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欲开口,楚辞却变了神情,咬着唇愤愤地看他一眼,突然合拢双手微微施力,微凉柔软的掌心覆上秦尧略显粗糙的面,手腕晃动,揉面团似的,把当朝天子冷冰冰的脸,揉搓成了消融的水。
秦尧:“……”
楚辞很凶地瞪大了眼睛,圆乎乎的眼角和嘟起的嘴,张牙舞爪地说:“看什么看,我不能揉吗?”
说完了气势汹汹的一句话,想了想又气弱地补上一句:“你之前还一直揉我的头,我都从来没有抱怨过。”
秦尧:所以这是礼尚往来?很好——那以后再像揉你的头都不需要找理由了。
楚辞莫名地觉得后背有点凉,但输人不输阵,她强撑着没有退让,手却不敢再动,只乖乖地贴着秦尧的脸,像是贴在温暖的火炉上,惬意得让人昏昏欲睡。
两人之间没有剑拔弩张的气势,一坐一立相得益彰,一高一矮两相得益,一美一俊天造地设,楚辞低头秦尧抬眼,楚辞的手覆在秦尧面上,秦尧的手虚虚地环着楚辞的腰,全无对峙的气氛,倒好似两情脉脉,此时无声胜有声。
楚辞心里虚的不行,怕他突然冷漠也怕他突然流氓,怕他否认也怕他点头,一颗心七上八下,分出一丝想“再喜欢又如何,现在对着的还不是我”,还乱七八糟地想着“以后。”
以后——多么遥远而让人憧憬的远方啊,可是她的以后在哪里,在谁身边?又,还有他们的以后吗?
秦尧莫名奇妙地轻笑,语气漫不经心却充满了宠溺,又柔又磁性地低语:“可以,想怎么揉都行,想揉哪里都可。”
楚辞觉得秦尧整个人都很流氓,连说一句正常的话都显得不正经,她愤愤地揉了最后一把,小手抵着他的鼻子把人推的远远的,红着耳朵生气道:“好好说话!”
“朕哪一句说得不正经?”秦尧手指勾着楚辞腰上压袍角玉坠的流苏,顺着她的力道后仰,眼睛一直看着她,含笑道:”还是因为皇后心中想的不正经,所以听到耳里的话才觉得不正经?“
这人简直巧舌如簧巧言令色!
楚辞耳朵通红跺脚气愤道:“你胡说!”
胡不胡说的,自有心证,秦尧哪里在乎楚辞会不会想他是个土匪,只是见不得她闷闷的神情,胡言乱语地哄她罢了。
见她有了精神,还能指着他生气,自然不会在意一朝天子被人揉了脸拍了鼻,还要主动凑上前来哄她,点头道:“对,是朕胡说。”
他这样好的态度,把楚辞一腔言辞都堵回肚中,再说不出口,倒是更恼了。
秦尧却换了话题,语气漫不经心,眼睛却专注地看她,问:“阿辞,你少时可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人物?”
楚辞从小到大都不曾主动踏出过楚府的雕花朱门,整日都在小院的一亩三分地地,抬头只能望得见那一片天,低头只看得见脚下爬过的几只蝼蚁,身边翻来覆去只有几人,哪里去见“印象深刻”的人。
秦尧却又不动声色地给了提示,“不拘什么身份,也不管什么年纪,只要你还记得。”
楚辞目光茫然地看着他,下意识地要去摸左手手腕上的红痣,却被秦尧一把抓住。被秦尧的动作惊醒,楚辞抿了一下唇,低声说:“你这么一提醒,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
“是谁?”秦尧勾唇一笑,循循善诱道:“你还记得他是什么模样?”
“记得。”楚辞喃喃,然后眼神一亮,像是扳回一局似的,几近于炫耀地说:“怎么可能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喜欢的人就是他。”
秦尧看起来不为所动,楚辞忍不住添油加醋道:“可喜欢可喜欢了,喜欢得不得了!”
“哦。”秦尧故作冷漠,平静回应,“你喜欢他哪里?”
楚辞不怎么会骗人,连说喜欢都一时找不到可以佐证的理由,想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地说:“虽然他又瘦又小,还黑黑的穷穷的,喜欢捉弄人,老是吓唬我,可是他给我糖吃。”
“虽然那是最便宜的糖,又糙又涩也不甜,却是他能给我的最好的。”所以她珍惜得不得了,毕竟,那是她昏暗的过去品尝到的唯一一丝甜。
“我喜欢他陪着我。”那是冰冷夜下唯一温柔的亮色,虽然如萤火只一瞬,却照亮她很多个惊醒的梦里。
“我喜欢他送给我的糖。”所以以后不管长到多大,吃过多少美味精巧的糖果,让她留恋念念不舍的,还是那个黏牙的饴糖。
“喜欢他送给我的所有。”包括留给她的,一件洞穿胸口的血衣,和来不及道别的结束。
激烈的抗争统统被无情压下,柳树下被吊起在笼子里的几日几夜熬干了她所有的期许,哥哥不忍又悲伤的神情则是击穿她的最后一箭。
“喜欢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不要逞英雄也不要随便对人许诺。”楚辞神情悲伤,眼中弥漫着袅袅悲意。
“会让人家伤心,也会让自己受伤的。”
秦尧一直静静地听着,此时却慢慢开口问:“后来呢?”你很伤心吗?
“后来……”楚辞抽回被秦尧紧紧抓住的手,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白纱,出神道:“后来他死了啊,是我害死了他。”
她语气缥缈,像是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回忆里,喃喃道:“是我害死了他。”
“他死了,父亲让人杀了他,只剩了一件沾血的衣裳留下来,然后在柳树下,我被关在笼子里,父亲在我面前亲手烧了它,什么都没有留下。”
泣血的悲鸣也换不回黄泉上的引路人,滔天的愤意也改不了只手遮天的权势,徒余一处心两地坟。
秦尧却再忍不住,抓着她的手摁在心口,那里隔着一层衣衫有一颗蓬勃跳动的心脏,也有一道狰狞凌冽的伤口,是一道思念也是一言承诺——“叫声小哥哥,我带你走。”
年少时的少年有一腔比天高的情谊,也有一字重千金的诺言,要言出必行,要扶困济危,要世间所有的事都按着心意走。
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
楚辞软软乖乖地叫他哥哥,柔柔地在月下等他,珍惜地把他送的不值钱的玩意儿都藏好放在床下的宝贝箱子里,每晚的晚饭都偷偷藏下一半分给他,冲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他。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楚府高高的墙垣拦不下他,相府重重的守卫挡不住他,只要他想,他可以带着楚辞飞天遁地无所不能。
可是最后,他只能带着一身伤口,留下沾血的衣裳,狼狈地逃回去,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像个失败的懦夫一样。
楚辞被留下,一次,一次,又一次,从充满希望到满心失望,再到想都不敢想。有人给她一片无际的天空,也给她一只狭小的牢笼;有人给她萤火般的惊喜,也用鲜血亲手浇灭;有人给她坚实的倚靠,也留她无助的凋谢。
老师走了,月下的小哥哥走了,到了最后,连从小陪伴她的哥哥也走了。
都是为她都是因她。
秦尧闭上了眼睛,面上浮现出挣扎的犹豫之色,问:“要是他还活着吗,你还愿见他吗?”淡定从容之下,是满心的痛意和悔意,恨不当初,恨为何不能再早些……
楚辞却毫不犹豫地摇头,坚定地说:“不。”
“不见。”
怎么敢见他呢?
悬在头上的最后一刀落下,痛得鲜血淋漓也快意得痛快淋漓!
秦尧咽下口中的话像是咽下了一口的鲜血,经年的伤口仿佛回到了利箭穿透皮肉的那一瞬,连心口都痛了起来。
他勉强一笑,抬手揉乱了楚辞一头长发,温和地对她说:“叫一声哥哥。”
楚辞在称呼上向来尊礼守矩,秦尧比她大,叫一声哥哥也不逾矩,于是她茫然又乖顺地喊道:“哥哥。”
秦尧却一贯得寸进尺的土匪模样,让人叫了哥哥犹不知足,还说:“再叫一声小哥哥。”
楚辞终是忍不住看他,眼神奇怪,含蓄委婉地提醒,“你知不知道我哥哥几岁?”
怎么可能不知道,楚朝比楚辞年长五岁,秦尧比楚辞大六岁,所以事实上,秦尧比楚朝还要大上一岁。
这样还让人叫“小哥哥”,也无怪乎楚辞叫不出口。
可是明明以前还叫人“小哥哥”,现在就这样嫌弃?和秦尧讲不得道理,他捏着楚辞下巴威胁道:“叫,还是不叫?”
“不。”楚辞很有原则,坚持道:“我不会叫的。”
秦尧却突然逼近,盯着她的眼睛说:“不叫朕就亲你了。”
楚辞:“……”
秦尧凑近,做出一副流氓姿态,楚辞推着他的脖子慌张求饶道:“我叫。”
秦尧定定地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温暖。
楚辞小声道:“小哥哥。”一言出而双眼盈泪,却不知为何。
秦尧温柔地把她揽在怀里,姿态如参天大树细心护着脚下生长的幼花,承诺道:“叫一声小哥哥,以后朕护着你。”
第34章
秦尧拿起往事高高举起,最后却是轻轻放下,那一言承诺却是当了真入了心,就像就像当年一样,少年长大了,却依然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一诺千金的意气。
况且他守护的,是曾经被他弄丢的小花仙,千辛万苦才找回来的,恨不得捧在掌心护她风雨不侵,在自己脚下天真烂漫地盛开着。
楚辞却好似被他那一句“我护着你”刺到了,连他没有自称“朕”都没有注意到,嘟囔着说:“不用你护。”
秦尧笑而不语。
楚辞却不忘他们所争论的事情,此时还能记起,感叹一句,“我们倒真是同病相怜啊。”
“?”秦尧问:“何意?”
楚辞说给他听,言简意赅:“我们喜欢的人都死掉了。”
秦尧一时无话可说——这话虽然在楚辞看来并无错处,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咒自己的,当然,咒别人也不好。
“我们都还在活着,”楚辞有点难过地说:“可是他们都不在了。”
说着忍不住看秦尧,漫无边际地想,要是他们都活着,现在会是怎样的光景,但无论如何,她和秦尧该是不会见面了吧。
这样一想,又突然有些遗憾漫上心头。
秦尧简直被这样牵强附会的理由气笑了,说:“我们不仅活着,还成了亲,你说,要是被他们知道了,会不会气的从坟里爬出来,找你要个说法?”
楚辞下意识地说:“不会。”她的小哥哥宠她护她,但又不是那种喜欢,怎么可能被气的跳出棺材找她。
只是说完了才想起来还有秦尧喜欢的小姐姐,于是道:“那也该找你才对。”
秦尧在心中叹了口气,突然发现一切都搅成了一团乱麻。
他曾经在还是她的“小哥哥”时,告诉她过,来看她是因为老师一直夸她心中不忿。
要是解释他没有喜欢的人,又不能说是因为老师才娶她,第一次见就要立她为后看起来就显得奇怪。
可是早说的话,一切都瞒不住,还会让她知道,她一直最为敬重的老师已经过世,秦尧实在不忍开口。
可要是不说,任由楚辞胡思乱想——
楚辞牵了牵秦尧袖角,突发奇想,跃跃道:“你说,我们都能成亲,他们两个会不会也在一起了?”
她能把思路扯到十万八千里外去。
秦尧冷冷地拽走袖角,冷淡道:“说不定他们两个孩子都有了,怎么,羡慕了?”
楚辞讪讪,以为他是为了“小姐姐”生气,摸了摸鼻子,委屈地不敢言语。
秦尧有时候很想敲开楚辞的脑壳,看看这些天马行空的念头都是怎么想出来的,让人又爱又恨,哭笑不得。
可是最后他只是屈起手指敲了敲楚辞额头,动作轻轻的,警告一句:“别乱想。”
楚辞在心中桀骜地反驳:“偏不,就乱想。”口中却很乖地保证,“知道了,以后会听话的。”
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得非常熟练,完全学习了秦尧当下她的面和当着别人面的表现,近墨者黑得异常彻底。
只是秦尧可供她学习的不只这一点,过目不忘的记仇,和历久弥新的醋意,足矣让他对着撒娇卖乖的楚辞,依然面不改色地计较——
“为何你今日对着师兄那般亲近,把朕放在一边不理?”他慢悠悠地说,缓缓地问,带着明知故问的促狭,和作壁上观的捉弄。
明明他心中最是清楚,眼中看得最是明白,还要装作不知道,凑近了楚辞,压低着声音,看她紧张,问她忐忑,坏得理直气壮。
楚辞就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也琢磨不透秦尧的海底针。小狐狸哪里能是饿狼的对手,便只能乖乖地任由灰狼捉弄。
楚辞心中虚得不行,却还口中道貌岸然地说:“他既是你的师兄,那便也是我的师兄,我对自己家的师兄好,有什么不对吗?”
说完还知道拐弯抹角地说:“我这是因为你,你不要胡乱冤枉人,还应该谢谢我。”
一下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还转过头来要秦尧认错,不知比以往在秦尧面前傻傻认错的样子高出多少倍。
然而大灰狼怎么可能乖乖地被人牵着鼻子走,他说:“那也没见你一见他就亲亲热热地叫师兄,难道朕便是这样教你待客不成?”
楚辞瞪大了眼睛看他,一时失语,被堵的哑口无言,半饷才呐呐,故作老成地说:“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泥于俗礼。”
这便是梗着脖子就是不肯低头了。
以往秦尧在楚辞面前是“总有理”,现在楚辞跟在他身后学得飞快,那些好的一样没学到,歪门邪道倒是学了一箩筐。
青出于蓝而未必胜于蓝,土匪骨子里的流氓,楚辞翻遍三千书籍也未必能学得一份。
秦尧捏着她的下巴,指腹顺着脸庞柔和的线条氤氲而上,带起湿漉漉的热气,缓缓地捏着她的耳垂,看着洁白的玉变成粉白的霞,俯身侧首低头,滚烫的气息扑在楚辞耳朵里,顺着耳蜗长驱直入,一直烫到心里,他说——
“既然你已说是一家人了,阿辞打算何时给家中添一新丁呢?不拘男女,只要是阿辞的,朕都喜欢。”
gu903();楚辞耳朵烫得简直站不稳了,却还强撑着镇定,假装平静说:“哦,那我明日就去抱一只猫回来,你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