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隔天早上,程显听这厮还在梦里睡的正香时,被一双凉丝丝儿的手不由分说地揪了出来,他眼都不睁,刚要缠上那双手撒娇,却一个激灵——不对,哪儿来的长指甲。
程掌门大惊失色,瞬间清醒,吓得睁开了双眼。花匠那涂得惨白的脸撞进眼帘,她的百花盛放抹额没系紧,在跟程显听一拉一扯抢被褥时歪了,露出一点点蜈蚣似的伤疤;红彤彤的俩嘴片子露出邪性的笑容,看得人不寒而栗。
程显听魂飞魄散,拽起被子大呵道:“花匠!你发什么疯呢!程透!程透呢!救我——”
花匠贼眉鼠眼,凶神恶煞,一手把抹额拽正,挡住脑袋后面的伤疤。“你今天就是叫破喉咙也没用了!”
“花匠!你别逼我打你!”程显听被她从被子里拎出来,一大摊红绸绫罗不由分说罩上,他终于明白过来花匠唱的是哪一出大戏,差点冷汗都下来了。“你好歹让我洗个脸吧姑奶奶!”
花匠似乎觉得此言有理,颠颠儿小跑出去拿了个盆儿,熟练地用饮水符注入清水,咣当一声放到程显听身前。“实不相瞒,程透已经被国英押过去了。”她冠冕堂皇,抻着脖子说,“我这是在给你精心制造刨白心事的机会,你俩趁着今天可以直接把终身大事解决了,我那屋头当婚房正好,花我都给你们摆好了!”
“你是不是喝多了?”看她这样,估计今天要是不从,他俩就得在屋里打上一架。识时务者为俊杰,先搬出缓兵之计再说。程显听慢悠悠地洗漱完了,从铜镜中看了一眼新郎官扮相的自己,尴尬地摸了摸下巴。“你消停消停,把我家那个逗急了还是我去哄,他脸皮其实薄得很。”
“我觉得他挺平静的。”花匠哼一声,站在程显听后头拿梳子把他头发束上去,颇为得意,“你看我这手艺!论脸,还是你最好看。”
程显听天生是一副眼梢带翘的模样,总也有些似笑非笑的味道。他想了想,程透要是没发火,大抵是真想让花匠过过瘾,倒也无可厚非。
权衡须臾,程显听挑眉道:“这样吧,我俩站那儿让你瞧瞧,到此为止了啊。”
她一个人也掀不起什么妖浪,程显听这样安慰着自己,好整以暇,跟着她一前一后走出了院子。
一路上阡陌小道,她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些花瓣上去,搞得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程显听本来心里忐忑,走着走着便也释然了。他和程透不会有这么一天,权当……假模假样,在走去的路上,体验一回心境罢。
清晨好闻的露水味道转瞬即逝,像这个荒诞的今天,转瞬即逝,仅此一次。
花匠走在前面,忽然放慢了脚步,低声说:“我知道,你昨天跟我说的那些话,大概就是你不愿开口的理由。”
她今天倒是知道不喧宾夺主,穿得是丁香色的裙子,在晨起浅薄的日光里整个人都淡淡的,恍惚间好似身形都缥缈起来。“可是我觉得,法门千万,当然也会有情这一种。”
“我,我其实不懂,是胡说的。”说到这儿,花匠自己反而有些局促不安,两手搅在一起,站定脚步回了头。“不增不减,对吧?”
程显听也站住,点了点头,静听下文。
“你心不动,谁又能动呢?”
这末冬里,不知何日已有幽香悄无声息吐芳,恬谧摇曳在陌上。那野花真是生命顽强,秋枯春荣,就是烧也烧不尽,稍不留神,便又葳蕤离离。
程显听先是怔住半晌,才摇头扬起眉眼笑了。
“花匠啊花匠,你——”他一笑,便揉碎了玻璃似的疏离,“真是聪慧。”
这凡间好似又开了一扇门,先莫问向何处,天地六合,似真似幻。
花匠好似受到了鼓舞,搅着的两手慢慢松开,她嘿嘿着傻笑起来,重新上路,“走吧!”
然而程显听没有走,他站在那些花瓣上,眉目舒展,轻声道:“可是花匠,这并非我的理由。”
花匠没料到,呆了一下,保持着迈出去半步的动作,定定回头。
“父母因缘,师徒情分,天下总是没有不散的宴席。”程显听一笑,这笑里没有什么不开心,嘴里又分明是泛苦的。“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好。”
花匠收回步子,眼里先是茫然,又被不解填满,“就因为这个?”
程显听摇了摇头,“不止。”
“那——”花匠刚张开嘴,后面的话却蓦地没了音儿。程显听负手,与她错身而过,他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边,以微不可闻声音说道:“嘘,不能再往下问了。”
花匠眼乌子一瞪,张大嘴巴像是在喊,可惜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看了眼程显听,薄灰色的头发,大红喜服穿在他身上同样俊俏,只是有些格格不入。
花匠追上去,用力锤了他一下,意思是:给我解开!
第69章苦扰
且说程显听给花匠解开了失言咒,花匠就开始喋喋不休起来,说些有的没的怪话。程显听耐着性子嗯嗯啊啊了一阵回她,最后也烦了,明目张胆威胁她说:“你再不停我回家了。”
“别别别,求你了!”花匠连忙讨饶,从袖子里摸出个红封递给程显听,“给你,讨个彩头。”
程显听也不客气,直接拆开了一看,里面居然是莲子糖。他捏起一个吃了,挤兑道:“怎么,你还觉得自己是长辈啊?”
“我哪儿敢在您老人家面前造次呀。”花匠立刻怼回去,程显听心道你造次还少,悠悠地捏紧那红封不说话了。
到了花匠家门前,程显听倒吸一口凉气,吓,真像回事啊!
院子鲜花盛放,腊梅幽香,花枝系上了红布绸缎,金红相交,看着吉祥。房门打开,贴了俩喜气洋洋的大红字,门口挂上了她不知从哪儿搞来的红绫绸,大白天的还煞有其事挂了俩上回用剩下的红灯笼。花瓣一路撒到了屋里,正堂摆了俩圈椅,中间的桌上隔了两杯茶。
程显听仔细一看,那圈椅上端端正正放着个牌位,上书——无名派列祖列宗。
简直是反了天了!
程显听当即站住脚步,一把扯住无知无觉的花匠,毫不避讳、指着那牌位大声道:“花匠!你疯了!这是能瞎胡搞的事吗!”
花匠自知理亏,被他吼得矮了一截,又不甘示弱小声说:“那咋办啊,不能我坐那儿吧……”
“没有这一出!”程显听斩钉截铁把手一挥,佯怒道,“看你也看够了,我领程透回家了!国英呢,平时稳稳重重的,这档子跟你瞎闹什么!”
结果,话音刚落,国英推着程透从里屋闪了出来。
青年满脸是生无可恋,套着一身明显不是婚服,而是拿花匠那些红红紫紫的衣服凑起来的“东西”。花匠的衣服嘛,他穿在身上绷得紧紧,腰身儿倒是看着比往前更窄了。更夸张的是满头钗钗环环,平时倒没发现花匠有这么多金饰,大抵是她也觉得用自己惨不忍睹的上妆技术给程透改头换面不太妥当,就给他点了点口脂,红艳艳的颜色衬得青年嘴唇很薄,又明艳了不少。
程显听五雷轰顶呆在原地,倒也不怪他徒弟不反抗,国英在他身后贴了定身符,程透能挣脱才怪。国英看一眼被折腾了半晌的师徒,显然也有点过意不去,却还是硬着头皮把程透推到了正堂中间,捂着头说:“对不住了,就闹这么一回,事后我登门谢罪。”
程透瞥向程显听,眼里分明写着“师父救我”。
程显听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从混乱状况中理出一丝头绪来,面向花匠,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威胁道:“你赶紧的,我真要生气了!”
花匠嘿嘿嘿笑着,躲闪开他的眼睛,“来都来了……”
她眼睛这么一侧,程显听便看见花匠眼白里密密麻麻的血丝,和脖颈上泛黑的血管。
都是入魔的征兆。
就这么电光火石的一刻里,程掌门蓦地心软了,放开她叹了口气,松口说:“就这么一回,我俩站在正堂里让你看看,行吧?”
花匠眼睛一亮,忙点头道好。程显听给徒弟递了个“师父无能为力啊”的表情,稳步走近正堂。
师徒俩并肩站在立有“无名派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程显听满心说不上来的滋味——他就是做梦都没想过能有这么一天——穿着喜服,和程透站在高堂灵牌前,演一出荒唐。
他侧着眼看程透,程透盯着牌位,神情有点恍惚。
一晃神的功夫,花匠和国英一左一右把他俩拽过来面向大门外面,程显听右眼皮突兀地跳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花匠屈膝猛地在他膝盖后面顶了一下,程显听眼前一花,整个人已经跪在了地上。
程透倒还好,国英脚快,立马踢了个软垫过去,青年不偏不倚地跪在了上面,但表情已经从麻木变成大惊失色了。
程显听自顾不暇,因为花匠在他后面中气十足地喊道:“一拜天地——”
“花匠!!”
程显听这个惊慌失措的花匠还没吼完,她已经压着他的头腾地按了下去,程显听哪里敢和他们真动手,一眨眼的事儿,这个一拜天地就完了。花匠拽着他肩头的衣服腕子发力,把人调转向着圈椅上的牌位,再度高声道:“二拜高堂——”
再喊完这一嗓子,花匠抓着程显听衣服的手根本没松,手腕一翻,程氏师徒俩就面对面了。
猝不及防,程显听看见了青年眼里的惶恐,定身符让他只能任由国英摆布,却不会限制他的表情。程透紧咬着下嘴唇,脸上与其说是恼,不如说是惊惶无措。淡红浅晕让青年含霜的眉眼化了,化成一滩凉丝丝的水,一下淌进了程显听心里,叫他五脏六腑抽了下。
忽然这荒唐沉敛了,种种汇在心头,程显听不知怎的就闹心起来,脸上那些诧异顷刻也收了起来。
花匠站在他身后看不见这幕,但国英却瞧见了,他心中一动,按住程透的手立刻松开。花匠本来要按着程显听喊“夫妻对拜”了,终于有点眼力见的瞥见助纣为虐的国英松手,也迟疑着抽手,刚要问,程显听已经站了起来,两手拂袖,转过来对花匠道:“闹够了吗?”
花匠后知后觉地发现程显听表情不太对,不敢说话了。
程显听眯着眼睛,微笑了一下,“拜拜天地父母也就算了,最后这个可不能再继续下去。”说着,他上前一步一把扯了程透身上的定身符。那符咒在手里烧作一团,化为青烟,他伸手把徒弟拉起来,看也不看他,径直朝门外去。“走了,回家。”
程透刚从定身符里脱身出来,脚是麻的,踉跄一下,但程显听全然不停下来等他,而是大步流星地拽着人往前走。
国英看一眼花匠,低声道:“阿姐,你等着明天我们以死谢罪吧。”
再说师徒俩这边,程显听一路沉默,程透被捏住手腕跟在后面,他几次想开口叫师父停一下,都又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程显听松开了手,程透不由地想抓,但扑了个空。
就是从背影,青年也能看出来师父恼火了,但不是为花匠胆大包天的玩笑,而是别的什么。
大抵是忘了自己嘴上还有口脂,程透拿手背蹭了蹭,难得有点忐忑。
程掌门这次恼得很明显,因为他进屋时是用脚踹开门的。程透刚跟进屋里,程显听却顿住脚步旋身,搞得青年差点撞上。他盯着他看了须臾,缓缓笑了一下,伸手就托住了程透的下巴,拿手背在他嘴角上蹭了一下。“把你嘴上好好擦干净。”
程透不动,反抬眼看他,定定地问说:“你生我的气了?”
“我没有。”程显听蹭完了却不松,扳住他下巴的那只手有点用力,“我生你的气做什么?”
程透被他捏得有点疼,眼睛一瞥扭头想挣,“松手。”
程显听置若罔闻,程透嘴上那点胭脂被蹭得晕出去,薄唇上倒还留了点透亮的水红,嘴角斜往上是口脂留下的红痕,他眼里那些不安还没彻底藏好,狼狈不堪中有种奇异的美感。
“你害怕什么?”
他捏着程透下巴的那只手往上抬了抬,迫青年抬眼看他。程显听到底比他要高,垂眼笑时那带翘的眼梢就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弯刀,让人先感到了些危险。
程透就是这样的人,越同他横他也越不怕你,当即最后那点没散开的惶恐都退了,凶巴巴地睨向师父。
“你害怕什么呢?”程显听又问了一遍,胳膊上了点巧劲儿,把徒弟又拽近了些。他愈看程透那样子愈心里乱糟糟,往头上涌着,反倒笑了,压低的嗓音听来便有些威胁味道。“你再瞪我。”
“我没瞪你。”程透吸了口气,索性闭上眼。
程显听更不满,扳着青年下巴的手又往上抬,“看着我说。”
每每此时,程显听总会想起小狼尖利利的犬齿,摸上去刺得手疼,但有种莫名的快感。程透只得睁开眼睛看他,两个人拿眼神较劲,无声地对峙着。程显听心底拿他没法儿,再生气最终还是气到自己头上,打他舍不得,更何况这事全是花匠的锅,打他做什么?骂到最后他心疼,一看他那倔样子,又张不开嘴。
程显听在心里默念了几句这都是我要还的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松了手。
程透揉了下自己的脖子,程显听却再不看他,背着手转身就要回屋。青年脑袋一热,总觉得这事不清不楚,还没个结果,张口喊住他道:“站住!”
但程显听没有停下,进了自己的卧房,狠狠摔上了门。
进屋后,程显听自己坐在床沿边上调息半晌,就差盘腿打坐了。他把心里那股无名火强浇灭下去,走到铜镜跟前,望着里面那个人影却又开始自己跟自己生气。
程透那个表情,到底是在想什么?
论相貌,倒非自夸,凡是容颜姣好者必有自知之明。程显听的脸,仙岛上挑不出来比他好看的第二个。
铜镜里的人影轻轻眯起眼,似笑非笑。
他怎么就这么不情愿,是我不够疼他吗?
程显听当然知晓程透也对他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才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程透的惊慌就像一把小刀子,横竖一圈,最后挫在了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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