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么?有点,只有戴宗山这么付出,自己才肯爱上他。他要哪里出了叉子,劲没用足,自己今天恐怕都不会如此想念他的。正如宗平对若柔吧。忽然想起《道德经》中有一句话来:损有余而补不足。
☆、怀孕
因为附近地区持续的轰炸,不断有难民涌入平时安静的小县城。安娜第二天去教堂上课时,吓得书本都从手里脱落了,从眼前小街上,到过道里,直至教堂院子里,竟躺着、坐着、蹲着一片片的面黄肌瘦的难民,以老人、孩子,妇人居多。大家都满脸愁苦,窃窃私语,拿着碗和瓢直接舀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咕咚咕咚喝。
教堂里的管事人,也就是神父,急忙走过来对安娜说:“现在这情况不用上课了,也没法上了,教室都被难民和伤员占满了。现在缺药,西药我们也搞不到,听说山里有草药,我们得去采摘一些应急。”
教堂提供采草药的小篮子。安娜就和两个修女带着一帮孩子进山了。孩子们最高兴,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张手绘的图画,上面画着所需草药的样子,像一枝黄花、益母草等。对不认识草药的人,可以简单地按图所骥。
安娜从小就接触西医,对中药持磨棱两可的态度,但也积极采摘,毕竟这是她能做的。不是连江云柚都去做从军护士了么,连戴宗山这样视法律规则如无物的所谓大佬流氓都拿起枪保卫城市了,况且那些在轰炸中受伤的多是无辜的妇孺和老人,自己的父亲那么自私的人,都留在上海了,他们在身体力行地爱这个国家,守护自己的城市。她也总不能拖累大义太多,不能太自私。戴小平走不了多远的路,安娜就背着小家伙,也跟着走。
沿途不断碰到大量的流民和失去家园的人,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涌来,大家都面孔呈菜叶色,心怀恐惧,走走停停,充满不知何处是家园的茫然。还有人受了伤,用很原始的那种木轮车拉着。
安娜忽然意识到,这场战争带来的灾难要比听到的、看到的要深广的多。这让她突然悲观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心情不好,眼神也不行了,看山里的草总感觉很相似,找了半天,也就挖了一些能炒着吃的野菜,顺手摘了一些能充饥的山果。
小孩子容易饿,当娘仨在头顶头分吃一堆小果子时,安娜突然发现自己极爱吃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着了魔似的,非吃不可,连小虎子和平平特意丢掉的没熟的苦涩青果也捡起来,津津有味吃了。
那天傍晚他们一行采摘队伍回来时,就安娜篮子里的草药最少,但野菜野果最多,也拿出来给了教堂,让教堂炒了菜,分给大家。
回到家,安娜就累得不能动了,上呕下吐。小虎子自动担起责任,帮小姨做饭。安娜忍着呕,把咸鱼蒸上,让兄弟俩烧火。自己跑到门前,就吐得直不起腰来。
还是小虎子突然说了一句,“小姨,你是不是有宝宝了?”
安娜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神父说,漂亮女人有宝宝了会吐很久的,像喝醉酒一样。”
安娜瞬间呆了一下,离宗山走,已一个多月了,难道真是——
下次重庆再来人给她送米面肉食时,安娜特意拿了一块腊肉,用荷叶包好,塞给他,说:“麻烦你回去后找一下戴宗平,直接找他,不用告诉别人,让他带个擅长治女人病的医生过来。”
第三天,戴宗平就带着一个女大夫过来了。
女大夫很有经验,对安娜先望闻、诊脉一番,又仔细听了她现在的症状和感觉,说了句让安娜喜极而泣的话,“十有八/九是有了。”
像一束光照下来。是不是苍天有眼?
倒是戴宗平有些发蒙,他显然没想到。
“有机会通知你哥,让他高兴一下。”安娜说完,又反悔,“先不要说这么早,稳定一下,再告诉他。”像上次,孩子流产,没保住,不就是空欢喜一场嘛。
突然有了宝宝,安娜精神大振,人也乐观了起来。她马上把眼下的生活盘算了一下,不能再在这小院里住了,随着外来的难民越涌越多,这里的食物会匮乏,治安会恶化,为了孩子们,她要离开。
去重庆!
有名无实转移来重庆了,却差最后一百公里。安娜现在为了自己,什么也不在乎,上个宝宝如果遇到好些的医生,说不定孩子能保住。重庆的医院和医生总比这个小县城里的强吧。即使日军更有意愿轰炸重庆市,但重庆的地下防空也比这里做的出色。
“宗平,麻烦你回去给我收拾个住的地方,能挨着医院最好。我需要安全有保障的地方。”她很认真地对小叔子兼前男友下了指令,很理直气壮,“不要拿我冒险。”
戴宗平就窒了一下,看她的脸,对自己都没有愠怒之色了。
难道她心里真的放下了?
安娜以前就支使他,安家的小姐没有省心的。对此,戴宗平也有点习惯了。但现在,她显然以戴太太的口气支使的,让他心里有些酸楚,像遭了报应般不得劲。
宗平没有违背她。现在他在重庆代表大哥,说了算,有很多资源供他调配,什么事都是可以做成的。很快离一所综合医院不远的一幢院落被租了下来,里面什么设施都齐全。第二天就派车来帮戴太太搬家了。
安娜在离开前,把剩下的米面鱼蛋一一分给了平时给予自己帮助的左邻右舍,腊肉送到了教堂,给那里的女人孩子改善一下伙食。
她就带了几件衣服和两个孩子,空着手到了新家。
安娜很清楚,这里的一切不仅戴宗平说了算,自己也是说了算的,作为戴宗山的太太,其实有时候比宗平更有话语权,毕竟自己的男人还活着。
她来重庆,也不是争夺话语权的,仅仅想自私一些,努力保住自己和孩子。
对于戴小平,安娜让宗平带走,让若柔自己养。她发现这个妹妹有时挺鸡贼的,把孩子丢给自己,也不接回去了,怕不是又缠着宗平生老二吧。她那种嘴,信她才见了鬼了。
很快,继母黄太太就过来了,一是来看看安娜,二是领回小外孙。在重庆这一段时间她竟养尊处优,变得白白胖胖了。真是有人在战乱中受苦,有人在战乱中享福。
黄澜玉带着一盒樱桃,特意喜滋滋地告诉继女一个好消息:“这次咱们家要双喜临门了,我觉得若柔恐怕也是害喜了,特爱吃这个,我买了两盒,不偏不倚,一人一盒,吃完我再去买。你们俩呀,加加油,明年每人生个男孩或女孩,都好!但最好你生个儿子,宗山肯定更喜欢儿子。若柔有儿子了,压力就没你这么大了。”
安娜一边吃樱桃,一边有些膈应,心说生儿生女是自己能决定的么?自己男人还没挑剔呢,你倒要先吹风了?不是无形中给自己压力嘛。也就没怎么理她,午饭都没留。
黄澜玉表面笑嘻嘻,背地颇烦恼地把平平带回家,面对在床上病恹恹的若柔,叹了口气,“这节骨眼上,她也怀上了,你说怎么就这么巧?不是在打仗吗?不是受伤了吗?怎么还有空生孩子?”
若柔吃着樱桃,没有作声。
母女互相对望了一眼,非常明白,要是安娜没有孩子,就凭戴宗山的病情,将来那座山倒了,肯定是戴小平来继承戴家庞大的家业了。就像曾经的安太太没有生出儿子,安家那两幢小楼就属于高顺详了。也怪中间戴宗山横插了一杠子,否则安家的两个工厂都会是下一代男丁的,怎么可能真被女儿们拿走陪嫁?
现在戴家能不能上演曾经安家的剧情,就看安娜有没有生儿子的命。
安娜眼下的妊娠反应轻多了,饭量却大了,显而易见感觉到肚子也一天天鼓起来。她没别的事,一天到晚做吃的,填饱自己和小虎子的肚子,然后就一直设法打戴听宗山的消息。
但宗平等人都不愿意告诉她实情,一问就是“正在养伤,好些了自然会来看你。”
自己都这样了,还不来看自己,肯定是伤情没减轻呗。
安娜就有点坐卧不宁。
接着,重庆接连两天受到敌机的轰炸,其中有一颗炸弹就落在离她院子三百公尺的街道上,炸出一个大坑,让她受了一些惊吓。虽然那时,她躲在防空洞里,还是强烈感觉到不安全。
有宝宝了,她就不想胡乱死、随机死!
很快安娜听说,以前一起从上海转移来重庆的上百人口中,有人陆续返回了上海。因为日军已经控制上海了,就不会再轰炸了,上海虽在敌军控制下,却有了秩序。那些曾经逃出去的百姓,再回去,并不会受到额外责难,毕竟占领者也需要这个国际大都市恢复生产经营,而不是把它变成一座灰头灰脸的死城。
安娜就想回去。她有预感,戴宗山若病情加重,他也会回去的。他热爱上海,那里是他发家的福地,是他的巢穴,就是死,他也会死在巢穴里,死在自己财富身边,不会在外面流浪着死去。即使很多人都骂他是黑心资本家,他好歹也有黑心资本家的气节。自己回上海,也许会等到他;在重庆,这里是战时陪都,是挨炸的地儿,他回来不是送死么?
但她的想法,却遭到戴宗平的坚决反对,毕竟大家现在都在重庆,能互相有个照应,你一个孕妇千里迢迢回上海,出点事,谁照顾你?
“我能照顾自己。”
“不,我要照顾你。”
“我不需要你照顾。”
“我迟早会照顾你的!”
☆、回沪
安娜怔了一下,愈发觉得宗山病情不详。
但对这种推着不走,你离开就反而要拽你的狗男人,她心说,你说那话还有什么意义呢?早过了时效了好伐!
“我爱他。”安娜直接丢给他一句,算了结了他的念想。
戴宗平呆呆地看着她淡然离去的背影,还是不敢相信,她竟是真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了。就凭以前她对自己的执念、狂热和不甘的劲儿,还以为自己会驻在她心里一辈子。
女人真的善变,比男人变得快多了。
安娜主意已定,决定去买船票离开。也考虑过后果,这次有些疯狂,一是怕再见不到戴宗山,二是怕江云柚乘虚而入——这个男人只是给自己写了多半年的情书,自己就投降了;江云柚能在他病重时舍命相陪,他凭什么不能降她?这世道,还是不要太自信了。
当时重庆的轮船公司还在售票,但发船的次数较少,据说很多船只在战事中受损,又不能及时送去维修,造成运营的船只少、船票紧俏的现状。
安娜是悄悄去买票的,那天天气并不好,云层很厚,看样子不会出现敌人的飞机。她在轮船公司售票处就看到了排队的长龙,应该是来自长江下游的难民在排队等一丝回家的机会。据那些人说,很多人昨晚就来了,排在后面的难说还有票,就是碰碰运气。而前排的人,有不少黄牛,倒卖票的。
安娜是决定要走的,熙熙攘攘中,花了一些钱,与排在长龙前面的人交换了一下位置。因为那人在左顾右盼,公开出售自己的位置。
安娜觉得今天是能买到票的,还想象着能早点回家把一切打理好,联系好上海的大夫,等着戴宗山回去,能及时得到最好的治疗......正踌躇等待着,不知怎么的,前面的人突然齐刷刷向后面看,安娜也本能回头看,就见好好的龙尾突然有人在奔跑,然后另一波人也大叫着奔跑,整个长龙就一下子散开去,所有人都在不知所措地四散逃离。
安娜也早已训练出嗅到危险转身就逃的本能,一看到有异动,也随着奔跑的人流向树木稠密的地方撒腿而去。
到了树下,气喘吁吁扶膝停住时,才意识到刚才既没听到飞机的轰鸣,也没听到打枪声,大家怎么就像受惊的羊群一样四散了呢?
那些散开的人群,也突然意识到成惊弓之鸟了,又骂骂咧咧风云聚会一样,哗地从四面八方向那卖票的窗口蜂涌而去,一条排队的新长龙又出现了。
安娜极为失望,觉得刚才大家的乱跑是有人故意搞事情,自己本来能买上票的,现在好了,只能又排在队尾,成为陪太子读书的人。
心好累,正感觉走投无路时,就听身边有上海口音的人在争吵,像一对夫妻:
“不等他娘的抗日了,没完没了,老子就要回上海,票都买好了,当然要回家!”
“上海还在日本人手里,回去干嘛?”
“那你我蹲在重庆又能做什么?不也天天等着挨轰炸吗?能拿把枪打下来飞机吗?现在上海却是太平的!我老娘还在上海呢,我要回去看她!”
“但票太贵了,咱们一家子都要登上船,就两手空空了,日子还过不过?都要讨饭吗?”
说到没钱,空气里顿时沉默。女人不再说话,男人一甩手走了。
安娜悄悄跟着那个中年人,见他走进巷子,马上跟上去,“先生请留步。”
那人只回头看了一眼,很是厌烦,“老子没钱,白睡可以!”
安娜马上用上海话说:“我刚才听到你要回上海,你是买好票了伐?”
那人马上就眼睛灵活了,“你想怎样?白睡也不行,有黄鱼(1)吗?老子的价格要比轮船公司的高,辛苦费总要有的。”
安娜就知道包里带来的大额纸币没用,她没带金条,带了美元,但刚才给了那个排队的人一些,够估计也够了,给那人看,那人却犹豫,开始骂现在假美钞也不少。安娜心一横,只有手指上的一枚钻戒了。
那人也看到了安娜的手指,再瞄了一眼眼前女主人穿着,眼睛里一下子聚了光,也是见过世面的,“是真的吗?”
安娜点点头,把戒指脱下来给他验。
那人对这枚价值不菲的黄钻戒指看了又看,还放嘴里咬了两口,递给安娜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马上取票回来。”
“我要三五张,可以吧?这钻戒很贵的。”安娜就想多要几张,感觉宗山下属的家属也有愿意回去的。
那人应了一声,然后快步,近似跑,一溜烟消失在巷子深处。
安娜还松了口气,倒庆幸出门时戴了这枚较为值钱的东西,否则今天还不一搞到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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