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利将春雪放在地上,和檀郎一起用劲儿撞门,甚至连缝隙都没出现。她抿了下嘴,不得不说破道:“不是落锁,是压了重物在上面。”
这是最坏的情况。比锁链更难破坏,甚至——也令这扇板门更不显眼,更不会被找到。
恐惧亦带来了饥饿。两人气喘吁吁,地上是昏死不醒的方春雪,手脚也因为又惊又饿开始发软。檀郎咬着下嘴唇过去将春雪扶起,轻声唤道:“春雪,方春雪!”
默默盯着两人半晌,梅利慢慢坐在了石阶上,用手托住了下巴。
此时,蜡烛只剩下一指高了。
第83章第十五桩往事
早已过点儿了。
棠仰站起来,直截了当道:“肯定出事了,不能再等了。”
有求必应庙前,此时早已过了昨日众人约定见面的时辰。明堂也从石阶上起来,他回首看了眼身后的空庙,面露肃容道:“他俩才惹了事,春雪又在璧城受过伤,该是不会乱跑的。”他顿了下,脸上也是阴晴难定的,“除非,梅利管不住自己。”
“昨天就不该放他们回卢家!”棠仰简直要气死了,背着手原地打转了两圈,“走,去卢家!”
两人来势汹汹杀去卢家,幸而有求必应庙离卢家大院很近,棠仰攒了满身戾气,明堂也是半斤八两。数天阴雨连绵,仿佛几人到璧城来不受欢迎似的。今日卢家门厅大敞,像是在等待着谁人到来。还没进门,便听见有个脆生生的童音欢快地念着歌谣,拍手连连。
明堂拉了把棠仰,两人定了定心神,稳步走入院中。
“大舅舅在堂前待客,二姨娘看茶。四舅舅在堂下捉迷藏,五舅舅他不见啦。五舅五舅他去哪儿了,三姨娘替我讲话。”
院内哪里有什么小孩的影儿,只有卢三妹自己弯腰蹦蹦跳跳,不停地拍着手。她脸上惊恐不已,嘴里却发出童音,兴高采烈、翻来覆去地唱那几句词。棠仰懒得废话一句,站定了直接呵道:“卢晏,梅利他们人呢!”
明堂在棠仰身侧不言,盯着卢三妹背上,手却已悄无声息地捏起。卢三妹置若罔闻,反复地唱着,“大舅舅在堂前待客,二姨娘看茶。四舅舅在堂下捉迷藏,五舅舅他不见啦。五舅五舅他去哪儿了,三姨娘替我讲话。”
棠仰怒极,刚要抬手,那卢三妹忽然停下了脚步。“她”脸上蓦地扯出一个笑脸,脆生生的童音说道:“哥哥,来和我玩捉迷藏吧。”
明堂极快地扯下棠仰那手,他上前半步,不动声色地将棠仰挡在身后,含笑说:“哥哥们很忙,没空陪你玩了。”他剑指并出稳稳举起,威胁之意不言而喻。卢三妹——又或卢晏丝毫不惧,歪着头,语气天真道:“大哥哥,你打死我,就再也找不到梅姨和哥哥姐姐啦。”
棠仰咬牙,果然是卢晏从中作梗!来不及拦,树根已从土里蹿出瞬间绑住了卢三妹两脚,将“她”整个人领空倒提了起来!明堂朗声道:“棠仰!”
棠仰置若罔闻,冷笑道:“我不用打死你,你想不想试试看自己会不会开口?”
话音未落,卢三妹尖叫着挣扎起来,她一面挣扎,一面忽然露出笑容,对两人道:“我怕疼,但三姨不怕疼。”
明堂棠仰同时咬牙,偏生卢晏是不现身的鬼,卢三妹不过是个傀儡罢了!明堂握了下棠仰垂着的手腕,冲卢晏高声道:“我们陪你玩。”
只得妥协,棠仰收回树根,卢三妹跌在地下,“她”并不爬起来,只是抬头冲两人露出笑脸,童音欢天喜地道:“太好啦!你们就从——”“她”歪着头想了半晌,“就从卢首金找起吧!”
说罢,卢三妹浑身一抽,两眼翻白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了。明堂同棠仰也懒得管她,两人对望一眼,此时已顾不上再自责昨日不够坚定。明堂揉了下棠仰仍是怒气冲冲的脸,低声道:“别急,会找到的。”
棠仰点头,嘴上道:“卢首金……卢三水,你还记得梅利说卢家金木水火土五个兄弟姐妹吗?卢首金应该就是老大吧。”
明堂点头肯定,他抿了下嘴,念说:“大舅舅在堂前待客,二姨娘看茶。四舅舅在堂下捉迷藏,五——”他疲倦地揉揉眉心,“五什么来着?”
“五舅舅他不见啦。五舅五舅去哪儿了,三姨娘替我说话。”棠仰一本正经,扳着手指头复述起来。若是平时,他念起童谣来铁定要听得明堂心都化了,此情此景却只剩诡异焦灼。棠仰继续道:“三姨娘替我说话,卢三水是地马,替卢晏说话!”
“恩,”明堂低低应了声。他转头环顾着深深大院,轻声道:“捉迷藏开始了。”
“大舅舅在堂前待客,堂前,走!”棠仰拉着明堂就往堂前大步流星走,两人进到屋檐下,艳红的堂单刺眼,是唯一鲜亮的颜色。堂单前摆放着种种瓜果点心,托盘精致。卢家人走茶凉,但还能依稀看出从前富丽的空架子。棠仰踱来踱去,念叨着,“大舅舅在堂前待客,怎么待客呢……”
明堂站在原地抱臂打量着上上下下,若有所思道:“你说,卢首金该是死了吧?”
“不然呢?”棠仰没好气道,“你看这儿哪儿像有活人的样子?”
明堂撇撇嘴,只淡淡道:“那首童谣里,只有大舅舅和四舅舅既有‘在哪儿’,也有‘干什么’吧。”
棠仰一愣,飞快地把童谣又过了一遍。的确是只有大舅舅和四舅舅既说了在‘堂前待客’或是‘堂下捉迷藏’。‘不见了’的五舅舅姑且不提,二姨娘和三姨娘卢三水都是只有‘干什么’的,那是不是表明这两人可以自由活动?
“二姨娘还活着?”他说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似忽略了什么。明堂抬起一手毫不避讳,笑眯眯地指向堂单——上面除了书着“清风教主*卢晏”,还有“清风卢林”几字。
棠仰讽说:“堂上就俩鬼仙还分?外甥给姨娘当教主。”
他说完,蓦地反应过来,合着卢家大院里还有一个四处游荡的鬼仙不知在哪儿窥伺着两人,脸色一黑。明堂倒是坦然,只慢悠悠地说:“待客是什么个待法,我有点头绪了。”
他走到门槛前,扣仙家的阵法在此暗藏玄机。明堂边蹲下边朗声道:“大舅舅在堂前待客。待客之法,是这样吧?”
他指尖在门槛所刻迷魂阵上一一摸过,轻轻敲了下,门槛上竟弹出了暗格。别人看不见,棠仰却瞧得清楚,那暗格弹出后明堂暗松了口气,显然自己也没十成的把握。他也过去蹲下身直接把那暗格扯了出来,立刻一股腥臭扑鼻。两人眉头一蹙,不必细看便已能料到里面装了什么。
那暗格里装着一双抱掌作揖的手,不知用了什么邪法保存,除了惨白,一点没有风干腐烂,只是白骨切面不整,是被人生生折下来的,实在残忍。棠仰看了一眼就厌恶地将那暗格掷在地上,呵道:“卢晏,出来!你舅舅找到了!”
话音刚落,堂后一阵嘻嘻笑声,既像是卢三妹、也像是卢晏。老妪与孩童声叠在一起,嬉皮笑脸地晃悠了出来。卢三妹举手投足仿佛半大小子,凑到两人对面饶有兴趣地低头看那暗格。“她”抬眼看看两人,扯出笑脸,倏地伸手将里面卢首金的双掌捧了起来,介绍说:“你看,我大舅舅喜欢用这双手打我。”
“卢三妹”捧着那手摇了摇,满意道:“现在我要他在堂前,替我作揖待客。”
“她”说着,旁若无人地将那手收进暗格,安回了门槛中。明堂抓着棠仰脚下一挪立刻同他拉开距离,“卢三妹”瞥见两人动作,好笑似地摇摇头,干脆坐在了门槛上,捧着下巴看两个人,“那么接下来就来捉二姨娘吧,二姨娘把我养大,二姨娘最喜欢我了。”
两人简直恨得牙痒痒,没了春雪,要在这宅子里抓住一个看不见的鬼谈何容易。“卢三妹”站起来,悠悠地走到堂单前,取出一根香在烛上点着。“她”像模像样地对写有自己名字的堂单拜了拜,把香插进炉内,回身饶有兴趣地望着两人,说道:“就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吧,一炷香后……”她意味深长地笑着,“就再也找不着啦。”
棠仰理都不理,抓着明堂就走进院内,见“卢三妹”没跟过来,他这才低声道:“怎么办,你请个神目来看看吧。”
明堂心里也焦躁不已,但总得有个镇静的,便没在面上显现。他无奈摊手,摇头说:“也得有东西啊。”
棠仰气道:“哪有你这样当仙君的!”
明堂干巴巴地说:“情况特殊,要不春雪也不会下来了。”
天色阴暗,整个卢家鬼气森森,四下里俱是阴影。棠仰往内走去,念道:“一炷香,能不能把屋子挨个看完都不一定。”
这是两人相伴以来,首次产生手足无措之感。偏生两人无法分辨,偏生春雪不在。甚至,那卢林有可能就趴在两人背后偷着看笑话,他们也注定不能发现。
“二姨娘看茶。”棠仰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句话,明堂同他干脆先上厨房和书房、看看能否找到些凑合着施术开神目的东西。两人对能找到朱砂根本没抱有希望,却意外发现了客房内方春雪等人的行囊。棠仰出主意道:“对对对翻翻春雪的东西,指不定她带什么乱七八糟有的没的的了!”
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两人拆开她行囊查看,结果里面除了衣物,只剩下碎银和她那把大剪刀了。明堂思量须臾开口道:“他们是半夜出去的,而且走得很急。春雪那财迷又怂又爱钱,除了睡觉才会把剪刀放下。”
若是能直接找到他们在哪儿,鬼卢林的问题便也迎刃而解、不必理会了。可惜到此彻底陷入僵局,明堂正冥思苦想,突然听见身后门板一响。两人同时回头,却见“卢三妹”趴在门上探头看两人,“她”笑容不知是歹毒还是幸灾乐祸,幽幽地说道:“不会再有人帮你啦,棠仰。”
“她巴不得他们全死掉。”
棠仰浑身一震,瞪大了眼睛。
第84章第十五桩往事
两人踏入卢家大门后从未开口提及过名字,梅利他们更是不会说这些有的没的,卢晏是从何得知自己姓名、何况什么“他巴不得他们全死掉”?
明堂压根没来得及拽住,棠仰已经健步冲上去揪住了“卢三妹”衣领,厉声问道:“‘他’是谁——我问你他是谁!”
“棠仰!”明堂三步并两步过去拽开两人,“卢三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停地咯咯狂笑着。明堂将两人扯开,“卢三妹”不由朝后退去,脚后跟绊到门槛,“她”摔倒了外面,猛抽了口气,笑容僵在了脸上。
卢晏又跑了,卢三妹仰头看向门内,明堂护住棠仰也喘着气。她从明堂的身姿里读出了一种不该对自己存有的戒备,想到了什么似的瞬间惊恐万分,捂着眼尖叫一声踉跄着逃了。
明堂死死钳着棠仰的手腕,那些本该蛰伏在地底的却并未如约而至。他怔了下,喃喃道:“我们来对地方了。”他转身抓着棠仰晃了两下,“不管卢晏的目的是什么,我们顺着找下去一定还会有线索的!”
他一激动,棠仰反而冷静下来。他默了须臾,低声道:“去前堂。”
两人重新回到客堂,那香不知不觉间已飞快地燃下去了半炷。明堂以为他是有了头绪,刚想问,却见棠仰拧着眉心走到堂单前,拾起瓷盘里块儿糖就放入口中。明堂顿时想阻止,转会劲儿来供品无非就是供品,好像吃了也没什么。他那只伸出去的手停在空中,干巴巴地说:“你干嘛。”
“二姨娘不是看茶?”棠仰瞥眼明堂,干脆大剌剌地坐在了圈椅上,随手抛起一个梨接住。“客随主便。”
无非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办法,明堂想想也有道理,他走过去刚想也拿起瓜果,棠仰空着那手、腕子上他手背上一压,不动声色地拦下。两人对望一眼,明堂见棠仰坚持,便撤回了手站在他旁边。
无论是卢晏所言捉迷藏还是那首怪异的童谣,卢林身为鬼仙都不太可能真的藏起来,她大抵就在附近。那供品一看就是新鲜好货,块儿糖切好整整齐齐,瓜果也水灵灵,只是吃起来都没什么味道,像是在嚼蜡。棠仰吃了两口便有种方向对了的感觉,饶是如此他仍把那一整个梨坚持吃完了。细细的香不知不觉只剩下了三指宽,烧完的香灰却没有落下,只是稍微打了个卷还连在剩下未烧的部分上。棠仰看着看着眼前一晃,只感到肩头像是搭上了什么东西,没有触感,倒是挺重。他不由回头,却看见有双手穿过了墙,径直搭在自己肩头,而明堂蹙眉看着自己,好像并没有发现那手。
“棠仰,棠仰?”明堂眉头紧蹙,拍了下棠仰。在他眼里,自己只是转头看了眼香炉,再垂眸时棠仰竟然歪过头沉沉地睡着了。
肩头那手倏地穿墙缩了回去。棠仰猛地站起身,他看看明堂,又看了眼香炉内只剩下几指宽的香线,转身先跑向了堂外。
明堂见叫不醒棠仰,脑袋一白,不由就想拿起供品也吃。可两人都吃便意味着毫无退路,他抿着嘴拿手里晃了两下,又放了回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棠仰追出屋外,一眼便看到了庭院里站着个女人。她穿着夹棉的绫罗袄,整个人骨瘦如柴,像是跟竹竿似,显得华贵的布料也不合身,有些滑稽。女人耷拉着眼皮,病怏怏,睡不醒一样。棠仰大声道:“卢林!”
他刚上前一步,卢林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抬起眼皮。棠仰箭步上前,喊道:“我捉到你了!”
卢林面上没什么反应,听完棠仰的话,她举起皮包骨头的手轻轻一挥,“你没有。”
话音刚落,棠仰只感到腹部剧痛,一股无形之力将他整个人挥到了墙上。他被这突如其来一击击得头晕眼花,还未稳住身,卢林已经站到了眼前。她弯下腰看着棠仰,深深凹陷下去的两腮让她像是骷髅,“疼吧?很多鬼仙直接就没了。”
棠仰耳中嗡嗡作响,浑身上下的骨头也像碎了似的疼。他拼命集中思绪试图提防,卢林面无表情,蓦地伸手拎着棠仰的衣领,将他往堂内拖去。棠仰刚要挣扎,卢林却已经走到了,故意在门槛上轻飘飘地松开手,他顿时后腰撞在在门槛上,疼得只冒冷汗。
前堂供桌上的帘子被掀开,明堂翻出了一对筊杯,他强作冷静,将筊杯掷在地上道:“棠仰动一下筊杯。”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