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第92章第十七桩往事
方春雪不停地打着哈欠,往前面走准备去倒点水喝。她一手不停地蹭着因为哈欠而冒出来的眼泪,旋过转角,竟然瞧见不远处站了个人。春雪乍一看以为是遭了贼,但见那人影浅而淡,天早已热了,还穿着一身鹅黄的加棉上袄,她反应过来,停下对那人影摆手说:“这儿有主了,你惹不起,快走吧!”
人影不动,只是定定地瞧着她。方春雪心里有点毛,本想当没注意到她视线喝完水就跑,但再想想是自家地盘,怕什么。这么一咂摸,她也瞪着眼睛看了回去,见那小女鬼估摸是自己同龄人,模样生来俏皮又清秀,面目也很柔和。她顿时不怕了,挠挠头,刚上前几步,那鬼影立刻倒退。春雪没辙了,站在原地轻声问说:“姐姐,你有什么事吗?”
鬼影不动也不吭声,方春雪又打量了她几眼,恍然大悟,“你是残魂吧?你不会说话还是……”正说着,那小女鬼突然转身朝着前院的方向走了几步。春雪不敢贸然跟上,却见她停了下来回头,似乎是在要春雪跟上。
犹豫须臾,方春雪还是跟了过去。
一人一鬼保持着距离,春雪很快就发现了这小女鬼对方宅里十分熟悉,甚至可以说是轻车熟路。她留了个心眼,却见小女鬼停在了一扇门前,门后是哪儿春雪半分印象都没有。无怪于她,平日里众人其实也只活动在固定的几个位置,很少在偌大的宅院中乱翻乱转。
小女鬼看看春雪,做了个推门的动作。春雪啧了声,走到门前,小女鬼主动让了让。她手放在门上,问道:“你想做什么?”
小女鬼歪着脑袋想了想,一手摊平,另一手伸出食指做成笔的样子,在左手上写了下。
写,莫非是想去书房?书房在哪儿春雪倒是清楚的,总归不会是这儿。她蹙起眉,两手一推轻轻打开了门。
灰尘铺天盖地地袭来,方春雪被呛得咳嗽连连,待尘埃落定,借着月光细瞧,才发现此处竟是账房。她忙往后退,摆着手说:“不行不行,这地方不能乱进的!”
小女鬼像是没听见似的,迈过门槛轻飘飘地进了屋里。方宅主人走时当然带走了账本这样要紧的东西,奇怪的是,空荡荡的书架中央供了一尊玉观音,小女鬼走到架子前,同布满灰尘的玉像对望片刻,回头看了看春雪。
方春雪再三踌躇,走了进去,低声说:“偷什么也不能偷佛像啊,你这样很不好。”
小女鬼捂着嘴笑了笑,冲她做了个捧起来挪走的动作。方春雪看看她,又看看菩萨,硬着头皮拜了拜,把玉观音捧了起来,“得罪了得罪了。”
她把菩萨像轻手轻脚地放在案几上,转头却发现那小女鬼已经站在了门外面,见春雪看过来,她笑了笑,冲春雪缓缓摆了摆手。
下一刻,她的身影消失了。方春雪完全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看看那玉像,再一转头,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本摆放着玉观音的位置下竟然有个暗格,稍一鼓捣就拉出来了。里面只放着张四四方方的纸,卡在里面不知多久。她走过去拾起那张纸,泛黄的纸页放得都有些糟了。方春雪将那纸随手塞进怀里,打着哈欠回了自己屋。
这天夜里,她梦见房梁下趴着一只大蜘蛛,足有半个人高。蜘蛛背上驮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乐得睁不开眼睛。她早上是被明堂棠仰吵吵嚷嚷的声音弄醒的,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听见哗啦脆响,方春雪心里咯噔一下,赶忙摸出那纸小心翼翼地展开了。
幸好纸只是裂开了,没撕坏。她细细地辨认了上面褪色的墨迹,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这竟然是一张来自七十多年前的礼单,是对姓沈的夫妇承蒙菩萨赐子,特奉上的香火钱。
这张礼单一直被放置在账房的暗格下,就连后来的方家也并未发现,可见当年并未送出。更叫人冷汗直冒的是不知巧合与否,上面压着的是一尊菩萨像。
这张礼单,台鉴处正是璧城观音庙!
方春雪蹭了下鼻子,蹬上鞋子飞奔了出去。
她一嚷嚷,把所有人都从屋里嚷了出来,聚成了团。春雪一面把礼单递给明堂一面手舞足蹈地讲着昨天晚上,本来余下四个人正在专心致志地看,刚讲到鹅黄袄,棠仰腾地把头抬起,蹙眉道:“你说什么?”
“是、是她?”方春雪瞪大眼睛,问棠仰道。
棠仰面上阴晴不定的,没有回答。方春雪又补充道:“她一句话都没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这下明堂也抬起头来。他蓦地就想到上次,棠仰在前院里看到了喜子。喜子也是想说些什么,然后身影就消失了。他瞥了眼棠仰,棠仰指节撑着下巴沉思——喜子如果再次现身,为什么是去找春雪,还是只是巧合?
明堂适时先岔开话说:“看这礼单,沈家父母老来得子,大抵是去璧城拜后得子吧。”
当即这便与白露身世有些不谋而合,同样是在璧城那“千手观音”——亦或邪神的审视下诞生的孩童。
檀郎小声嘟囔说:“要是梅姨在场就好了,她是我们中唯一一个见过宝珠的人……”
梅利也点头问说:“她莫不是没找到棠仰,毕竟昨日刚巧就岔开了。”
几人不由看向一言不发的棠仰,春雪怔了下,摇着头道:“不对!是因为她是残魂,只有我能看见!”
几人又看向她,方春雪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最合理的答案,俩手拍得啪啪响,“阴魂想让没有阴瞳的人看见不是容易事,你看巧巧!她身上没怨气,离开鬼集立刻就没影子了。何况沈姑娘还是残魂!”
“她怎么会是残魂呢?”棠仰终于低声说道。
几人再度对望,没人出声了。在棠止现身后,当年到底是谁将喜子的花轿掀进了东河,答案不言而喻。关键在于,喜子的尸首根本下落不明,甚至魂魄也从未托梦,只现身过那么一次。
而眼下随着礼单、似乎被她本人揭示,这个从结珠处求来的孩子,或许回到了结珠身边,不死不活,非人非鬼非妖非神地游走在人间,数十年载。
沉默半晌,棠仰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伸手揉着眉心,轻声说:“把猫找来吧。我……我和他说一声。”
“我们去吧。”檀郎主动道,“它平时不过来的时候在哪儿,我俩清楚。”
明堂点了点头,方春雪想说什么,嘴动了动又咽了回去,拉着檀郎跑出去了。梅利默了片刻,低声说:“人各有命,想开点。”
她这安慰还不如不说,明堂叹了口气,拍了拍棠仰。梅利见状也自己走了,两人见她是往外走,还没叫住,她自己说:“我跟着他俩看看去。”
待人都走了,明堂和棠仰对望片刻,明堂抿了下嘴,问说:“想吃东西吗,我做点。”
棠仰点了点头,随手将那礼单对折收了起来。
明堂过去做饭,棠仰自己坐在门槛上发起呆来。实话实说,他甚至快要无法想象喜子的相貌了,这便意味着他把她忘了。先是声音,然后是衣饰,最后是脸。那些记忆像是流沙一样,并不是握紧了——常常观想就能留下的。他对这个早早死去的人念念不忘,却全然不知同根同生的妖、自己真正的妹妹棠止像是蛰伏在地底的蛇,窥伺探听,在暗无天日的土里汲取着秘密。
生长。枝繁叶茂的梨树向上向外,不再困囿于深深的墙,深深的寂寞。生长。虬结盘桓的根须向下向内,幽居占据屋与舍,城与楼。同根的,背道而驰;异族的亲人,亦没能同归。
正胡思乱想着,棠仰听见了脚步声。那人从容不迫的,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抬头,看见有人穿团龄窄袖的袍正迈过门槛。长得眉清目秀,也算和善,棠仰一愣,莫名觉得这人有点熟悉,他没站起,只是不咸不淡地问说:“有事吗?”
“无事,”那人乐呵呵地摆摆手,一点也不怕讨嫌,就这么坐在了院落中的椅子上。他眯缝着眼睛,冲棠仰道:“路过,讨口水喝。”
“自己倒吧。”棠仰下巴略昂,说道。
那人含笑,眯着的眼睛总算是睁开了。他两眼仁儿很黑,棠仰见此,也不知为何先松了口气,语气和善了些,站起来随口客套说:“从哪儿来的?”
“璧城。”那人倒水抿了口,“主人家去过璧城吗?”
棠仰点点头,那人又抿了口水,感慨道:“璧城是个好地方啊!”
两人沉默了须臾,稍有些尴尬。棠仰只好再找话,隔空朗声说:“要去哪儿呀?”
“去小鹳村。”那人又乐呵呵地说,“主人家去过小鹳村吗?”
“去过。”棠仰实话实话道。他顿了下,状似随意道:“你去小鹳村做什么的?”
那人放下茶盏,笑说:“也没什么,转转呗。”
两人正说话,明堂从前院过来,见院里坐了个生人,心里有些奇怪。这人说不上来的眼熟,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相貌普通没什么特点。他走过去站在棠仰身后,笑眯眯地问说:“客人从哪儿来呀?”
那人就像是头回听这问题似的,重复说:“璧城。”他看了看明堂,漆黑的眼睛像是有些无神,“主人家去过璧城吗?”
他不等明堂回答,再度感慨起来,“璧城是个好地方啊!”
明堂一手搭在棠仰肩上,两人看了眼对方,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那人自说自话,又续了些水,“二位知道吗,咱们璧城有座庙是很灵的。”
明堂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茬,“哦?说来听听。”
那人来了兴致,一连上前了好几步,立刻有股浓郁的香气钻进了呼吸。明堂心中一顿,那人却朗声讲道:“我们璧城有座庙,哎呀呀,那庙可有些年头了,什么时候建的,谁也说不清了。只是知道那庙里有座观音像,有个庙祝。”
第93章第十七桩往事
“庙很小,但不知为何有间暗室,庙祝就住在暗室里。”他兴冲冲地讲着,声音却放慢了些,“庙祝在墙上挖了个洞,每天从洞里偷窥那些跪下祈愿的人。”他不知不觉睁大了眼睛,用手比了个小洞,把脸贴在上面,漆黑的眼仁儿从小洞中露出来。
“他的床摆得比供桌还要高。他经常坐在上面听着那些人发愿,有好的,有坏的,有善的,有恶的。日久天长,他开始觉得,不是菩萨在倾听着那些祈愿,而是他。”
明堂蓦地有些心慌,按在棠仰肩头的手捏紧了下。棠仰也闻出那浓到呛人的香来,顾不上别的退了半步和明堂并排。那人却仿佛并未察觉,手舞足蹈地讲说:“庙祝不知道的,是有只蜘蛛一直在梁上结网,有天,一根蛛丝悬下,蜘蛛顺着那丝下落,落到了木像身上,爬到了木像的眼眶里。”
“它被庙祝信手,拍死在了木像的眼眶里。”他说着,竟伸手狠狠地拍向了自己的眼眶。“你们知道蜘蛛的血是什么颜色吗?是青色的。”
明堂抓着棠仰再度朝后退了半步,那人大笑着喊道:“你们不是神,你们不知道那次祈愿里有多少是向善,又有多少是信口的咒骂,真实不虚的诅咒!你们不知道——”
几乎是在同时,明堂棠仰同时眼前一晃,头上脚下天旋地转,两人甚至感觉不出自己是否还站在原地。眼前铺天盖地是无数人脸,无数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世间万万种人与非人。
漆黑的墙后漏尽一缕白生生的薄光,千手的像眼眶中嵌着半只残破的蛛,靛青色的泪顺着那含笑的眼与脸往下淌。像在墙外,背后先是探出八只肢节,而后分娩般涌出完整的蜘蛛。它立着便与与愿的像叠了形,从那身上光刺进了墙。
我想他死。天杀的,下地狱去吧。我想杀了他。我要他不得好死。我想他家破人亡。你这样的人天打雷劈。你去死啊。
“谁来应我们的愿啊!”
无数的愿与念涌进身心、和响至灵魂。庙祝看见,蜘蛛的口器掀动,木像露出了慈和笑脸,而他亦如是。
他们念说:“我来。”
所有的声音像是潮水般漫过四肢百骸,明堂和棠仰张开了嘴,那些声音既像是要将二者淹没,又像是来自心底的蛊惑。他们仿佛也要随着他们的声音轻轻念说,我来。那些充满了罪恶,或信口或审慎的祈愿,谁敢说自己从未有过。明堂紧紧抓着棠仰的手,两人看到,那陌生人从无数幻象中走出,他眯起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仿佛镶嵌了宝珠,是熠熠生辉的靛青色。
他慢慢地说:“我有八十种相,每一种都是我,每一种都不是我。”
两人勉强站住,明堂一手在腰际虚握,那人在眼前不断地变幻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后,他的头发更加柔软乌黑,五官变得俏皮而秀丽。他的身形变小,就连衣着亦化作鹅黄的袄裙,不变的唯有眉间一颗小痣,和那双靛青色的眼睛。
“他”的声音也彻底变了,变成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如同蛊惑一般缓缓说:“哥,好久不见。”
棠仰握紧了明堂的手,他急促地喘着气,微扩的眼仁儿中倒影着那个少女身形。明堂已握住了虚空中的剑柄,那少女含笑,朝前走去。棠仰快步倒退,摇头道:“你不是喜子。”
“我不是吗?”她说着,两手交叠着搭在肩上,歪着头闭上了眼,像在拥抱自己。“这可是你最亲爱的妹妹的身体啊。”她一抬手,袖子顺着腕际滑落,裸露的手臂上布满了大片大片腐烂的疮口,恶臭混杂着浓香飘过来。明堂拔剑横在两人身前,一手拽住近乎要崩溃的棠仰。
“这个孩子是我施予的愿,是为我而塑的身。”她睁开眼睛,靛青色的眼幽幽地发亮,“你真正的、同根而生的妹妹像是个傻子,发疯一样嫉妒她,发疯一样地嫉妒雷火仙君,不惜被我蛊惑。”
明堂长剑上雷火电光跃动、蓄势待发,她蓦地不笑了,站在原地不知是在说谁,“可是她实在是太不听话了。”
“雷火仙君,被他连累了一次,差点死了,还要再来一次吗?”她转而盯着明堂,饶有兴味地瞥了眼两人抓在一起的手。“那时你们也是这样握着对方的手呢。”
明堂冷笑道:“牵连我们的是你——结珠。”
结珠像是没听见似的,转眼看向棠仰,蹙着眉定定地说:“棠仰,雷火仙君因为你差点就死了。你身为妖,偏去与人交好,他们的痛苦都是因你而起的。喜子本来应该像是东河旁的那个商安一样吞下符咒而毫无痛苦地死,只因为你的傻妹妹嫉妒发作,将她掀进了东河里,离我设想的日子还差了半年呢……”
说着,结珠再度掀起袖子,露出疮口,“她的执念太深了,以至于即使我把魂魄打碎了这具躯体都还在烂掉。她太想念商安,想念你,想念宪城,她让我不停地腐烂,走得越远烂掉得越快。”
那些疮口太过骇人,叫人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与此同时,明堂背后一寒,腾地推开棠仰,反手提剑——两人身后竟不知何时伸出了一只墨黑的骨手,若非明堂反应奇快地推开棠仰,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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