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语罢了,倒是令青年有些豁然开朗。前尘,。过去已去,未来未立。程透摇摇头,微笑起来,“罢了,我们回家吧。”
他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无论那些是非纷扰在过去还是未来,此刻,只想飞奔回家去。
程透复又奔回家去,进门见师父不在外间,正在屋里背对着自己而立,手中鼓捣着什么东西。一听见徒弟回来,他连忙把手里那东西塞回储物箱里,转身问说:“怎么又回——”
程透扑进他怀里小声道:“好想你。”
程显听登时懵了,把人扒拉下来挑眉望了半晌,奇怪道:“怎么着,才刚出去一会儿啊?”
“你刚才在看什么?”程透却岔开话题,探头朝还没合上的储物箱看去。程显听慌忙侧过身子去挡他的视线,两人一来一回,大抵是又觉没趣儿,程显听索性放弃挣扎,任青年伸手把他刚才拿在手里的一个小锦囊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程透随口问说,拉开系带将装着的东西倒在手上。里面竟然滑出来了小撮薄灰色的头发和一粒砗磲白珠。青年认出这是从前自己编在头发上的那缕,见师父竟然珍藏在锦囊里,忍不住弯起眼睛揶揄道,“我还以为你早就丢掉了,原来这么小心收起来了,是怕别人捡去了给你下咒吗?”
程大掌门被他说得老脸一红,劈手要抢,程透忙往后缩着躲,程显听抢不到转手去掐他的脸,嘴上恶狠狠道:“你看,我就知道!小兔崽子,早知道不给你看了。”
程透把他的手打下来,又拿着那粒砗磲珠说:“这又是什么?”
“是那砗磲珠链上的,”程显听顺手接过了,对着光稍微举起来一点儿要程透看过来,“本来那一串珠子是靠法力连接在一起的,并未打孔,所以随时也可以拆开。那天我发现这颗怎么也安不回去,你看,上面不知为何打了孔。”
师徒俩稍仰着头看了半天,程透蓦地把那珠子捏过来攥在手里,低头从鬓侧理出一小缕头发。他半垂着眼,鸦羽似的睫毛搅得人心痒,毫无所觉自己怀着低低浅笑。他将薄灰色与墨色的长发重新绕在一起,挽指编着的动作如同蝴蝶掀动翅膀。最后,那粒雪白剔透的砗磲珠代替了结,将两种发色固定在一起,程透抬眼望向程显听,“这一颗不如我收着。”他含笑说:“现在,我是拴住你的第一百零八种烦恼。”
猝不及防这一手看得程显听神晕目眩。谁料一个错神,冷月寒星的少年已长成了足够耀眼夺目的大人,在呼吸交错间便足以使自己无法自拔。他像是优雅而危险的蛇,稍有不慎便弥足深陷。程显听喉结上下滚动了番,哑着音低声道:“你说说,你要什么我能不给,就是命我也舍得。”
程透却不喜欢听他这个,上前去捂着他的嘴贴近了,半真半假地恼道:“好端端的说什么呢。留着你的命做点值钱的事罢!”
程显听眉角抽了抽,把青年的手拽下来。两人十指相扣,程显听贴着他的鬓侧埋怨道:“你真是煞风景得很。”
“那我该怎样。”程透忍不住好笑说。
“这还用师父教你吗,当然是亲我啊!”程显听说着,揽过程透,两人嘴唇刚贴到一块儿,国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见屋内此情此景,脚底下已刹不住车,只得尴尬地又往后倒退着摆手,嘴上干巴巴道:“你俩继续,继续。”
师徒俩像被火燎了似的分开,程显听好事被人搅黄,顿时七窍生烟吼道:“你就不能敲敲门再进来吗!”
国英满心是“非礼勿视”,虽然“事”结束了,也仍是抬手就挡住自己眼睛,慌忙解释说:“不是,我见门大敞着就直接进来了——”
见国英窘迫难安,程透打圆场道:“算了算了你吼他做什么,出什么事了?”
三人过到外间来,国英稍喝了些茶水顺顺气,出声道:“也没什么,过会儿展师叔不是该来了,陆厢把饭做好了,要我过来喊你们。”他这才注意到程透鬓侧,立刻被吸引了注意,问说:“咦,这是程显听的头发吗?”
程透有点脸红,点了点头笑说:“我都忘了,国英没见过这个。”
细细想来,其实离那时也没隔去太久,可一回忆,却有种此去经年之感。师徒俩对望了眼,都默不作声起来。国英见气氛莫名其妙沉重了不少,满脸不明所以,却不再追问,只打断道:“好了快走吧,晚饭都做好了。隔会儿天黑,再不去都要换展师叔等我们了。”
陆续出去,程透和国英并排走着,程显听带上门,在后面慢慢跟着。金红色的夕阳将小小的村落显得静谧之余,有些萧索。程透与国英小声说着什么,程显听没在听,他负着手,边走边侧目望着天际的红霞。大朵大朵的火烧云美不胜收,绚烂燎动着暗淡下来的苍穹,程显听走着走着,不禁停下来脚步,凑紧眉头自言自语道:“啧,烧云连天,不祥之兆。*”
“师父——”
正待他晃神的功夫,程透与国英也在前面不远处停下,旋身看他。程透招了招手,又喊了声,“擎杵在那儿干嘛呢。”
程显听收回目光,快步跟上了,摇头答道:“没什么,红云甚浓,少见。”
云霞将他薄灰色的长发镀了一层金红掩映的晕,就连那浅色的眼眸都好似流转出金光来。晚霞下,程显听的皮肤有了种近乎透明的瓷质,辅上半敛眼眸里的出神,颇有些澹然绝尘、遗世独立之态。
程透回过头来时正瞧见这幕,他心猛得揪了下,有种好似再不抓住,师父便要羽化登仙离去的想法。他下意识地喊了他,这一喊,好似才把程显听的魂儿给喊回来。程透见他跟上,这才松下心,拉着国英继续向前走。
陆厢家里门敞着,饭菜热腾腾的,香气扑鼻。有人上门蹭吃蹭喝的日子总要多做几个菜,陆厢算是几个人里手艺最好的,每逢轮到他家做饭,展光钰那东西总会来得更早些,为此程显听颇有微词。奈何技不如人,毕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程大掌门才做过几年饭,哪里能和陆厢比。
三人进来时陆厢正把碗筷摆上桌,他目光照例是先在国英身上过半圈,流露出柔情暖意来,这才去招呼别人。国英探身进厨房帮忙,陆厢注意到程透鬓侧,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随口道:“怎么又给编上了?”
程透也笑,顺手接过了国英端出来的饭菜安排摆好,唯有程显听像个没事人似的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干看。程透瞥他一眼,眯着眼睛回答说:“原本以为给扔了,今天被我发现他好好收着呢。”
程显听从椅上弹起来,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气急败坏道:“不要讲!”
几个人都笑,陆厢意味深长道:“挺好的。结发同心。”他看了眼师徒俩,“恩爱永驻,白首不离。”
程透腾地一下红了脸,国英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呆头呆脑地鼓起掌来。程显听又坐回去,一手撑着脑袋,在掌声里,他挑眉道:“陆厢,我发现你官话学得还挺好的。”
第106章未完
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四人或托腮,或是盯着筷子发呆。菜渐渐要冷了,程显听打了个哈欠,随口道:“算了,不等了。指不定是什么事耽搁。”
余下三人拿起筷子刚要送进嘴里,门吱呀一声,展光钰姗姗来迟,正气喘吁吁地迈进来。他也不客气,坐下先海饮了两大杯茶,四人见他似有下文,纷纷凑过来竖起耳朵。展光钰复又顺气半晌,这才举手宣布道:“我让人给拦在了山门口,又马不停蹄地奔去找到了路芷正,好说歹说给我放出来的。”
陆厢眉头一皱,“怎么回事,怎么又封山了?”
展光钰环顾四周反应过来,“我说你们这小破院子怎么好生着。”他摸摸下巴,自言自语道,“不该呀,离得这么近。”
想必是事态又生。程显听眉头一蹙,敲敲桌面示意他快说重点。展光钰便将额前碎发掀起点儿,露出一个刚鼓起来的大包说:“适才内山地震了。我原本正往这边来呢,震下来屋瓦当不当正不正就砸我脑袋上了,幸好是我,换个人指不定就砸死。”
四人哑然,对视一眼都不做声。展光钰毫不意外他们的反应,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了点菜,边嚼边说:“你们这儿一点儿反应没有是吧?我猜就是。”他晃晃筷子头,嘴里不停,“又给封山了,有丁点儿动静就天天封山!要我说有什么好封的,也就我来来去去。”
“这……”程透看看程显听,又望向展光钰道,“死人了吗?除了地震,没出什么别的事吧?”
“不严重,楼都没塌几个,估摸着没死人。”展光钰摆手道,“你们这儿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见四人都摇头,展光钰一脸见怪不怪。虽说祸端再起,但终归是不严重,饭该吃还是要吃的。几人到底没了兴致笑闹,匆匆动起筷子。
饭毕,展光钰惦记着地震,惟恐还有更大的等在后头,不愿回去。“三个大人”索性在屋里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程透本来在旁边听着,瞥眼见国英有些心不在焉,坐了三两分钟便站起来到屋外去。他看了看还在讲话的三人,不动声色地起身跟了出去。
国英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在院子里,搅着手指头走来走去。程透轻轻拍拍他的肩头,小声问说:“怎么了?”
外山一派安宁,让人想象不到内山的样子。国英站定叹了口气,摇头道:“没什么。”
“怎么没什么,”程透只笑,把国英搅来搅去的手指头拉开,“吃饭的时候我就见你恍恍惚惚了。”
“真没什么。”国英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低声道:“我师姐埋骨之地挨着内山,地震了,我怕……”
经他提醒,程透也一怔,想起位故人来。他不禁感慨自己果然未及国英心思细腻,暗叹一声说:“既然如此,我们去看看如何?正巧我也想去祭拜一下故人。”
国英犹豫须臾,抬头看看大亮的月光,附在程透耳边更小声地说:“我们速去速回,今夜多事,他们定不是要跟去就是要我们明日天明再去。我师姐怕生,万一地震将她遗骨翻出,也不好忽然带生人去。”
程透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点头称好,两人于是蹑手蹑脚地就往内山的方向赶去。国英甚少提及师姐,程透也从未见过他主动前去祭拜,两人行色匆匆,国英没得半分犹豫,那去路好似深深刻在他脑海中,走过一遍复一遍。他领着程透一路拨开疯长的野草,直到半山腰处,分明无碑无迹,国英却长松了口气,终于轻笑道:“好在无事。”
程透站在国英身后不敢贸然上前,国英又往前了些,走到空地上。入秋来草甸渐染深绿,树影婆娑,隐含萧索。程透沉默着等他说些什么,可国英半垂着头盯紧地面,一字未言。
他抿嘴站了半晌,才抬头冲程透淡淡道:“走吧。”
青年有些意外,下意识地看了看空地,又看看国英,“你不……”
“没什么好说的,”反倒是国英打断了他,慢慢笑起来,摇头道,“我相信她早已魂返故里,这里埋着的只是一具皮肉罢了。”
“走了。”他轻描淡写地拉起程透,顺着来路一前一后径直下山。程透几次想说些什么,又几次欲言又止,还是咽了回去。
薄云淡月,静谧杳然,心事终不可说。程透恍惚忆起有次他也是这样跟着师父下山,那白生生的月光,像是满地的霜。他心里感慨万千还未生起,国英先放缓了脚步,轻声问说:“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程透摇头不答,眼里却滚起怅惘。
后山许久不来了。
那空碑立在后山,五十年未曾祭扫,仍旧像人儿一样干干净净。两人出来得急,程透两手空空,便拿袖子把碑细细擦拭了一遍。他想到那些在他自己的时间上其实并不久远的事,心中满是羞愧,情不自禁低声道:“回来后一次也不曾来过。”他咬咬嘴唇,又说,“放心,没把你忘掉。”
见那碑虽是空碑,国英果然也不问是谁。他余光扫过,瞧出那土似乎有被翻动的痕迹,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正待此时,陷入回忆的程透动作滞住,嘴唇未启,蓦地陷入了回忆。国英见状忙止住了嘴,退回原地。青年脸上一晃而过了惊讶,他望向那空碑,随后是五味杂陈,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
伊时他也分不出心中是松是紧,目光落在墓碑上,眼里却是放空的。国英望着程透的背影,不由跟着心酸起来,刚想上前劝慰几句节哀,青年却回过身,蹙着的眉心缓缓舒展开了,柔声道:“你说得对,她们已不在这儿了。”苦楚与释然混在一起,难分难离。程透拍了拍国英的肩膀,似乎是在同他讲话,又像是在告诫自己,“因缘具足,她不再痛苦了。”
国英属实没听懂,但也不多问,下意识地点头回应。
任谁也说不清这桩心事是否了却,两人各回家去。
程透老远就看见师父等在门口,可谓望眼欲穿。程显听瞧见徒弟身影,吸了口气还来不及发作,程透飞奔过去一把抱住他,闷声道:“为什么不和我说。”
程显听一个激灵,冷汗差点下来,心里立刻回忆这又是哪一桩旧账。正待他心虚哑火呢,程透松手,抬头看他,心里杂陈的五味压下些许,无奈又好笑道:“你紧张什么。”
程显听咳嗽声掩饰,刚要开口,程透道:“杳杳魂消时,曾有金光闪过,那是你,对吧?”
师父没料到他突然提起这事,张了张嘴一怔,低头睨见徒弟脏兮兮的袖子,明白过来,暗叹了口气,点头道:“是。”
果然。悬着的石头落地,程透安下心来,顺手在他身上捶了下,埋怨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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