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这话仿佛再度惊醒了所有人。程透茫然地瞪大眼睛,紧紧盯着程显听,他却没在看他。他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慌乱,从未有过的慌乱,迫切。冷冰冰的眼里燃起了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逢软玉的失神放空梦醒似褪去,他望向程透,无限悲悯涌上眉头,“只要你愿意。”
巨大的迷茫与不安如潮水般淹没青年,在平地中他瞬间有种溺水的错觉,忘却吐息,心跳。他清晰地感到某些隐忍不发的如离弦之箭,在今日今日彻底无法收回。隐隐感到一双透骨寒凉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把一样书卷似的东西塞了过来。眼中只剩下逢软玉的背影,他站起来,像是逃离一般,又或不忍直视。
程透呆呆地坐在原地,两手凑在一起,紧紧攥着那样东西。
倾倒的琼浆还剩些呛喉的辛香,伴着遗忘的呼吸钻进心底。程透缓缓抬头,他看见,程显听站在两步之遥处,垂眸凝望着自己。
他下意识地想喊一声“师父”,嘴却怎么也张不开。想站起来,身子却仿佛灌了铅,仅仅两步也成了天堑,拦在二人之间。而程显听也未曾上前,他有些无力,慢慢地笑,程透在他的笑颜里看到了种无比熟悉,却在此刻陌生到回忆不起的东西。他试图思考,却听见程显听笑罢了说道:“翻开看看。”
程透低下头,这才察觉到自己手上确实拿着一本书卷。那书卷微微泛黄,显然有些年岁,却保存得相当完好,页面平展,没有半点折痕。卷封原本的颜色甚至已经无法辨认,上书的“疑云录”三个小字却力透纸背,清晰无比。
程显听仍然没有上前,只是低声道:“我初见此卷时,是在师尊的书案上。”
程透置若罔闻,只是伸手翻开了那陈旧的书卷。指尖相触时,卷本浮了起来,书页开始自己翻动。他看到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遣词造句却简略至极,到了晦涩难懂的地步。期间更是使用了某种他前所未见的文字,一连十几页竟没能看懂什么。
书页却兀自向后掀动,终于,他瞥见了三个字——“秦浣女”。
电光火石间,程透心中一凛,思绪渐渐清晰起来。他想让书页停下仔细看看,可惜书却并不听话,仍朝后翻着,他开始看到更多似乎是名字的记载,有些并未相闻,有些却熟悉无比,因为紧挨在“秦浣女”后,就是“君率贤”三字。
最后,他看到那书卷闪过了“显听”与“角宿”。
疑云录掀动至最后一页,合起来落在了桌上。
程透空着手抬头,程显听苦笑着站在原地,说:“我花了很久很久,读懂了从写有界轴名字开始的后半部分是什么意思。”他一手略抬,疑云录重新飞了起来,在程透面前再度摊开,略过“显听”那些,径直翻到了“角宿”。
“这上面有我,也有你。”
程透胸中渐渐清明,他张了张口,五味杂陈道:“我猜,你说君率贤本应是我母亲,是从这上面知道的,对吗?”
程显听颔首,却没有赞许。他避而不谈,转而继续道:“这上面写的,是命运的‘最胜无上好’。”
程透蓦地站了起来,他仿佛没在听程显听说些什么,只是望着他定定道:“我问你,你接下来要说的话,我想听吗?”
程显听仿佛料到青年会打断。他久久地回望着他,两人仍旧隔着两步的距离。他温柔地牵起嘴角,程透却忽然懂了,那无比陌生熟悉,令人回忆不起的。
是疲惫。
他道:“可我必须要说。”
第110章昔言
“疑云录由那位不可言名的娘娘亲手所书。”程显听缓缓道,“她在人间传说中,最广为流传的,便是以自己的相貌,创造了人。”
程透呼吸半滞,偏头低声道:“别说了。”
程显听不加理会,他缓缓吸了口气,仿佛是为了自己能平静地说完,“你本该拥有由那位娘娘亲手所设下的最胜无上好的一生,可是错了……”他不给程透思索的机会,音调忽然提了起来,“因为我一念之差,一切都错了。”
青年最终也无法再按捺不发,站起大步迈到师父身前,伸手下意识地想去抓他,程显听却立刻向后退了步。疑云录飞来横在两人之前,书页停在“秦浣女”那页上,程显听双眼深不见底,只摇着头道:“你知道狐狸为何要先问界轴与君率贤安好与否吗?你知道因为那些所谓的风花雪月、爱恨情仇,他们原本应该是什么样,现在却是什么样吗?他们全都错了,我也错了!”
程显听一把将疑云录拨开,神祇亲手所作的书卷被掷在地上。他上前不由分说地钳住了程透的手腕扯到两人身间,程显听逼视着他,大声道:“因为他们错了,所以秦浣女永负诅咒,不得所求;君率贤世世惨死,尸骨无存!”
“而我,芥子庙一念孤寂……”程显听望着程透的眼睛,那里写满了错愕、惊慌,还有些别的什么。但他来不及细细去品,即使他无比凶悍地钳着他的手腕,即使他眼里无限的柔情抚不平青年的心。可他仍要继续,说下去,做下去,将大白的真相剖开淋漓掷地,他早已做好了选择。
“我的一念改变了无数人的人生。乞丐也许不再是乞丐,能吃饱穿暖;瞎子亦不再是瞎子,得见光明。花匠也许不会生时惨死,死后灰飞烟灭。药师和琵琶女也许会与子女幸福一生。我们遇到过的所有人都可能会有截然不同的结局,包括你,我的……”程显听颓然一笑,空着的那只手缓缓摸上青年的侧脸,“程透。”
青年曾是如此地眷恋着那双修长的手。他抚摸过自己的发,眼,鼻,口,身,是如此的温柔缠绵。而现在,他心中满腔奔涌着近乎绝望的爱,这爱令他想要逃开这双手。可是程显听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兀自低声说:“我想把原本属于那些人的东西还给他们。”
他半敛着双眸慢慢靠近,羽睫掀动,仿佛是要吻他。
“如果你以真龙的身份回归星辰。九天之上,不死不灭无上荣光,等待命数重新降临。你不会再记得我,我们的命运将永无交集,我仍然只是在为我精心准备的牢笼中度过余生的我。而你,等待你的将是娘娘亲手所作无上至好的命数。你无法想象那是何等无上精妙的一生,”程显听顿了顿,声音颤抖了一下,“我与之相比,微不足道。”
“我夺走了你的一生,我想把它还给你。”
在死一般的静里,程透再度产生了溺水般的眩晕感。
他说不上来是悲,是愤亦或恨。只是淹没的目眩令他无法呼吸,甚至有些想要干呕。他开始无法看到师父的脸,脑中只反反复复响着他最后的一句话,“你愿意回归九天之上,成为真龙吗?”
青年无法回答。愿意,不愿意。绝望如同无形的水,附在四肢百骸。终于,终于呀终于。一切被藏起的疑问都有了真相与答案。小徒弟聪敏无双的师父,原来早已在久远到无法想象的从前就安排好了未来。他们的再度相逢,相知相伴,也都不过是精心策划,仔细编排。这份一见生欢,在千年前使命数错乱,千年后,也左不过是纠错过程中,一个无伤大雅的意外。
他明白过来,无论这份情爱彼此浅尝辄止,或弥足深陷,都将永远永远,结束在真龙骨现世的这天。
因为他撞上南墙也不回头的师父,优柔寡断中也不慎再度爱上了自己。他含着自己尚未察觉的狠戾,一心决不要你我的人生只为恩爱存在。
程透慢慢地试着吐息,他挣动着的手腕停了,紧绷着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是呀,他的显听。一个同情因缘本身的人,何其慈悲。
“如若我们之间的爱可以救拔众生,我愿意成全。”
死寂中,程显听察觉不到彼此的呼吸声。他只见青年眼底万念俱焚,心如死灰。似乎早已在心中操演过今天日日夜夜,未曾想真的来临时仍是瞬息间都疼得像是要呕出心来。他看见程透缓缓抬起头,眼含着的霜碎了,凝成汪清澈如水,软似锦缎的柔情来。
“你是如此悲悯。”
程透踮起脚,捧着程显听的下巴,在他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你看,你已不再是那个听不到千大数人虔诚的小殿下了。”
程显听心跳彻底滞住,他下意识地想先拽紧程透,然而刹那间,一股劲风伴随真力打进胸怀,他扑了个空,程透已经退出去了数步。程显听仍抬着那只虚握的手,两人隔空对峙。程透半颔首,眼中空荡得可怕。程显听想喊他,可是还未开口,程透先沉声道:“你敢来追,我就自尽。”
他手从袖内翻出,掌心紧紧攥着龙骨发簪,程显听头一次发现原来那簪子的尖儿如此锐利,白生生晃着他的眼。
“我说到做到。”
说罢,青年错身从程显听身侧头也不回地走过,他沉默地站在原地。
而他也没有回头。
夜色好深,满天星光璀璨。三秋的夜晚已见凉,这凉风头一次在家中有人时也不显得叫人生厌,反是吹得青年翻腾着的像要干呕般的悲伤缓和些许。他对今夜的一切事态没了感觉,甚至开始茫然。七目村没有一处亮着灯,阡陌上撒着蟾宫银光,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路上,忽又觉得适才有些可笑。
自己哪来的勇气拿命威胁程显听,保不齐他本就不在乎,自己死了,魂魄归入山河,说不定正是真龙归天呢。
程透抿着嘴自己笑了一下。
青年知道,这些情天欲海,对师父来说同样真实不虚。只是,国英从前的那个谁更爱谁的问题在今夜有了答案。
“是我更爱他。”程透小声自言自语道,他抬头环顾四周,仍没想出可以去的地方。陆厢家也黑着,不知人去了哪儿。青年栈顶角,目光落在花圃曾经的方向。
他终究没有往下想,只又喃喃道:“只是选择罢了。”
言罢,程透察觉到有人的气息正在不远处,他浑身一凛,又握紧了发簪。刚看向那气息的方向,却见走出一个人来。白色的长发好像要融入进月色中,逢软玉缓步走来。
程透不动,面上没有表情,握着簪子的手指也没有松开。
逢软玉走到青年身前,他温和地笑了笑,小声道:“你现在是不是有点恨我?”
程透先是点了点头,偏头思索了会儿,手隐在袖内收起骨簪,复摇摇头。青年像是不愿提及方才,岔开话说:“莫毋庸呢?”
逢软玉解释说:“我仍是以魂魄降神在他的身躯上,只不过现在想以我自己的样貌见见你。”
程透淡淡一笑,没有讲出曾同国英见过他在溪边游荡。逢软玉负手往前迈了一步,随口道:“聊聊?”
程透不置可否,跟在他身旁渐渐走出了村里,拐进杏林。程透知道他们这些个成百上千岁的东西说话都带钩子,三言两语就能把人套得明明白白,因此也不给人问的机会,开口直言道:“在不知道是不是这辈子的时候我曾见过你。”
逢软玉并不意外,点头恩了声,“我大概清楚是什么时候。”
他这样一说,程透反而没了兴趣。两人又是不言,青年也不问逢软玉到底想干什么,他思绪如乱麻,心却格外平静,仿佛打定了什么主意,如同师门一脉相承的坚硬倔强,无法更改,回头。
逢软玉忽然道:“你知道他作为谛听的道体真形其实是以一魂一魄的形式被取走的,并没有拿回来吗?”
“什么?”程透一惊,差点咬到舌头,忍不住出声道。
这倒又是件不为人知的事。青年冷笑起来,只听逢软玉却讲起了别的,“小殿下当年那些故事,可谓人尽皆知。”
程透面无表情,不看他也不搭话。逢软玉才不管青年想不想听,自顾自地讲道:“记忆消失后,程显听离开了芥子庙,并且在菩萨案前第一次读到了疑云录。”他略一偏头,望向程透,明知故问,“疑云录上没有我的名字,但是有另一个我很在乎的人。”说着,他一直含着的温和笑意不知不觉地敛去。
“他想读懂那上面写了些什么,于是找到了我。而我因为那个人的名字,也想知道疑云录究竟是什么。凡在三界之内,只要是我以眼看过的东西,就能通晓我想知道的。”逢软玉停下脚步,正视着程透,低声道,“程显听第一次知晓了最胜无上好的存在,也知道了因他一念而错乱的未来。也因此,他第一次产生了纠错的念头。”
也不知有意无意,逢软玉嘟囔起来,“我早便说过要他压根不要动念最好……”
程透抿了下嘴唇,始终不愿评说些什么,逢软玉却抢道:“他第一次有这想法时,记忆早已经被封印,并不爱你。”
程透略一挑眉,啧了声不咸不淡道:“怎么,你是说情来了?”
逢软玉连忙摇头,边晃着脑袋边解释道:“我想告诉你,若要纠正错误,使命数回归,当年交织交错的因果便必须再度聚合,缺一不可,才能向前回拨。”他说着,竖起一根手指,“仍然踪迹不明的星盘。”
逢软玉再次竖起一根手指,“真龙的骨骸。与随念降生的你融合,使玄龙归天。”
“其三,”他竖起第三根手指,“玄龙归位,当年的过错不曾犯下,回归的道体真身,因缘具足。”
“唯有在此时拨动星盘,才能逆转时空,纠正过错。”逢软玉正色道。
自芥子庙角宿与小殿下初次相逢已过千年,如今却欲逆转时空。程透一时不知是在感慨程显听的绝情还是大胆,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有些无力,不想再同逢软玉聊下去,便推说:“你是不是要回金阁?可否让我过去落脚一晚。”
逢软玉一愣,呆呆地问说:“你不问问我星盘的下落吗?”
程透疲倦地垂下眼,淡淡道:“我的好友下午刚不辞而别闭了长关,另一位朋友不知跑哪儿去了,我师父刚刚跟我说他虽然也爱我但觉得那些情爱抵不及天下苍生,他打算以我们之间的一切成全别人。我心里现在恨他,所以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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