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维桢显然比朱悦和葛颜更期盼周末,整整一个星期,他都翻来覆去地看着莫奈展的网站,就差买一本名画赏析做功课了。
每天睡前,林维桢都会手痒地点开何清的朋友圈,上一条依旧停留在同学聚会。何清的日子过的波澜不惊,隐匿在熙熙攘攘的红尘里,安静地像一汪深潭。
那深潭却对林维桢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周六早上,重度起床困难症患者居然在第一声闹钟响后就跳了起来。
他迅速洗了把脸,伸手摸摸下巴,确定没新长什么胡茬后,竟鬼使神差地对着镜子演练道:“何医生今天气色不错啊!”
“何清,作业写完了吗?”
“中午吃什么?这附近餐厅挺多的。”
……
五分钟的洗漱硬是被磨成了十五分钟,这模样如果被张子轩看到,估计要成为一年的笑柄。
老天赏脸,暑气仍存的S城今日难得凉快了一些,阳光和煦,透过窗子斜斜地洒进来,落在木制衣柜上。
“这件会不会太正式了?”林维桢掂了掂手里的西装,摇摇头塞回去,又拿出一件,继续摇头。
比划了七八次,林维桢才找到一件黑色的薄毛衣,满意地套在身上,居然比预期时间早二十分钟出了门。
S城是艺术爱好者的天堂,平均每个月有上百场展览。林维桢每次从郊区进城,都觉得不去打个卡太可惜,这么算下来,一年到头居然也去了二十来场。但第一次约何清,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连拥挤的地铁都变得有些可爱,似是载着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林维桢顺着人流走出地铁站,找到5号出口,站在扶梯上一看手机,才刚过九点半。
他打开何清的聊天框又退了出去,暗暗想道:“现在就说到了,他不会觉得自己来的有点晚吧,要不等一等?”
林维桢心里喜滋滋的,给自己的小贴心打了满分。
谁知下一秒,手机一震——
何清大概从来不考虑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他一贯言简意赅,只发了三个字:“我到了。”
---------------
##第7章
==============================
林维桢心里猛地一跳,抬头便看见何清迎面走来。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提着棕色纸袋子,发完消息,恰好对上了林维桢的眼神。
“来啦,”何清把手机装回去,伸手从纸袋里拿出一杯咖啡递给林维桢,“从W大来这儿要起挺早的,给,拿铁,不加糖。”
林维桢接过来,觉得这咖啡放了一吨的糖。
还是热的。
原来何清到的更早,还去旁边的咖啡店买好了东西,才拐回来5号口告诉自己他到了。林维桢为了掩饰笑意,连忙低头喝了一口拿铁,奶沫都留在了嘴边。
“吃早饭了吗?”
“早饭吃过没?”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笑了一下。林维桢道:“吃了,宿舍门口买的包子。”
“我也吃了,”何清已经迈开脚步,“枫华校区一楼食堂换了一家承包商,花样挺多的,哪次你有空了请你吃。”
林维桢跟在后面“嗯”了一声,恨不得原地炸成一朵烟花。
比以前更温柔了,林维桢想,何清教养很好,其实算不得冷漠,只不过天生爱清静,再者,是为了把心思……给未来最值得的人吧。
这么一想,林烟花又反复炸了好几次。
何清刚好穿了件白衬衣,两人一黑一白,颇有些呼应的味道。林维桢竭力压着雀跃的小心思,尽可能自然地聊了几句闲话,走到展厅门口,两人才安静地检票入场。
暗光之下,《睡莲》、《紫藤》各有韵味,往前走几步,是《吉维/尼的黄色鸢尾花》。
何清看的专注,每走近一幅,都要把旁边的介绍也读一遍。林维桢倒是更随意一些,画作本身已经带来足够的震撼,每一笔皆是灵魂的诉语。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入下一个展厅,正面墙上挂的是《撑洋伞的女人》,画中女人的白色浪花裙和面纱被风吹起,男孩戴着遮阳帽,立在蓝天白云之下。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幅。”林维桢轻声道。
淡雅而不失明亮的色调,映着从画家心底传递出去的幸福感。何清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他是喜欢画,无奈专业课压力太大,除了第一年的全校公选课,也不常接触这方面的东西。
林维桢不一样,何清想道,自己当通识来看的人文艺术书单,在高中就被他看尽了。
展厅尽头是一家卖衍生品的文创小店,林维桢看了眼时间,怕一会儿出去到了客流高峰,吃饭要排好长的队,便走马观花地绕了一圈,一转眼,却发现何清正仔细地挑着什么。
“他居然爱买这些?”林维桢有些惊讶。
何清朝他比了个等会儿的手势,林维桢自然应了。
何清付完账,大步朝出口走去,径直把袋子交到林维桢手里:“送你的,刚好看到有那幅画的海报。”
林维桢怔在原地,愣是没接。
何清奇怪地“嗯”了一声:“怎么了?你不是挺喜欢的,这是正版授权……”
“喜欢,”林维桢抬头,笑出了酒窝,“谢啦。”
何止是喜欢,林维桢已经想着怎么把画供起来了。
何清以为刚才自己看花了眼,没多在意,掏出手机问道:“有什么想吃的吗?”
两人一边说着,又朝前走起来。环球大厦四层全是餐厅,从火锅日料到烤肉小炒应有尽有。
“我挺随意的,”林维桢开起玩笑,“何医生更懂营养,你挑吧。”
何·昨天刚解剖了小白鼠·清转头道:“我又不学这些。”
话虽这么说,何清还是打开手机APP挑了起来,两人迅速定好了一家清淡的鱼火锅。这家人不算多,等位十分钟就排到了号,林维桢正要拿着号往里走,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道:“林老师!”
何清也顺势转身,看见了一个高中模样的小姑娘,粉色的头发十分惹眼。
她兴冲冲地跑过来:“真是巧了,你在这儿吃啊!”
林维桢没想到能碰见熟人,有些惊讶道:“杨薇?”
杨薇毫不见外:“碰见了就一起吃呗!我闺蜜临时有事儿,放我鸽子了,我正盘算着要自己回家还是随便找个快餐店呢。”她看见林维桢旁边的何清,眼睛一亮:“林老师,你朋友啊!”
林维桢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咳了一声:“嗯,我同学,何清。这是我家教的学生。”
何清点头:“好啊,一起吃。”
杨薇兴高采烈地跟了进去。
一份番茄鱼、两份酸菜鱼火锅很快端了上来,配上木耳、皮蛋几个小菜,令人食欲大增。杨薇是个自来熟,又把林维桢当自己人,从坐到椅子上,嘴皮子便上下翻飞,一刻也没停:“哎林老师,你不是喜欢吃番茄吗,上回我妈留你吃饭,一直哒哒哒问你喜欢吃什么,你说了好几遍呢……”
特意看了何清点什么,自己跟着点了同样的味道的林维桢眼皮一抬,淡定道:“酸菜鱼我也很喜欢。”
杨薇一撇嘴,把关注点挪到了何清身上:“学长也是W大的吗?”
何清喝了口水,道:“F大。”
林维桢笑道:“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学医的大佬啊。”
何清好奇道:“你还跟学生说我啊?”
两人对视一眼,被对面的杨薇看的清清楚楚,她几乎尖叫一声,瞬间脑补出一场青春大戏:“啊!对了!你那个高中同学!”
林维桢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免得这一桌人都被赶出去。
林维桢其实只提过何清一次。杨薇是S城本地人,家境还算优渥,青春期的小姑娘铁了心要去法国学设计,说什么也不走父母安排的路子。说来也巧,林维桢大一做志愿者活动,恰好负责杨薇家小区。社区那儿的对接老师知道W大外院实力强,帮着打探了一下,就这么找来了林维桢当家教。
第一次上课前,杨母跟林维桢促膝相谈快一个小时,翻来覆去就是让他把杨薇引到正道上。林维桢思来想去,就用何清举了个例子——
一个坚定学医、追求理想的五好青年。
“我一直觉得,不管谁说‘我有一个朋友’,都是在举自己的例子,或者瞎扯,”杨薇吃了一口米饭,接道,“林老师不是学医的,那我就当他在胡说了。想不到真的有学长这么一个大神啊!”
“是,”林维桢感叹道,“他还有个外号,叫两百八。”
杨薇咬着筷子:“为什么?”
林维桢:“因为他理综能考到两百八。”
杨薇又发出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
“妈呀,”杨薇衷心地鼓了鼓掌,“你们这是什么高中,学霸产出公司吗?”
“对,”林维桢笑道,“每天在何清的peerpressure下,活的可不容易了。”
杨薇端起一杯可乐:“我敬两位大佬。”她咕咚两声喝了小半杯,忽然发现哪里不太对劲儿,问道:“所以林老师,你是理科班啊!”
林维桢低头,灯光斜斜地映在他脸上:“是啊,理科班。”
何清顿了顿,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吭声。
高二文理分科的时候,他自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理科班老九班,但那时全班都以为,林维桢是一定要学文的。他数理化并不拔尖,却是全年级出名的才子,语文和英语作文次次被贴在墙上,历史书的缝隙知识都一清二楚,连地理老师、后来文科一班的班主任都曾开玩笑说:“林维桢,来我们一班吧。”
后来高三保送,全班都以为林维桢一定会提前上岸,毕竟他说过想要继续学语言,而小语种是保送名额最多的专业。
“其实要举例,”林维桢笑道,“我也是个例子。走了这么多弯路,还是高考来了自己喜欢的地方。”他眨眨眼,又说,“是不是很励志?”
杨薇一噘嘴:“但我想学设计啊,学医和学法语,至少都是社会认可的好专业,尤其是学医,多少父母都希望家里出个医生。”
何清想到顾晓燕,转了转杯子,没多说话。
“我报志愿的时候,也想过学医,”林维桢瞅了何清一眼,“就是觉得,哎,一辈子都学不过何清了,算了吧。”
何清笑着摇摇头,帮林维桢把可乐满上,给了他一个“赶快让肥宅快乐水堵住你的嘴”的表情。
林维桢朝何清一举杯,满足地喝了一口。
鱼火锅还在滋滋冒着热气,杨薇扒拉完最后一口米饭,接着道:“不过自从我妈知道我有考法语高起班的念头,真是快把林老师当自己亲儿子了!其实我也挺喜欢法语的,总比物理有意思,啊,愁啊,我才刚高一,怎么就这么愁啊!”
林维桢看着她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笑道:“其实有的选,已经很不容易了。”
杨薇沉浸在自己的青春愁苦里,并没有觉得情况有多好。想到糟心的物理卷子,觉得整个人更不好了。
林维桢道:“大部分人是为了生活选了一个最合适的专业,而不是最喜欢的。喜欢是个奢侈的东西,为了喜欢,是要放弃很多的。如果能坚持一份喜欢,做到极致,大概是最好的事情。”
杨薇揉揉自己的粉色卷毛儿:“那大佬们,你们都很喜欢自己学的东西喽。”
何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筷子,听林维桢说起话来。
林维桢一转头,恰好看见何清干净的眼神。
“喜欢,”他认真道,“当然喜欢了。”
---------------
##第8章
==============================
何清下意识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但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听杨薇接道:“我爸妈一个工程师,一个化学老师,总觉得学理比文科高一等,还感叹为什么我不随了他们的脑子。”
林维桢问:“那学校呢?”
杨薇一歪头,想了想:“学校倒还好,可能是我们语文老师太有人格魅力了,满腹经纶一身才气,一点都没有过去文人的酸腐味,就因为他,不少摇摆不定的同学都想学文。”
林维桢晃了晃杯子里最后一块冰,笑道:“挺好,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偏见更多。学生、家长、甚至不少老师,普遍觉得选理科更好。大学选专业和未来找工作只是一个方面,很多人潜意识会觉得,理科学不好的人才去学文。”
杨薇瞪大了眼睛:“那妥了,我要是在你们学校,就是理科学不好,最笨的一批。”
一直没吭声的何清突然道:“我从没这么觉得。”
杨薇做了个夸张的崇拜表情:“真的吗,两百八学长!”
何清笑了下:“真的,哪儿有什么聪明和笨的区别,术业有专攻,让我去学文,可能够不到林老师分数的零头。”
林·知道何清高考英语一百三十分·维桢差点呛着,连忙抽了一张纸巾。
何清转过头:“你喝慢点儿。”
为了给学生打鸡血,林维桢忍了忍没拆穿他,索性和道:“高中班里有几个同学,文科真的很好,但因为各种原因也选了理,大学读机械啊,计算机啊,感觉也不是特别开心,正想着研究生跨考到别的方向,或者出国读研换专业——不过这种事情太个人化了,还是因人而异,听从父母建议,最后找到好工作的更不在少数。”
但杨薇不用做后者,林维桢想,一个难得拥有选择自由,不太需要考虑经济问题的年轻人,也确实有艺术天赋,为什么不鼓励她去试试呢?
现在有多少人,毕业做着和本专业相关的工作呢?
即使有一种声音说,文凭只是块敲门砖,大学是通识教育,旨在培养能力,二十一世纪是斜杠青年的时代,在各个领域游走,何尝不是一种生活方式。
但那毕竟是四五载光阴,难以回头的路。“科班出身”四个字,是知识基础、人脉、资源,拥有不可想象的力量。
后面的话林维桢没有明说,但听话人自然会懂。杨薇若有所思,难得安静了一会儿。
一顿饭吃完,杨薇便与二人告别回家去了。林维桢绅士到底,把小姑娘送到了地铁站,他低头一看手机,时间已经跳到两点,微信消息张牙舞爪地往外冒。
何清站在他身旁:“下午有事儿啊?”
林维桢一按锁屏键,扯谎道:“没事儿,周末有什么事儿。”
盼星星盼月亮的一顿饭,最后吃成了人生分享会。林维桢哭笑不得,根本舍不得走。
何清点点头:“我刚才看APP,环球大厦好像新开了家弗兰克分店,要不去转转?”
林维桢爽快地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