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非找江云柚呢?”安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醋了。
戴宗山却仔细看着她的脸,“因为遇到我的事,她都有空。无论多忙,都有空,而且很得体大方。”
那就是自己不够得体大方了?
安娜冷笑两声,调过头睡去了,把他跟过来的手狠狠地丢一边。
他抽完了雪茄,若无其事,“你是不是吃醋了?”
“呵,为你?我可真闲!”
“那生什么气?”
是啊,自己生哪门子气呢?
“因为你让我很掉价!”继续生气。
安娜一门心思生气不理他,戴宗山也没生气,没有强制她履行双号配合的义务。
他倒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有时比亲热还重要。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心里开始要有自己的位置?他对这一点,还是相当在意的。女人不喜欢自己,不在意表现出对自己的冷漠和厌弃,他一次两次可以无视,时间久了,也会失落。他想看到希望,哪怕最初一点小小的苗头。只所以急切地想和她生个孩子,自然是自己想要孩子,但也想利用孩子,利用母性,把她拴在自己身边。
安娜也是靠这一点小小的狡黠,逃过了双号这天的义务。隔一天一次,白天又被店里的大小琐事牵扯精力,她早吃不消了。有时也会想,不如尽快怀孕吧,怀上了,他就不折腾自己了。
她已经停止喝“离散”了。
※※
在霓裳店铺开业即亏损状态时,有一天突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继母黄澜玉。
她早在百货大楼上班了,虽说开始哭着闹着抵制,觉得做个卖衣服的辱没了自己这个上流名家太太的名声,但好歹每月一百多块,真金实银的票子,还是像磁石一样牢牢吸引着她的目光。尤其在女儿生产后,她又搬回了公寓,自己和安德也只能搬回以前安家的小楼,两口子经过商量,决定面对现实,选择规规矩矩上班,亲自自食其力为儿子挣学费。
开始上班的路上,还要用纱巾遮住脑袋的,恐怕被人认出来自己是名人。但很快发现,其实电车上普通上班族对她这个半老徐娘是谁根本没兴趣,对她感兴趣的只有记者。但没有新闻点,记者也不来,如果她是安娜的亲妈,估计才有报道的价值吧,题目可以是“戴宗山岳母的惨相”等等。但继岳母的惨相,效果就差了许多。
黄太太就万分遗憾,原来是自己想多了,没那么受人注目。屈尊到百货大楼上班吧,发现自己除了年龄大,也没受什么优待,同上班的二八年华的小姑娘们爱谈论的都是最新潮的服装、电影、明星和男朋友,没人愿意扒她这个徐娘是谁。
受够冷落的黄太太很快习惯了,自己不是明星,不是上海首富,只是戴宗山的继岳母而已,她不说,别人真不知道。她要说了,别人反而现实地笑话她:继岳母果然不如亲岳母有面子,还得来卖衣服讨生活。于是,她变乖了,反而有事没事与这些小年轻一起谈论上流社会与明星八卦故事来,以融入她们。于是很快发现,上班也挺好的,和这些小姑娘干同样的活,自己可是她们收入的好几倍,没有经理之职,却和经理的收入相差不多。这让她心里很满足,慢慢也就把自己和某大人物的关系放下了。
她是偶然知道安娜开店的,大家都是同行,自然对整条街的风吹草动多看一眼。很快一家还不错的店面易主了,昔日的繁华也落了下去,新来的店主表现出无头苍蝇似的,这么好的位置,展示的衣服连橱窗都填不满,想看看谁这么菜啊?
结果就看到了忙忙道道的安娜。看到继女也鼓捣服装,黄太太这些日子心中的阴霾一下子全消去了,戴宗山的太太都亲自搞服装了,自己在顶级大店里做服务员,又有什么丢人的?尤其隔窗看着安娜皱皱着小脸,莫名就舒心了:看别人吃豆腐牙快,轮到你了,就咬不动!其实就吆喝和自卖自夸上,她肯定还不如自己呢。
黄太太当时穿着她店铺里最花俏最显腰身的旗袍,亮丽得如交际花一样,对迎上来的店员说,自己来看看,给安老板送祝福的。然后就迎面看到安娜过来。
“你怎么过来了?”安娜一脸疲相,倒不怕继母嘲弄自己。
“你开店,我怎么能不过来?以后还要常过来呢。”黄太太看着大多数顾客只在门口探探头,就离开,蜂涌进两边的店铺了,心里舒畅,鼓励继女说,“好好干,开新店,头三脚都难踢,踢开就好了。哪天顾盈门了,挣到钱了,我就过来帮你忙。现在不需要我帮。”
安娜也看着从自己门外走过的行人,就是不进自己的门,叹气解嘲:“等我能付起你的工资的时候,自然会把您请过来。目前看,本年度是没戏了。”
黄太太笑嘻嘻的,“没关系,三五年我都等得起。”
安娜眼神滞了滞,这是听到的比较恶毒的祝福了。
黄太太又以专业性眼光随便指导了几句,临走,似无意间说:“诶,听说小虎子在学校生病了,你和宗山都忙,怕是也没空管吧?”
安娜一怔,“生病了,什么时候?”
“好几天了,原来你不知道呀。我以为你爸告诉你了呢。也是,码头忙,他平时也离不开。”
“宗山知道吗?”本能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呀。”继母好似欲言又止,“其实告诉戴老板也没用,你爸碰到他都不会跟他说的。”
“为什么?”安娜吃了一惊。想想,戴宗山应该是隔三叉五去码头上看一看的。父亲应该有不少见到他的机会。
“诶,很多事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就给你多两句嘴吧,你男人有时在孩子身上蛮邪性的,人到中年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上个学还给送那么远,不知怎么想的。我和你爸把你弟送到日本去,也是狠着心等到孩子14岁了,但每月我们都写信的呀。你和戴老板...啧啧,我们自己人还好说,都能理解,这要在外人看来,还以为是你这个后妈刻薄,不容孩子呢。诶,不说了,走了,好像我在你们两口子之间挑拨离间似的。”黄澜玉说完,扭着小腰出门而去。
安娜就心里格登一下,一直觉得戴宗山和小虎子,甚至和安伊之间,是隐隐有问题的。什么问题,她不清楚,否则,他不会把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弄到什么外地去上特殊学校。哪里的特殊学校有上海的好?上海的气侯再不好,也就是一个梅雨季而已,别的孩子都能在这里生活,为什么单单小虎子不行?难道他对气候过敏不成?宁波又能远到哪里?没有梅雨季?
这也是安娜一直奇怪的地方。
而且戴宗山和她在一起后,也很少主动提到他儿子。按说,那是他人至中年唯一的血脉,丢在外地上特殊学校也就算了,却在她这个小姨面前,从不提及,是不是很怪?小姨就是做后妈,也比一般后妈强多了吧,毕竟与孩子有间接血缘关系。
几年了,安娜对安伊的事,一直很敏感,总为姐姐英年早逝耿耿于怀。
她曾收集过很多报纸,大报小报都有,有关安伊的,看后就悄悄放在了楼下半地下室里,反正那地方平时谁也不去。
报纸上的信息,无非是说安伊偷人,红杏出墙,与戴宗山两人比着在外面玩。甚至有鼻子有眼地说戴宗山在外有一个私生子,两人要协议离婚之类的.......
安娜曾央求在报社的朋友,把这类大小道消息给解读一下。
不是一直有街头小报在暗搓搓隔三叉五说戴老板前妻的风流韵事吗?据这些内部人说,这些花边新闻多是讹钱的,一般戴老板会私下给钱要求撤下这种报道。这些小报,是给钱就撤,过一段时日再旧事重提。但也一直保持着八卦戏说的水准,如果说太准太多了,挣不到钱是小事,没准会被灭口。
所以,娱乐这一行,看似热闹,分寸拿捏不好,也是掉脑袋的活,毕竟你是隔三叉五给惹不起的大佬上眼药。
但戴宗山对前妻的小道消息,如此上心,一方面固然她的花边让他难堪,另一方面,会不会有他忌讳的其他隐情?
安娜从一点一滴慢慢收集这些消息时,就一直保持着睁开第三只眼,冷静地打量着这个现实而残酷的世界,不让自己太过感性而迷失。包括她不喜欢戴宗山,也毅然嫁进戴家,都与此事多少有关系。这里面肯定是有内情的。
但过去所有的报纸,这个媒体内部人有三天却提供不出来任何一张报纸:安伊去世的前一天、当天和后一天,连着三天的报纸,都没有找到。据说,那三天的报纸,当天还没上市,就被某神秘买家全部买走了。
连着买三天,得花多少钱?
也就是,在上海发生百年不遇的那场台风天灾时,全城几百万百姓,连着三天,连大小报纸都买不到、看不上。
这位媒体朋友虽没明说,安娜也能猜到,有这个动力并有能力消灭当天所有报纸的,应该是戴宗山。
那三天,报纸上究竟报道了什么呢?
就成了谜。
想想去年那架邮政飞机在济南附近失事,全国几乎所有报纸都骂骂咧咧把国家邮政系统讨论了个底朝天,各个层面都拿出来分析、批评、指责一番,连飞行员的祖上八代都没放过,唯有放过了自己和丁一。就像自己不是那场事故的幸存者,丁一也不是遇难者一样,一切都被一只神秘的手给轻轻删去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两年前的大船倾覆,淹死那么多人,必成国民上下关注的一件大事,却连着三天上海大小报纸全部消失,可见那些天报纸的内容一定让某些人寝食难安了。所以安伊的事必不简单,否则,戴太太回程时,与其他乘客一起,遭遇台风在杭州市湾遇难,有什么可遮着掖着的?就戴宗山在实业界巧取豪夺、手段阴狠的嘴脸,必被某些人怀恨在心,正巧戴太太在天灾中殒命,说不定还能借机收一波同情分呢。
这种分,是上帝送来的,有人却不要,为什么?
而且从结婚后,安娜一直就觉得不对劲,对安伊戴宗山曾经的关系,疑虑重重,虽先后与父亲、林伯、戴宗山,江云柚等,都若无其事谈过,他们都认为他们夫妻关系挺好,为什么只有自己觉得并不好?甚至直觉告诉她,里面不仅不好,可能还有不可直视的内容。
现在小虎子生了病,也促使她去一趟孩子的学校,看看那边是怎么一回事。
结婚前,小虎子据说是在杭州上学,现在不知怎么的,又去了宁波的特殊学校。
她向戴宗山提过一次,想让小虎子结束这学期,就回上海来。但他当时含糊其词,说到时再说。
中间她又再度提过,他就没接话。
现在,她要过去,先斩后奏,把孩子接回来再说。就不信这么小的孩子,在上海挨着自己的亲人,怎么就治不好他的哑言了。
从上海去宁波,得坐船横渡杭州湾。
幸亏那天是单号,晚上是自由的,可以自由活动。安娜就按从继母那里讨来的地址,出发了。
临走,她也就给管店的徐姐说了一声“有事”,没说去哪里,就坐黄包车直接去了码头。也没想着给戴宗山留个信,怕他不同意。这次就是要一意孤行,先把孩子带回来再说。四五岁左右的孩子,放在外面,一直不管不问,不像话,更对不起姐姐。
当时安娜在江边上船时,凉风一吹,还莫名犹豫了一下,两年多前,姐姐就是从这里登船走的,没有回来,现在自己也是从这里走的——看看天,天上有五彩的流云,便放了心。
这种横渡,一趟就多半天时间。很多人为不耽误事,都是晚上上船,第二天就到了。
安娜是下午上的船,凌晨就到了,结果一上码头就漆黑一片,好不容易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简陋的旅店,一直糊弄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在旅店人员的指点下,她大清早就来到了小虎子的学校。一看竟吓一跳,大大的院落,地砖都是新铺的,的确是新校舍,虽正完善中,但很简陋。安娜不能相信,安伊和戴宗山的儿子,会在这种特殊学校中校治不能说话的毛病!
太阳出来了,只有几个孩子在院子里呆呆地站着,都五六七八岁的样子,举止有些痴和傻,看不出有属于这个年龄孩子本该有的天真活泼。
安娜上前打听,问:你们知道小虎子在这里吗?
这些孩子也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这个穿戴精致光鲜的女人,竟伸出来小手,手心向上,讨东西。
安娜赶紧翻包,幸亏来时路上给外甥买了一些零食,小块包装的糕点和糖,每个手心里放了一块。然后等着他们的指点。
结果这些孩子,有的连包装纸都不剥,直接塞进嘴巴里。
安娜就纳闷,这时就听屋子里有人说:他们要么听不见,要么不能说话。你不要给他们随便吃东西,下次再想吃,就没人给他们了,他们会闹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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