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俪县做什么,有消息?”梅利不依不饶,追上去再问。果然只有同宝珠相干的事她才会过问,明堂有点想告诉她这方宅里每个人都仍有自己的生活,但细细想,来宪城后处处桩桩都有些暗里如影随形,何况今早确实是去忙同黄符咒相关的。他抿了下嘴,取出从知女手中得来的黄符咒抛给她,跟着棠仰也要进屋。
梅利抬手接住黄符咒,边展开边说:“对了,不化骨没了。”
本来棠仰已经进屋了,闻言和明堂一起又从屋里出来,俩人回过头,异口同声道:“没了?”
梅利没事人一样对着光看黄表纸,点头肯定说:“我去看了眼,烧火灶底下没了。”
明堂头疼地揉着眉心,旁边棠仰愣了下,突然道:“梅利,你说过只有活物上才有痕迹,对吧?”
院内,梅利把黄符咒小心地折好收进袖,抬头道:“怎么?”
被这样提起,明堂终于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脑袋更疼了,啧了声提醒梅利道:“你是怎么看见不化骨上有痕迹的?”
梅利被问住,也愣了下,将信将疑试探道:“不化骨……算活物还是死物?”
棠仰忍不住也揉眉心,沉声说:“梅利,你确定你看到的东西不会出错吧……”
梅利难得不吭声了,她咂咂嘴自己进了上回休息过的房间,顺带还关上了门,把俩人晾在外面了。明堂看看棠仰,棠仰撇嘴,两人叹了口气,决定先去洗澡。
知女的事暂时告于段落,洗完澡棠仰出门不知干什么去,明堂自己在书房里翻书。摊开的书页上有股灰味,他不停地回想着种种,字一个没看进去。方春雪和檀郎因为被罚关在屋里好好学习,抱走了不少书,明堂过去转了圈,趁着棠仰不在放过他俩,挥挥手叫他们去玩了。
半下午的时候,明堂从窗前瞥了眼,见棠仰自己站在前院,不知在发什么呆。他走过去,默默地站到了他身边。
好不容易被放出门,方春雪领着檀郎上市集去买了些梅干甜果类的零嘴儿,春雪总是能找到摊上便宜又好吃的东西,让檀郎佩服不已。两人抱着买回来的零碎儿往回走,方春雪偏着头说笑,檀郎边点头,看见后门口站着两个陌生人。他咦了声,站住脚揉了揉眼,又打量了番那俩人,打断春雪道:“那边是不是有鬼?”
“哪儿,哪儿有?”方春雪忙扭头乱看,“在哪儿呢!”
“我怎么看不清那两个人的脸。”檀郎抬起下巴,示意她看门口。方春雪顺着视线看过去,刚巧对上其中一人也看过来,那人微微一笑,冲春雪摆了摆手。
啪啦一声,方春雪手里的东西掉了满地。她脸上又是要哭又是想笑的,伸手拉拉檀郎的衣角,结巴道:“檀郎,快、快快,咱俩跪下——”
“你说什么呢?”檀郎莫名其妙,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零嘴儿,干脆抓着春雪径直过去,上前便问说:“二位找谁,有事吗?”
靠近了,檀郎才发现二人衣着文雅考究,定是贵人。原来并非看不清脸,不如说两人脸上像是遮了薄薄的水雾,能见些笑貌,却又云雾变幻,下一刻便又想不起了脸。一人看着二十出头,玄衣窄袖,腰间坠着玉佩,但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檀郎眯着眼睛定睛细看,也不知究竟是看到还是感到、总之那人似乎是蹙着眉,抱起胳膊拒人于千里的样子。
檀郎想了想,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常挂在梅利脸上的那种明明没什么臭脸,但就是在给你脸色的感觉嘛!
那玄衣人看檀郎露出副“明白了”的表情,啧了声半侧过脸。倒是另外那个看着更年长的人温声答说:“我们找明堂。”
这人穿蓝衣,显得整个人气质温和且干净,他看着一点也不老,但却叫人觉得就是长辈。他束玉冠,云雾下仿佛含着浅而和蔼的笑意,檀郎心里对这人生出种亲切来,点头道:“你们找我师兄啊,稍等。”
衣角被人猛地拽了下,檀郎低头,只见方春雪神情复杂,低着头颤巍巍道:“别别别叫师兄——”
“没关系,现世的缘分,当然也是缘分嘛。”蓝衣人冲方春雪笑笑,转头对玄衣人道,“对吧,明夷?”
那被唤为明夷的玄衣人头也不转,阴阳怪气地说:“随便。”
檀郎拉起春雪,“你们稍等下——”
“别别,”方春雪腾地上前半步,打断檀郎冲两人点头哈腰道,“进去等,进去等!”
蓝衣人仍是笑笑,并不推脱,率先迈过门槛。他走进院内,颇有些好奇地四下打量,明夷跟在后面,仍是抱着胳膊,瞥眼不知在看什么。身后,春雪拽着檀郎进来,把他拉到桌前低声嘱咐道:“倒茶,别乱说话!”
见她难得正色,檀郎哦了声,乖乖倒茶。方春雪颇为沉着冷静地转身朝著书房走,过了中门她身形刚消失,大嗓门便急匆匆喊道:“姑爷!不好了——”
她冲进书房,屋里两个人火烧火燎地弹开,棠仰满面通红,恼羞成怒道:“你干什么突然冲进来!”
方春雪是来不及想他俩在书房里干嘛了,嚷嚷道:“姑爷,你师父来了!”
明堂莫名其妙,“我师父早驾鹤西去了。”
“不是,”方春雪手忙脚乱地指指天上,“我是说,你上面的那个师父来了!”
明堂眨眨眼睛,和棠仰面面相觑。他看看方春雪不冷静的样子,终于想起了这一茬来,拉起棠仰往院子走,嘴里念叨道:“不是吧……”
棠仰站住脚往回拖,“我不去!”
明堂和方春雪一齐回头,明堂问说:“你为什么不去?”
“我怕神仙!”棠仰张口胡说八道。明堂瞥了眼春雪,转回来挑眉说,“你怕什么,又不是没见过,我们可是拜过——”
“闭嘴!”棠仰大吼道。
方春雪挠头,“拜过什么?”
不情不愿地被明堂拉过去,三人飞快地赶到后院,只见那蓝衣人正坐在桌前,他端着檀郎倒好的茶,浅啜了口然后仍是带着笑容放下了。明夷瞥他一眼,站在他后面哼了声。
明堂啧了声,说不上是无奈还是头疼。他拽着棠仰想走近,拽了一下,棠仰定在原地似的一动不动。他只能轻轻捏了下他手腕,自己走过去,笑说:“师父,好久不见。”
“谁?”本来默不作声的檀郎蓦地开口,盯着明堂道,“你说什么?”
不等明堂开口,蓝衣人转头看向檀郎。他一手搭在桌上显得很悠闲,另一手指指自己,说:“我叫沈梦灵,或者,你可以叫我予愿仙君。”
檀郎目瞪口呆,明堂揉着眉心接道:“你别吓着他。”
沈梦灵只笑,冲明堂道:“怎么,不欢迎?”他说着,目光越过明堂落到他身后,廊下棠仰倚着木柱扭头,避开那视线。沈梦灵好似对他充满兴趣,看了半晌也不移开,直到明堂脚下半挪,挡住了棠仰。
这才收回视线,沈梦灵愈发笑的意味深长,明堂也笑,沉声道:“师父你来的,太不是时候。”
“是我来的太不是时候吧。”
不等沈梦灵开口,始终默不作声的明夷忽然插话道。他总算是放下胳膊,稍微上前了些,瞥了眼明堂似乎在等着下文。明堂直接略过他,又问沈梦灵说:“师父你来,是有事交待?”
见明堂没理自己,明夷哼了声,桌前沈梦灵刚要开口,第一个字却被盖了过去,明夷更加阴阳怪气,出声:“看见我你要闹心死了吧?”
话里夹枪带棍的,众人一下静了。檀郎和春雪屏息,就连廊下的棠仰都瞥了眼这边。沉默须臾,沈梦灵先干笑了下,说道:“就是路过,来看看你们。没出什么事吧?”
明堂仍是没理明夷,摇头道:“之前有件小事,法力突然用不了,幸好有人帮衬,有惊无险的。”
沈梦灵刚要开口,明夷再度打断了他,话里带刺,“幸好有人帮衬,不然真出了什么事岂不是我的过错?”
话音刚落,沈梦灵和明堂的眉角同时跳了下。明堂仍保持微笑,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才出了口气,望向师父沉声说:“该查的事还没个影,不相干的倒是牵扯出一堆。”他半旋身看棠仰,“他不太想过来,就别难为了吧。”
“你……”“既然是不相干的事——”明夷又一次打断,这回沈梦灵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截断他道:“明夷。”
明夷一顿,闭上了嘴。
沈梦灵君眯着眼笑,模样像极了明堂。他转身面冲明夷,气定神闲道:“你是不是找抽?”
第78章第十四桩往事
此话一出,沈梦灵温文尔雅、和蔼长辈的样子好像裂开了条缝,明夷撇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面。旁边,方春雪和檀郎只当自己不存在,明堂瞄了眼春雪,她立刻会意,拉着檀郎遁走。
“大家都多久没见了,你给我好好说话。”沈梦灵含笑训道。明夷阴阳怪气地哼了声,抬头瞥了眼明堂,“是,许久未见。我仍是乖戾又讨嫌。”
他冷笑着上前,不依不饶冲明堂道:“你温良纯粹,风度翩翩——你现在是人,见到本仙君还不跪下?”
明堂额上瞬间青筋直跳,但仍眯眼保持着微笑。在他身后廊上,棠仰蹙着眉走下台阶,似乎是想过来。
下一刻,明夷扑了过去。瞬间鸡飞狗跳闹作一团,明夷抬手就扯明堂头发,离他俩最近的沈梦灵跳起来,结果棠仰快如闪电,同他一起左右驾着明堂,把两人扯开。
明夷看看对面的师父和师兄,咬牙刚要说话,沈梦灵呵道:“你给我闭嘴!”
他一吼,明夷毫不犹豫地顶回去道:“我就知道你先拉他!”
“人家又不还手,我不先拉他拉谁!”沈梦灵七窍生烟,也不管自己推开的到底是明堂还是棠仰,嘴里不耐烦道,“走走,先去别处!”
棠仰本来想说什么,被明堂偷偷扯了下,撇撇嘴噤声。两人快步走到快至前院,棠仰才不满道:“他怎么回事!”
“我看看,”说着,棠仰够着明堂下巴扳过去。刚才明夷挥手就打,好在明堂闪得快,他笑笑,顺手抓住棠仰的手低声道:“我就知道他得闹这出,没碰到。”
“还不是第一回啊?”棠仰给气笑了,“你怎么不还手。”
“还过,”明堂挑眉,贴着他低声道,“所以我师父干脆施了法,让我俩只要靠近对方方圆三百里,法术就用不了。”
棠仰一听明白过来,难怪明堂刚才说他们来的不是时候。他无言以对,明堂脸上也是一言难尽,两人对望片刻,扑哧又笑了。棠仰越笑越起劲,捶了明堂一下,“你们师徒俩眯着眼睛笑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不怪人家想打你。”
明堂无奈,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我估计是真的没什么事,要是有要紧事他压根不会带明夷过来。”他把乐得不行的棠仰摆正,“他身有要务,在很远的地方许久未归,但偏生又好事儿,大抵就是跑来看你的。”
棠仰立刻就不笑了,“别,我不想。”
“那我把你藏起来。”明堂又凑过来,两人贴在一起,适才他头发被扯散了些,一笑格外恣肆风流。他趴在棠仰耳旁低声道:“藏哪儿好呢?”
棠仰脸上微红,刚张口,后院里沈梦灵高声喊道:“明堂!”
棠仰脸上垮了,“我去书房了。”
明堂叹了口气,在他头上揉了下,转身去后院。
桌前,沈梦灵坐着,他就像是天下所有看不争气儿子的爹,拍着大腿训话说:“你把我的脸都丢尽了!”明夷站在旁边,怪里怪气地回道:“也不是第一回了。”
“你气死我了!”沈梦灵一口气差点没吐出来,又拍大腿道。
明堂揉着太阳穴,适时出声说:“师父,有事?”
沈梦灵还在训明夷,“我为什么先拉明堂你心里还不清楚?人家相好先拉谁你也要管吗!”
眼看着他越说越像胡话,明堂加重些语气赶忙打断道:“咳,这儿还有外人。”
话音刚落,沈梦灵立刻闭嘴了,他瞪了眼明夷,冲明堂道:“你不早说。”
明堂心道你也没给我机会说啊。沈梦灵像模像样地咳嗽了声,指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等两人算是正襟危坐,沈梦灵才正色起来,沉声道:“你得快点了,这事耽误不得。”他手虚指了下天上,“有人催你。”
明堂似乎不太想谈这话题,抿了下嘴回说:“我知道。”
“你别觉得我说的你不爱听,”沈梦灵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你可以不回去,不过——”
“有件关于他的麻烦事。”明堂截道,他垂眼,刚要摸出黄符咒,这才想起自己换过衣服,那张知女的黄符业已给了梅利。明堂收回手,直言道:“我认为这件事更重要。”
沈梦灵沉默片刻,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明堂,轻声叹了口气。他一叹气,刹那间让明堂产生了种自己是明夷的错觉。沈梦灵微微一笑,这笑才叫他找回了温文尔雅的样子,他缓缓道:“他的事,或许就是你的事。”
明堂心中一顿,他抬眼,只见沈梦灵嘴角含着的浅笑一如既往。他蓦地福至心灵,目光更加坚定。沈梦灵眼中欣慰而满意,明堂起身冲他俯身揖礼,郑重道:“谢师父指点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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