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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公公的小傻子 周乃 4803 字 2023-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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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信面无表情地“哈”了一声:“那我就等着。”

蔺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杨信明哲保身是有道理的。总之不会打到他身上,何必上赶着找死呢?

不过……这人跟窦贵生竟是旧识?鹿白隐晦地瞄了杨信一眼,他立马察觉,明目张胆地回望过来,眼神却规矩了许多。

欺软怕硬,没错,是一路人,鹿白在心中飞快下了论断。

扶着十六皇子出帐时,身后紧接着响起了脚步声。不用回头,从方位就能判断是杨信。鹿白像被狼撵了似的,拽着十六皇子飞快离开,所幸,狼没追上来给她一口。

脚步在帐门口停下,杨信的大手在窦贵生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差点让他就地散架:“这回能待多久?”

窦贵生视线缀在鹿白身后,声音轻轻飘飘:“就看杨将军能抵抗多久了。”

“我真是被你给卖了!”杨信长叹一声,在他和鹿白之间看了好几个来回,忽的察觉到一点什么,“这人谁呀?”

窦贵生没有回答,嘴角肌肉收缩,颧骨皮肤绷紧,下颌微微向后扯,两侧眼角露出对称的四道细纹。

——他笑了一下。

“知道了。”杨信了然,大笑着拍马而去,“杨信恭候大驾!”

大军即刻拔营,是夜,抵达蔺城。

杨家军的精神状态异常饱满,对比外借的两千老弱病残,显然不在一个水平。众将气极,却也无可奈何若非杨信和窦贵生的私人关系,他们现在连蔺城的城门都摸不着呢。蔺城内却是一片祥和,似乎丝毫没被外界的战火影响,宛如一座遗世而独立的孤岛。

但窦贵生却高兴不起来,鹿白的脸上也尽是担忧。龟缩此处,到底能躲多久呢?

当天夜里,陈军的冲锋号就给出了答案。

第20章

这晚发生了许多事,以至于鹿白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通通发生了极大的扭转。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对她,对杨信,这道理同样适用。

入城后,他们的确有过几个时辰的悠闲时光。

杨信设宴款待了众将,或者叫赔礼道歉也可以。众将皆是忧心忡忡,根本无心饮食,匆匆用过饭之后,便再度商议起反击对策。鹿白和甄秋有幸,作为十六皇子的随侍列席旁听。可能是觉得他们听不懂,且短短时间也形不成统一意见,众将便没有避讳。

蔺山地势险峻,杨信颇有占山为王的架势,背靠悬崖天险,将城池建得比水泊梁山还要坚固百倍千倍。这个不吉利的比喻再次叫鹿白心中一跳,暗自呸了两声。

众将仍在争论,尤以查门戈的嗓门最大:“突围能有几分胜算?蔺山地势如此复杂,你我谁熟悉,谁敢保证冲得出去?冲出去就一定能跟邹义汇合吗?万一出去正跟陈军撞上,岂不是被瓮中捉鳖了!”

窦贵生“噗嗤”笑了一声,引得查门戈怒目相视,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当了“鳖”。

邓献与查门戈共事多年,深谙此人脾气秉性,没有十足把握绝不轻易出动。他无奈劝道:“不突围,还有别的办法吗?”

查门戈没好气道:“我看后头悬崖也不是很高,现在往下撤也来得及。”

杨信剔着牙漫不经心道:“不行啊,后头都上冻了,爬下去摔死你。”

查门戈立马改了主意:“我觉得突围挺好,不如就叫杨信去吧。”

杨信:“我?我就不同意突围,蔺城守个一年半载不是问题,何苦要浪费那功夫跟他们拼命?”

查门戈:“守不住又当如何!”

杨信:“还没战呢查将军就灭自己威风了?”

查门戈:“你先前拖拖沓沓不愿出兵,现在又对邓帅决定再三阻拦,我知道了,你是陈军的奸细,琢磨着怎么耗死我们吧?督军,此人不斩还等什么呢!”

杨信:“你成天嚷着这个是奸细,那个是奸细,我看你自己才是奸细。你,你,你们都是奸细吧?”

查门戈:“你放屁!”

邓献:“……谁说决定了,这不正在商议吗!”

鹿白暗自叹了口气。瞧瞧,瞧瞧,武将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一个不和便上升到道德层面,忠奸善恶的帽子一扣,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开始内讧了。

众将不欢而散,只剩下窦贵生和杨信,还有在疲惫和担忧双重打击下昏昏沉沉的十六皇子。甄秋架着人回了房,鹿白落后半步,亦步亦趋地护在后头。几人刚走没多久,窦贵生也告辞了,瞧着颇有种急不可耐的意味。

是以鹿白刚把十六皇子送进房,一转头,就见到幽灵似的人影立在身后。依旧一身红衣,依旧冷冷淡淡,依旧半睡半醒,依旧随时都可能掏出戒尺敲她的手心,大骂一声“放肆”。

她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如果她不那么傻,不那么抗拒他,也许就会发现,他袖子下的拇指正不由自主地抠着无名指上的茧。在那晚没能杀了她之后,他就知道,他往后再也杀不了她了。

她像一颗种子,已经生根发芽,穿透了他死人般干枯的心脏,遒劲的藤蔓将他绞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直觉敏感地发出了一级警报,提醒她此情此景,窦贵生一定会做点什么,或是说点什么。但出乎意料,窦贵生什么都没做,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怎么还不走?”

鹿白“哦”了一声,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真是好巧,他们顺路。真是好巧,他们走得一样快。真是好巧,他们都不想说话。

十六皇子只留了几个太监随身伺候,鹿白和其余下人安置在外院。她不相信窦贵生顺路能顺到这种地步。

“窦公公,”她决定先下手为强,“你有事找我?”

窦贵生叹气似的“嗯”了一声,慷慨地抬起视线,定在他曾嫌弃过的下巴上:“甘都被围,燕王如之奈何?”

“这题我见过!”鹿白下意识道。开卷考,她能行!

说完又觉得太激动了,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儿,沉稳作答道:“燕王此人生平最大弱点便是轻信,仔细想想就知道,丞相绝无可能派军接应,多半会等燕王出战后便迎立太子为新帝。甘都若不及时解围,燕国历史便要改写了。”

窦贵生扬起一边眉毛:“这么说,燕王不该亲征了?”

“也不是。”鹿白立马说出自己思考已久的答案,“先杀丞相,再亲征。丞相拖累燕王太重,早就该杀。”

窦贵生沉吟片刻,“唔”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便结束这段没头没脑的对话,转身走了。鹿白盯着他的背影怔了片刻,夜风中晃动的披风,如同等人挽留的翅膀。

“先生!”鹿白突然喊道,果然,那抹背影停住了。

鹿白恍然大悟。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众人的好奇,一定是等了一路也没见人问,心痒难耐,便逮住她了。于是她配合地问道:“你跟杨将军是旧识吗?”

“嗯。”窦贵生尾音翘起,还转了过来,“不过是京中见过两次罢了。”

进京述职的大小官员,全部要递奏折、送敬钱。奏折是给皇帝的,敬钱是给司礼监太监的。这份孝敬不为别的,只为公公们能高抬贵手,把折子和他们带来的礼品原原本本呈给圣上,别因为种种“不合制式”“格式有误”的原因给退回来。

杨信只去过两次京城,此后再也不愿意去了。他压根找不到送礼的门道,不知道送给谁,也不知道送礼送多少,因此折子递上去,很快便湮没在一众金光闪闪的敬钱中间了。他来京本应是公务出差,可惜驿馆不认他的将军令,要等宫里的批文才能叫他入住。

杨信也是脾气倔,不叫他住他就睡在驿馆门口,故意恶心人。说来也是可笑,堂堂正四品的将军,竟然沦落到了露宿街头的地步。

好在司礼监有条规矩,不收武官敬钱,于是没过两日奏折就批下来了。还有一个慷慨解囊的老太监,大手一挥,送了杨信一座宅子。杨信感激非常,打听到了此人的姓名,见面发现,两人臭味相投得很彻底,便理所当然地引为知己。

窦贵生不会跟鹿白解释。他从来不习惯,也不屑于夸人,包括夸自己。说完他便匆匆走了,只是脚步莫名轻快了许多。

鹿白更加迷惑了:他到底什么意思,总不能是专程送她回房的吧?不,不能,肯定是想监视她,叫她别散播机密要闻。

上来就抽问,莫名其妙,神神叨叨。

不过,窦贵生的提问似乎是有预示的。因为很快,他们就面临了燕王同样的处境。

丑时二刻,鹿白突然被吵醒,悠远的天际传来野牛一般深沉的鸣叫:“乌——乌——”

紧接着,牛群过境一般的嘈杂声浮了出来。

身体比大脑清醒得更快,不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鹿白便飞快冲了出去。到了内院,正撞见整装待发的杨信,她连忙让到一旁。

杨信面沉如水:“比想象的早。”

窦贵生衣冠整齐,显然一直没睡,倒是比杨信淡定许多:“也就在这一两日吧。”

邓献已经挂好了帅旗,在院外等候了。鹿白吃了一惊:“邓帅亲自出战吗?”一般这种情形,不该先派一两个先头兵试试水吗?

十六皇子两眼遍布血丝,有气无力道:“邓帅执意如此。”

此时督军便插不上手了。督军,督军,督一下而已,论起行军打仗,没有人比邓帅更专业。

人选上倒是有些棘手,邓献短暂思索片刻,冲李乐山道:“乐山镇守蔺城,保护督军。杨将军与我同往。”

“是!”李乐山抱拳遵命。

杨信“嗤”了一声,驾着马从他身边经过:“这时候谁有兴趣跟他玩,邓帅真是多虑了。”

“杨将军平安归来。”李乐山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切——”

邓献懒得理这等小孩闹别扭似的行为,大喝一声,率领众军出城迎战。远处,营地中火把渐次亮起,宛如夏夜的萤火虫,在夜空中迅速汇集,变成一道闪亮的星河。

鹿白站在院门处,直到最后一个人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跟着十六皇子往回走。李乐山却一直守在门口,紧紧盯着杨信的背影,确信城门开了,城门关了,杨信走了,他才长长松了口气。

鹿白心道,这矛盾闹的,什么仇什么恨啊。

李乐山却一把抓住十六皇子的手腕:“殿下,此处危险,还是随我去城西吧。”

鹿白只觉得他的表情有些怪异,手臂格外用力,不像是担忧,更像是急切,仿佛不赶快离开就会发生大事。但她没敢说。她一个随侍女官,放个屁都得打声报告,哪有资格怀疑人家正经将军呢。

她冲甄秋使了个眼色,叫他留神。甄秋了然,立马从李乐山手中夺走十六皇子的手臂:“还是我来吧,不劳烦将军了。”

李乐山鼻子耸了两下,转身叫人备车。然后鹿白便敏感地发现,马车其实早就备好了。

“李将军,”鹿白死活不肯上车,随手扯了匹马,死死拽住缰绳,“既然着急,还是骑马快些,不如咱们骑马过去吧。”

此处是杨信的私宅,因为离城东大营近,便领众人暂作停留。都护府在城西,临崖而建,是蔺城最安全的地方。李乐山如此建议,的确叫人挑不出任何不是。但他实在太急了,像是生怕鹿白拖延时间似的,他不假思索便同意了:“也好,殿下快出发吧。”

十六皇子不会骑马,甄秋很有眼力见地与他同乘,窦贵生自然也得跟着。几人纷纷上了马,才发现李乐山并没有一起走的意思。

“李将军,三思。”窦贵生意味深长,“当真不与我们一起?”

李乐山注意力已经不在此处了,冲十六皇子草草拱手道:“有二位校尉护卫,殿下定当平安无虞,臣还是放心不下,前去支援。望殿下恕罪。”

其实这话说出口,就已经算是违抗军令,叛变之心昭然若揭了。十六皇子看不懂,没有阻拦,但窦贵生这个明白人竟也没开口。

鹿白和甄秋对视一眼,双腿用力,驾马飞奔而出。窦贵生稍慢半拍,鹿白初时还不解,直到听到身侧“铮”地一声脆响,一根空箭落地,她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

“放箭!”李乐山大喊一声,转身匆匆离去,前往的方向压根不是城东大门,而是城北的游湖,鲜少有人知道那处是蔺城运粮的小门。在那儿,埋伏已久的陈军正等待城中的内应现身。

李乐山本可以让十六皇子死在都护府,那儿有安排好的死士,可以嫁祸给杨信,一箭双雕。但他实在是等不及了,陈军的信号已经催了三次。

鹿白飞快转头,身后早已布好了陷阱,不等她转过身,箭雨飞扑而来的画面就先于张弓的声音,闯入她紧缩的瞳孔。于她而言,那一刻的画面如同静止的默片,静止得令人头皮发麻。

“呵!”前头的校尉低骂一声,与同伴迅速交换了意见。他们像是说的栗赫语,鹿白一句都没听懂,不过看这险些中箭的样子,他们对此也毫不知情。

箭雨很快停歇,追兵赶了上来。甄秋为十六皇子挡了一箭,正中左肩,此时后背已是一片鲜红。

“带督军走,去高盘寺。”窦贵生吩咐道。寺中住持是杨信的亲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出了家,如今当和尚当得有滋有味。

他的声音在杂乱的马蹄声中并不明显,甚至柔和得有些怯弱了,像是风吹草地后现出的一朵娇花,有点颤,有点软。但鹿白从没有一刻觉得这么安心过。

从没有。

“是!”两名校尉勒住马,护着甄秋和十六皇子飞快朝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不幸之中总有那么一点万幸,一人抬手时,露出手背一片青紫的胎记,窦贵生这才认出来,此人正是卢乌。这下放心了。

鹿白纠结片刻,停住了马。窦贵生皱眉:“还不走?”

“保护玉印。”鹿白答得正气凛然。

“你保护个屁!”窦贵生真生气了,翘着脚踢了她的马一下,完后才想起自己有马鞭,又立马补了一鞭。

“那你自己怎么办呀?”鹿白赶紧勒马,跑出几步又想调头。但马已经迷惑了,待在原地不肯动弹。

“你找死呢!”窦贵生追上去又扑了一下,但马死活就是不肯走。

鹿白哭丧着脸:“我死了也是你害的,都怪你瞎抽!”

追兵没有举火把,只有头盔和双眼发着莹莹白光,坟地磷火般倏然围拢。窦贵生无可奈何,冲她伸出手,咬牙切齿道:“快!”

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吝啬得叫人品不出一丝一毫别的意思。

“哎。”鹿白麻溜儿地爬了过去,坐在窦贵生身前,自觉地替他挥了下马鞭,“驾!”

马儿跑出许久,窦贵生才在她头顶缓缓开口:“现在就看玉印和督军哪个重要了……”

他的声音太轻了,轻到鹿白以为他是在说什么生死相随的诺言。嗨呀,操这心干什么,总之跟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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