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天光乍现。阔别多年,他已能感受到灵气涌动,山界就在前方不远处,青年开始走神,停在了原地。
他站在原地晃神,不知何时不远处的阡陌蜿蜒,有个男人背着竹篓一转出来,迎着绚丽的金红色扬起手遮挡霞光——
程透一惊,瞬间回神,扭身就闪到了树后,然而那人已瞧见了他,呆愣在原地,颤着音喊道:“小师叔?”
程透抿起嘴,垂眸就头也不回地往回走,那人却不顾自己的跛脚,疯了似地追过来,扬声喊道:“小师叔!小师叔是你吗——”
青年压下眉心,左手收回袖内立刻拔了剑出来要凌空而起,那人狂奔过来,也不管不顾剑会不会不甚挥到自己,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腕。程透头回发现原来他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顾及那孱弱身躯,青年不敢再挣脱,无声地叹了口气回过头。
身后,茯苓披散着长发,睁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慌与不解,忙不迭问道:“小师叔,你……你怎么在这儿……道君呢,道君在哪儿?”
青年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他如今长到了比茯苓还要高些,可茯苓容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看起来仍是那样的悲悯,毫无所觉自己微微蹙起的眉。程透默了须臾,缓缓地露出浅笑,低声道:“茯苓。”
茯苓见他展露笑颜,犹豫了下,还是慢慢松开了紧攥住的程透的手腕。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青年看了又看,才轻轻笑起来,说道:“小师叔,好久不见。你……你长大了。”
“你长大了。”他喃喃道,“真是似梦一般……”
程透笑里含着说不出的苦涩,他全然没料到这个时间竟然能在山界外遇着茯苓。他望着那双眼睛,满腔的话却讲不出来,茯苓察觉到青年虽然笑着,眉心儿却笼着道不尽的忧郁与伤感,他怔了一下,又偷瞄了眼两人身后,真的没有道君的影子。他试探着问说:“我们坐下歇歇?”
这些小动作如今已被程透尽收眼底,看看茯苓小心翼翼的样子,伽弥山近在眼前——他没有答话,却算是默许。茯苓甚至抛却了从前见他的那副敬重,不由分说上前又攥住了青年的腕子,拖着人就往山界走。
横在尘世与山界的小溪流欢快淌着,程透抬手刚要画封山印,才反应过来,还没开口问,茯苓先解释说:“道君走的时候……其实没有封山。”
说完,茯苓又偷睨着青年的反应。程透假装没有看见,淡淡地“哦”了一声。
数丈草原外,熟悉的仙山浮现眼前。烟云缓而卷,缭绕在山腰。长风席卷而过,惊起白鹤振翅长唳,扬起青年墨色的发梢。他心中百感交集,汇聚在胸口堆满了,又只剩下了一声疲倦的长叹。
茯苓装作没听到,拉着他拾阶而上。石阶上冷绿的青苔没有变化,二层的教习小楼没有变化,徐徐清风吹开云朵,天色大亮,明艳的阳光吻在发上,程透终于也眷恋地眯了眯眼。
就算快到山顶,茯苓仍是没能松手。程透实在不习惯如此,扯了两下腕子,无奈道:“都走到这儿了。”
茯苓这才反应过来,轻轻松手,又突然拘谨起来。他往后退了步到程透身后,这才高声唤道:“程漆!”
青年总归算是知道了些往日秘辛,只是仍没把程漆与茯苓从中对上号。蓦地就要见到人,他有些尴尬,还没胡思乱想完呢,程漆已从屋里迎出来,一眼便瞧见了程透,站住脚愣在了原地。青年敏感地注意到他的反应比茯苓要大的多,不可置信之余甚至有些惊恐,这让程透瞬间就明白了程漆知道许多,他知道自己绝不该站在这里,而该是化作九天之上的真龙离去。
果然,程漆疾行上前,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在这儿?程显听呢!”
程透嘴里那苦还未漾开,程漆却比他想象得还要激动,一把揪住了青年领子吼道:“你为什么回来了!?程显听呢——”
“程漆!”茯苓立刻扑上前扯住程漆,这次,他却连会不会伤到茯苓都顾不得了,圆睁双目大口喘着气,还要再上前。
青年内心平静无痕,这令他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原以为无论如何,至少心中是该掀起点什么。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他看着茯苓死死攥着程漆往回拖,程漆剧烈地喘着气,他们的样子莫名有些可笑,他原来与他们并不相通。
在这刻,程透仿佛又走神了。他没什么感受,连思绪也一空,只看到茯苓一瘸一拐地把程漆拽回了屋里,然后急匆匆地跑出来关切道:“小师叔,小师叔你没事吧?”
程透怔怔地说:“他比我知道的还要多呢。”
茯苓闻言也怔住了,两手抬起来却不知放哪儿,悬在半空中呆呆地回道:“也许不知道更好。”
程透慢慢地侧过脸,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茯苓身上,身后是山顶艳丽的阳光,这使青年俊美的脸有些模糊。他蓦地又笑起来,自语道:“原来你们都知道。”
茯苓慌不择言,一时懊恼,不由分说拖着程透又往回走,嘴上乱糟糟地絮叨着,“走,小师叔我们下去,下去说。去教习楼那儿坐坐,我给你倒杯茶喝……”
任由茯苓扯着,程透眼底又现出点迷茫来,他跟着回到了曾经住过的教习楼,一层的石桌摸上去凉丝丝的,好像一下子又惊醒了青年,他感到胸口久违地拧了起来,周遭所有熟悉而怀念的加剧着绞痛,他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胸口,痛苦地蹙起了眉。
茯苓刚把茶放下,见状又慌了。他伸出手想碰程透,又像是不敢,滞在原处半晌,失神地望着青年。
“你仍将他放在心上珍重。”他低声说道。
青年深吸了口气调息,他听到茯苓的声音,忍不住笑了起来,丝丝的讥讽里丝丝的凄凉,他也低声回说:“是,就是想忘也忘不掉。”他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将喉咙里升起的那些凉压下去,朝思暮想中处处是无所适从。或许该走,只是。
又能去哪儿呢?
他不想走了,楼上那张小小的床榻便是归宿,承载着阴差阳错的开始。桌上放着夏布罩的灯,他愿将它点起,在年少里再睡一夜。
程透抬起眼,定定地望着茯苓,声音不知不觉小了,他眼里有些湿漉漉的迷蒙,低低道:“茯苓,我能在楼上住一晚吗?”
那双眼里涌上了些青年鲜少表露的稚气。茯苓松了口气,忙回道:“好。我时常去打扫,屋里很干净。”
程透揉了揉眼站起来,不再多言,转身上到了二层。
屋里果真时常打扫过,连灰味都没有。被褥折得整整齐齐,似是才浆洗了,像记忆里一般松软。青年不顾自己风尘仆仆,蹬掉鞋就躺了上去。他闭上眼,闭上眼便是无数个日夜。有程显听的,没有程显听的。谁能忘掉他呢?谁能忘掉他呀。
他究竟是太累了,很快就坠进了沉沉的梦。茯苓蹑手蹑脚地进来,替他放下了支起的窗。
程透直睡到日近黄昏才复又起身。他从抽屉里翻出了一支木簪,又找到了几件少时穿过的衣衫。他分不出这些算不算是属于他的,对着看了半晌,又放了回去。青年披散着长发,倚在窗棂上朝外望。远处是碧山绵连,伽弥山上没有铜钟与朱红的长廊,却和那儿真的很像。
夕阳的绛紫中纠缠着绯红。
茯苓来过一次,轻手敲了门。程透没有开,这些日子里他对着残破的神像缄口不言,只想把一切都吞回去慢慢融回血脉里。他不想开口谈论。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了。因为无法挽回,便也没什么用。
镜里是青年平静的脸,是谁将他雕琢成了如今的容颜,总归不是岁月。
程透仍然倚在窗棂上,深秋渐冷,晚霞照在身上竟出乎意料的烫。他不免又想起了程显听,他看什么都能想起来他,这满天下怎么处处都是他。
流霞落在脸上,像是在烧,把人烧灭了烧烬了,落了满地腻腻的灰。干,涩,一吹就散了。
程透在流霞里无可避免地想——那是个雪一般的人,爱却宛如当头烈日般滚烫。那么烫,炙得人好疼。
疼得受不起。
第118章长生
小屋里空无一人,温道并不惜命,许凝凝没什么能牵制住他的东西,就算在外面恨得牙痒痒,也没法把人随叫随到。陆厢跟在她身后发了会儿呆,随口说了句“我回去了”转身便走。
许凝凝回头喂了一声没唤停他,蓝色的蒙袍很快便消失了。
一个人若是连能牵制威胁住他的东西都没了,那到底还算不算活着呢?
温道没有想过。更没想过他也许是整个洪荒塔内唯一一个不再忌惮许凝凝的人。他是如此自由,随心所欲,过去只是场乱哄哄的闹剧,故事你方唱罢我登场,终究没有哪个是他的结局。
七目村空有其名,空无一人。他在外山转着转着不知怎的就过来了,这该算是他开始的地方。周自云会用那些不属于他的身躯回来这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躯壳,少年,男人,周自云从不许温道在这时碰他,但温道总是能从新的躯壳内里一眼就识出他。
没有人在乎温道,他的故事便也没能借作他口见证。周自云死了,连带着他也成了幽灵、游魂。他始终只是站在昏暗处,看着过客匆遽来去。
亦如现在。
温道隐在远处的树后,这个位置刚好能稍稍瞥见陆厢的家门口。陆厢去哪儿了,他不甚清楚,倒是似乎和许凝凝搭上了。他会停下来看是因为程显听——好生奇怪,深秋里他从何处带了一身风尘仆仆的雪,步履匆忙地推开房门进去。
没过半晌,程显听面色凝重地出来,不知又要去哪儿。温道只等他走远了从树后面走回路上,并不茂盛的好奇心促使他看看程显听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眼前,选择了推门。
陆厢的家里并非许久没人居住,却毫无生气。他在屋里转了两圈,没发现程显听留下了什么东西,这令温道莫名有些失望,他信步到桌前坐下,漫无目的地环视着屋里,忽然忆起了什么,闭上眼以灵识细细感知起来。
不多时,似有灵气在空中缓缓流动,温道站起身朝着那方向走去,尽管闭着眼,他仍然好似能从模糊的黑暗里看到团金光的光晕。站在那光晕前睁眼,身前是陆厢平日放可汗刀的刀架,上面空着。温道默了须臾,伸手一挥,刀架上方浮起行金色的小字。
“放下执念即可。速速离去。”
温道站在那行字前愣愣地看了会儿,正待要挥散那些光晕,突兀地感到身后杀气袭来,他下意识地拔剑转身朝后挥去,只听铛一声刀剑果然相撞,立即火星四溅!他灵活地旋身撤步,陆厢那刀却更快,措手不及便横到了温道脖颈上,洇出小道淡淡的红痕。两人的手同时停了下来,温道顺着闪闪的刀刃儿冷眼盯着陆厢,他压着眉,目色意味不明的沉着,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程显听留了字给你们。”温道低声说。
陆厢却没侧眼去瞧,仍牢牢盯紧他。温道有些恹恹地瞥了眼那字,小声说:“没什么新鲜的。”
陆厢瞬间明白过来,冷笑道:“陵宏走时留下的字条是被你们拿走的。”
温道本想点头,这一动却差点把下巴撞在刀面上,他忙收住了,说道:“陵宏同药师关系匪浅,知晓如何离去不算意外。”
这一瞬里,温道控制不住地想着,这又是另外一桩故事,同他自己一样,无人知晓,无可掌控。
他微笑道:“程显听大抵也想到了字条,特意留成了符篆,要破坏得翻番功夫呢。”温道顿了顿,“你不想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陆厢不答,两人盯着彼此,他注意到温道浑身都放松下来,甚至有些懒散。他抱着得过且过的心,刀刃儿从来就横在他脖子上。
陆厢慢慢地移开了刀,温道却也没有很意外,只是眼里有些疑惑,同样缓缓收起了剑。
屋外云飘动很快,屋内晦明变幻。两人同时垂下了头,仿佛入定般无声地站住。隔了好久,久到此刻好似又过去百年,温道才低声问说:“你怎么不杀我?”
他像是也问住了陆厢,对面的人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空落落,什么也发现不了。陆厢淡淡道:“你不怕死,不是吗?”
温道不置可否,他挪到桌前自顾自地坐下,气定神闲的样子像是来拜访的朋友,“国英去哪儿了?”
陆厢没回答,兀自站着,温道也不嫌讨个没趣儿,又问说:“你和许凝凝做了什么交易?”
“与你无关。”陆厢沉声道。
温道挠了挠额角,低头笑道:“最好是与我无关。和许凝凝搭上,谁能有好下场?”
这话却似乎不痛不痒,陆厢只回说:“她在找你。”
“恩,”温道点了点头,“没什么新鲜的。”他托着下巴看了陆厢半晌,又道:“你不杀我,是因为许凝凝在找我吗?”
陆厢置若罔闻,他瞥了一眼可汗刀的刀架,那行字他虽已看见,无论事到不到如今,意义都不大了。这让人有些落寞,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这叹气让温道收在了眼中,他也跟着叹了口气,忽然说:“如果当初——”
“没有如果。”下一刻,陆厢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蹙眉道:“你不必说什么,不必如果些什么。有什么意思呢?你少在我面前顾影自怜,你同周自云归根结底是一路人!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我也告诉你在想些什么。”
他向后退了一步,冷笑起来,“我知道就算你死了,灵魂也不会与他在人间重逢。”
话音未落,温道紧抿住嘴,像是不甚赞同。陆厢才说完只感觉冷到了骨子里,他睨着温道啧了一声,像是不屑,或是可怜,拂袖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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