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骨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56(2 / 2)

硬骨 谷草转氨酸 4801 字 2023-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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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豫州愈发近,心里便愈发惴惴不安。

程显听从大梦中醒来,就着庙门前的溪水洗了洗脸。昏黄的月光不甚明亮,矮矮地悬在身后的阿上。

天将亮起,这座旧庙里有位看殿的老人,鲜少能遇到过客。他对程显听的故事不感兴趣,倒是很喜欢那匹马,月亮尚未退却便起身来喂,瞥见程显听,老人淡淡地说道:“再急着赶路,也得让马儿歇口气儿啊。”

程显听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几缕濡湿了的发贴在侧脸上。他朝老人微微一笑,也淡淡地回说:“不成呀,有要紧的事,得赶。”

“嗨呀,年轻人。”老人爱怜地顺了顺白马的鬓毛,“凡事急不得,自有因缘呀。”

程显听滞了一瞬间,还没开口,老人又问说:“做了什么梦?”

犹豫须臾,程显听老实说:“梦到了……尚且还能挽回的时候。”

老人却好似无意打听他的事,并不往下接,只是点了点头随口道:“豫州不远啦。”

程显听苦笑起来,忽然脱口而出说:“其实我仍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豫州。”

老人既不问“他”是谁,也不曾劝慰,只是理着马的鬃毛又说:“回去看看呗。”

这话好似点醒了年轻的男人,又让他更迷茫起来。程显听颔首站在瓦檐下默了半晌,才抬头冲老人道:“劳驾,再借厢房用用行吗?”

老人似笑非笑起来,“去吧,让马再歇歇。”

厢房很旧,有股无法挽回的霉灰味,想必是非得拆掉了梁与顶曝晒一回才能好。程显听回到屋内掩上漏风的门,他极缓地吸了口气。屋内绽出白色的光晕,他抬脚迈入,随着白光消散,身影一并不见。

山仍是那座山,只是再没人敲钟了。

没了最后那点人烟,鲜活的草肆意地长。长到朱红的瓦檐上,长到长廊温润的地板上,长到所有倒塌的缝隙里。无边无际的长廊终于有了尽头,连绵倒塌的碎瓦间冒出几朵洁白的野花。空无人烟的芥子庙永远停在了那天,沐浴在永不退色的夕阳中。垮掉的曾经,只有它记得那些故事了吗?

小殿下,你有家吗?谁在等你回家呀。

程显听慢慢地自还未倒塌的、停滞的廊道上走过。他伸出手触过那一道道廊柱,余晖里仿佛晚钟又在回响,他垂下的眼睫被火烧一样的辉光染上些许尘世的颜色。程显听停下了脚步,他坐在了悬崖边上,把头轻轻地靠在老旧的殿柱上,如同小殿下一样。

他的神情总是有点冷漠、又有点恹恹,好似总对这火宅恶世提不起兴趣。他永远都会是这样,他漫长的生命里永远都是这样。就算所有人都老去,化作花下尘土——

“殿下……”

身后忽然传来的呼唤另程显听的眼皮跳了下,他没动,只是半回过头去,不远处的长廊上竟走来了位身着华贵玄衣的男人,他快步走来,在程显听身旁跪坐下去,声音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小殿下……师兄——”

程显听沉默着打量了他片刻,才轻轻笑起来,低声道:“你老了,谢爵。”

谢爵大抵已到了而立之年,容貌绝对称不上老态,眉目却分明有了些岁月打磨过的痕迹。他听到此话也笑起来,轻声回说:“你却同上次见时一样。”

谢爵张了张口还要说什么。远远从长廊上过来,竟看到小殿下倚着廊柱而坐,垂眸沉思。刹那里,谢爵蓦地分不清了今时昨日,仿佛小殿下仍被锁在清静的长廊上,一刻也未曾长大。他才要说话,程显听适才那神情便敛了个干干净净,换作了上次见时的那种从容与玩世不恭。他把话咽了回去,却听程显听问说:“你成婚了?”

谢爵一怔,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朝自己腰间看去,他自幼随身佩着的玉环如今剩了半个。谢爵抬头揉了揉额角,解释说:“婚倒是没成,但状况也差不多……”

他随手取下那玉环递给程显听,“另半个在我徒弟身上。”

程显听接过那玉环的手一顿,他盯着略显窘迫的谢爵看了半晌,忽然呛了下,音调不知不觉提上去,“不是吧——你也搞了你徒弟?!”

谢爵的脑袋原本恨不得低到地上,听到他的话又茫然地抬起来,呆呆道,“啊……?什么叫‘也’?”

“真是师门不幸啊。”程显听连忙将那玉佩还给他,摇着头感慨起来。

谢爵接了那玉环重新佩好,这才愣愣地辩驳说:“是他搞了我好吧……”

“真是师门不幸啊!”程显听连连摇头啧啧道。

谢爵闹了个脸红,被他说得更窘迫了起来。他低着头偷瞄了眼程显听,见他那副夸张的样子,复又释然地笑了,低声说:“原来如此。”

程显听被他一句“原来如此”卡住,还没问,谢爵扬着嘴角缓缓道:“小时候,我常常会盯着你坐在这儿的背影出神。”

对面薄灰色长发的人报以一笑,眼睛却望向了别处。谢爵笑意稍减了些,慢慢讲着,“你总是冷而温和,带着对此火宅的淡漠,对假有的世界并不关切。”

程显听仍是笑着,不置可否。

“我常会想你不可计量的生命永远这样。就算我老去,连尘埃也消失不见,你永远都是那副年轻而绝世的容颜,狭着眼望向有情众生。”

谢爵叹了口气,似是感慨,喃喃说道:“当年芥子庙崩塌,我们并肩站在这里,看僧人们一点点搬空着殿里的东西。你问我为何难过,我说这是物是人非苦楚。”

“小殿下,如今,你懂得什么是物是人非了吗?”

他望向程显听,夕阳下他薄灰色的长发很容易便被晕上了颜色。谢爵的笑意里带了些苦味,他发觉了程显听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态才会同自己一样回到如今的芥子庙来,却兀自讲了下去。

“我常想谁会把你染成凡间的颜色,谁又教会了你悲欢喜乐?”

“小殿下,谁来拯救你的寂寞呢?”

绚丽的云霞停滞在空中,程显听的侧颜仿佛有那么瞬间要陷进金红色中去。谢爵无声地又叹了口气,他指了指前方,“当年你先行离开,师尊在那儿留下了朵忍冬,去看看吧。”

程显听顺着谢爵指的方向站起来,他仍半垂着眼,长长的影子似真似幻。他静默地行走在终于有了尽头的长廊,梁上爬满了藤蔓,斩也斩不断。

“此一别,今生我们应是不会再见了罢。”谢爵在他身后苦笑道。

宛若死去的铜钟最后予以开示,程显听忽然站住了脚步,他眼里似有星光一闪而过,旋身冲谢爵道:“你说,师尊在门上别了一朵忍冬花?”

谢爵看到那雪似的人仿佛被曦光所照耀过,生起了鲜亮的活。他怔住须臾,也站起身子回说:“没错——你怎么知道是在门上。”

程显听却像是没听到般自言自语说:“那不是单纯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们在梦里回了芥子庙。”

谢爵蹙眉走近了些,程显听不由声音高了,对自己说道:“他一定是回伽弥山了,豫州没错!”

饶是没听懂在说什么,谢爵仍明白了大抵是事情有了眉目,他松了口气,轻声道别说:“师兄,保重。”

程显听微笑起来,颔首道:“保重。”

白光骤起,天色大亮。甫一踩到破旧的地砖,程显听便忙不迭推开门奔了出去。看殿的老人坐在门槛上晒太阳,见程显听疾走而出,悠悠地说:“回笼觉睡得好吗?”

程显听牵起缰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冲老人说:“老伯,我走了!”

“路上小心点。”老人冲他招了招手,“别把马跑死!”

林间道上扬尘而起,路上是嗒嗒的马蹄。程显听仿佛仍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圣灯却已在眼前燃起。他不在乎了,供养过的万物、同情过的神香都在为他指明方向。他不在乎了,他要快点回去,回家。

他不在乎他是否在等他,但这次,可以换他等他。

第123章怀莲

程透从经窟出来,恰逢金光穿云破晓,他恍了一下,抬头时发现程漆抱着胳膊站在树下,冷冷地盯着他。

他几乎已长大了同他差不多年岁的容貌。程透有些意外,自回到了伽弥山中,程漆一直有意避着他,今日来这儿明显是在等他。不过,青年实在无话可说,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程漆果然也没叫他,略侧过头目送他走出了不远,才低声道:“有时,我会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程透闻言一怔,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脚步。

程漆朝他走去,深深蹙着眉,但青年却没从那身上感到敌意。他犹豫须臾旋身,正听到程漆说:“不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是程显听那么好的人,也只会惭愧一刹那罢了。”

程透不清楚他没头没脑突然意有所指什么,正待疑惑,程漆从袖中摸出了本很旧的手记。那书页极薄,近乎成了淡淡的黄色,看着脆弱得很,程漆却毫不爱惜地径直朝程透抛了过去。

青年抬手接过,还没细看,程漆又道:“程显听要扔掉,茯苓偷偷收起来的。”

程透没有道谢,只是点了点头。

回到教习楼,推开窗子,远处的饭堂上正升起炊烟,想必是茯苓在生火做饭。程透坐在窗上就着光看那手记,是他并不识得的字体,只写了观湖小记四个字。他翻开副页,发现这页被撕掉了大半,剩下的半张上,落款赫然写着“庄靖”二字。

青年瞬间忆起芥子庙中那个上蹿下跳的孩子王来,这竟是他所留下的手记。程透忽然不敢再看了,他把书轻轻放回了桌上,目光却没移开。

正出神时,有人小心地叩门。程透抬头,却见茯苓站在那里,青年又望了眼炊烟,茯苓笑起来,小声说:“程漆在做饭呢。”

茯苓走进屋里,随手拿起那本《观湖小记》翻了翻,“里面有好多页被小殿下撕了。他要我把撕掉的那些烧了,剩下的丢掉。我没舍得,悄悄补好了。”说着,他指着空缺的副页,“只有这页对不上,上面写些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程透盯着那手记沉默了半晌,开口道:“庄靖……不是此界之人,为什么他写的手记会在此处?”

茯苓似是早知道他会这样问,笑着把那手记又放回去,答说:“界轴娘娘来时身无一物,从那空荡荡的屋里出来时,留下了这本手记。”

“你看过吗?”程透脱口而出道。他顿了一下,想起自己问得有些蠢,茯苓补好了这书,自然是瞧过内容的。

茯苓笑而不答,只说:“小师叔不好奇吗?在除你以外的人眼中,殿下究竟是什么样子。”

不等青年再开口,茯苓转身便要离开。程透揉了揉额角,他的答案其实从来不重要,问的人并不需要知道。可他仍是定定地说了。

“不好奇。他在世人眼中是什么样不重要,他本是什么颜色,我最清楚。”

果然秋日注定会发生许多故事。

窗前透过半缕明朗的光,落在不知经年的墨迹上。《观湖小记》大抵算是本游记,程透已走过了大半个九州,庄靖所到过的每处地名,他却都从未听闻。庄靖行文隽永而清新,读来倒也赏心悦目,程透慢慢地发现,他其实是个豁达随性的人,独自以脚丈量着山河。

那本手记不厚,但也不算薄。程透渐渐发现在某些篇章里,庄靖字里行间流露出了丝丝不易察觉的焦灼。而这些篇章几乎都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文字——同那本《疑云录》上所用的是一种。且,这些篇章都被程显听撕了去,又叫茯苓补好了。

程透把手记举起来,仔细地去试图辨认那些闻所未闻的文字。他心蓦地跳了下,用手指在桌面儿上默写了遍那些曾经刺在程显听背后的符文。

尽管没有一字相同,程透却突然明白过来,这是同一种文字。

他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继续往下看,才发现原来庄靖也同样不识得这些出处不明的字,而他游遍自己所处的界,正是在收集着这些谜样的字迹。

程透不清楚秦浣女究竟能不能读懂这些字迹,但他确定明白了《疑云录》所写内容的程显听和逢软玉是能读懂一部分的,那么撕掉这些篇章的意义,便有些令人玩味了。

更不寒而栗的是,茯苓拿来这本《观湖小记》,背后又是何用意。

程透啧了声。答案或许正在书中,只能等他自己发现。

茯苓中间来送过两次饭,但显然青年又开始废寝忘食,一点没动。

在《观湖小记》的最后一章,庄靖记载了一个叫作“挽莲池”的地方,用词质朴纯粹,近乎白话。庄靖也是初次到此,却分明令程透读出了怀念的意味。这个叫作挽莲池的地方名字读着像“挽联”,倒有个颇为动人的故事,庄靖简略记录了些,说的大概是此地原本水患与瘟疫横行,更有魑魅魍魉作祟害人,黎民被疾病与邪祟折磨不堪,直到有天,天神下凡。他怀着圣洁的白莲,手握着银光闪闪的剑,除掉了吃人作恶的魍魉,又把那莲华植在湖中,驱散了疫病,为了感激忆念,人们便在湖中接二连三地种下了莲花,最终促成了挽莲池。

那位天神是谁,当地人并不清楚,庄靖亦并未写明,只是在文末动情而记:

“显听而入血海。银鞭及地,铃叮作响。诸鬼修罗闻风而丧胆,无不退避三舍。”

“汝常怀最胜慈悲心,亦持最胜锋利剑。”

当初那位救拔苦难的人是谁,答案不言而喻。令程透五味杂陈的,是独有这页程显听不但撕了,而且撕得很碎,茯苓应该花了许久才成功补到字迹清晰可见。

他不明白。为什么?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夜风透凉,程透站起身关上了窗子。茶早已凉了,他一饮而尽,揉了揉干涩的眼睛。

闭上眼,欺霜胜雪的人影便无端浮现。芥子庙中的小殿下,浅色的眼睫上沾了雪屑,他垂着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眼,仿佛始终在徒劳地寻觅着什么。他是独一份干净的雪,万种颜色不染及,可程显听却只说,“那是过去。”

有人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茯苓端着又热过了的晚饭上来,程透看完的时间倒是和他约莫的分毫不差。茯苓把托盘放下就要走,程透蓦地抬头,又问他说:“他是有些厌弃小殿下时的自己的。”

茯苓一怔,还未开口,程透复又垂眸,墨玉似的眼里仿佛敛着巨大的不解,“为什么呢?他明明……很好,很……漂亮。”

他像是在找寻答案般望向茯苓,可茯苓分明知道,那双眼没有望向自己。

“在这个叫作挽莲池的地方。他一定身着华服,冷漠降临。万千信众的虔诚与仰望,他看不见,也不关心。小殿下根本无法听到他们的虔诚。”

程透看到,茯苓深深地蹙起了眉,似是要反驳。他没有给他接下去的机会,只是自己怔怔地说:“一个人的死亡,同一朵花的枯萎,又能有什么区别呢?懵懂的他无法理解有情众生的悲欢喜乐,却先愿意去成全。”

茯苓愣了下,程透却站了起来,仿佛诘问般追问他道:“可是你知道吗?你们又知道吗?他真的无法理解吗?世尊见过生老病死在菩提树下顿悟——无有分别是他能堪破有为法皆为梦幻泡影的佛性,那么那份‘还差点什么’,那份寂寞与多情呢?”

“世人怎么看他,你们不懂。我不管,也不在乎。”程透说着,将手按在了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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