乱想。这甄冬瞧着一点都不安分,日后那傻子怎么跟她争宠!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十六皇子护得住她吗?
从这时起,他便渐渐生出抽身事外的念头。鹿白和十六皇子年纪相当,他们都是孩子,孩子就该跟孩子在一起。
他想得头头是道,热血沸腾,但牢门一开,所有思绪霎时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鹿白趴在陈旧的木塌上,安静得如同一具死尸。听到脚步和开门的声响,她才姿势怪异地坐起身,转向来人。她凝望着他,仿佛已经等了许久。
窦贵生瞬间如同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好听的,难听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是来给我送饭的吗?”鹿白慢吞吞问道。她不知道他的处境同样艰难,只觉得他是来送她最后一程,看她最后一眼。但视线落到他空空如也的两手上,她顿时大失所望:“连饭都不给我送啊……”
窦贵生摸索着坐到她身旁,嘴里像含了一包酸水:“挨打了?”
鹿白:“可能不挨打吗,你清醒一点!”
窦贵生冰凉的手捂在额头上,似乎真是在清醒头脑。片刻后,有了一丝温度的手轻轻落在鹿白的手旁,手指蜷缩在一起,忍住了没有碰她:“……有本事这辈子别跟我说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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