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回来。
于知非将信小心翼翼的折起来,发了会儿呆,才问道:“他送了什么东西回来?”
小栗子一愣:“什么?”
“没什么,”于知非摇了摇头。
小栗子“哦”了一声,又道:“陛下特地嘱咐了送信的人一个口信,说是,说是……咳咳,说是一定要提醒爷您,给他回信呢。”
他挠了挠头,道:“说不写多了,寥寥几句也行,送信的正候着呢,等爷的亲笔。”
于知非拿了笔墨,笔尖的墨迹在宣纸上滴出一大块痕迹,他却没落下一个字。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于知非叹了口气,道:“让他回吧。”
小栗子一愣:“那信……”
“就带个口信吧。”于知非说,“就说我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小栗子仍有些犹豫,但见于知非态度坚决,也不好多说,飞快的往外去了。
于知非不是没话说,只是有太多话想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落笔,索性不说。
他将于渊天送回来的梨花夹入书本之中,墨香混合着梨花香。
那张薄薄的纸被他妥帖的夹起来,细心保管着放入檀木盒子里,这盒子里放了于知非不少的东西,都是没什么用了,却舍不得丢掉的。
小环将药碗送递上来,垂眸道:“爷,您先喝药吧。”
“药方子给我找来了么?”于知非问她,“我看看。”
小环有些犹豫的递给他:“爷拿这药方子干什么?”
“总要知道自己每天到底都往肚子里塞了些什么东西。”于知非道,“无妨,你先出去吧,我小憩片刻。”
“是。”小环行了个礼,一步两回头的出去。
于渊天这个主子不在宫中,小环便没了方寸,除了应着于知非的话去做,别的就不知道该干嘛了。
于知非将药方子打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遭,里面用了好些人参鹿茸之类的好东西,跟吊命似的把他给吊住了,于知非拿笔在上面划了几笔,将药方子也放进了那盒子里。
他推开门,沿着后院门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御书房有一处暗门,连于渊天都不知道。
他毕竟是先皇最疼爱的嫡亲弟弟,好些朝堂之事,皇兄都爱交由他帮忙打理,知道这个暗门还是有一次先皇的身边人领着他走的。
那时候朝堂很乱,先皇纵情声色,政事没忙多少,反倒往宫里寻了好几个天下第几第几的美人,几乎快要将身子亏空,于知非从边关处理事情回来,便碰见文官弹劾,将先皇气得生了病,说是概不见人。
为了不让人发现于知非去见了先皇,他就被人带着从暗门进去了。
于知非以为自己这辈子就那么一次走暗门的机会,却没料到事到如今,竟再一次有了机会。
四周无人,他警惕了又警惕,才推开房门,这里已很久无人来过,门上挂满了蜘蛛网,于知非伸出手撩开,往里走。
他点燃了火折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墙的书,似乎嵌入这墙壁之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是御书房里面藏着的暗室。
他往前迈了几步,按照先帝死前的嘱咐,从最下面一层的最里面,找到了那张薄薄的纸,上面盖着一个非常清晰的红印,是玉玺留下来的印记。
火折子的光芒轻轻闪着,映得这张纸灯火通明,于知非垂下眼,看了半晌,突然扯了扯嘴角,一声嗤笑。
太后筹划那么多年,他忍辱那么多年,除了他,谁都不知道,只需要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张纸,就能把于渊天从帝位之上拽下来。
只这么一张纸罢了。
送信的跑断腿了两匹马,才冲入扎营之地,从马背上跳下来,送信的一下跪在地上,喘了好久的气。
那头,却有人叫着往帐篷里去了,嘴里喊着:“陛下,送信的赶回来了!”
帘子被掀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穿着黑靴的修长双腿,他大步阔伐往外迈了几步,一只手将那送信的给拉起来,急不可耐的开口询问:“信呢?”
送信的发了个抖:“那位爷,那位爷,没给写信……”
于渊天的脸色一下黯淡了,盼了两个日夜,却什么都没盼来,双眸微沉。
送信的又抖一下,道:“但让小的捎了句口信,说他一切安好,无须挂忧。”
于渊天脸瞬间雨过天晴,微扯了扯嘴角,道:“是吗?”一顿,又道,“他还说了其他什么?”
送信的再抖一下:“没……没有……”
于渊天的心情又变得不好起来,一忍再忍,到底追问道:“只这一句?”
“只这一句。”
于渊天还欲开口,另一侧伸出来一只手,拉了他一把,道:“你够了,让旁人看到成什么样子。”
送信的迅速低下头,做一副自己不存在的模样。
于渊天看他一眼,压低声音,竟呢喃一句:“看来他不想我。”
“我要吐了。”男人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不就几个月不见面而已,你们时间还长,还差他给你写一封信?”
于渊天根本不听他劝:“他怎么不回我?”
顿了顿,他干脆扭过头去看一眼送信的,道:“你先别走,再替朕送回去几封。”
众人:“……”
此后数日,信如雪花般飞入宫中,多得于知非都没时间拆开看。
有时候于渊天写他今天做了些什么,有时候于渊天回忆一下过去的时光,有时候只满篇重复着“想你”这二字,他们面对面时于渊天从不说的那些话,全都在信纸里露骨的表露出来。
他说今日遇上小叫花子,抓着他的裤腿要个馒头吃,他给他买了一整笼的大馒头,找他讨赏。
他说,小时候于知非站在他面前就领着他吃了好多的大白面馒头,其实那时候他更想吃窝窝头。
他没吃过白面馒头,所以觉得窝窝头是顶好的,白面馒头反倒是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小孩子拽着他的裤腿道谢,感恩戴德,却缠上了他,要跟在他身边。
他于是收了他,把他送到了军队的伙房,让他去干些杂活。
他还在信里写:“如果是你,你可会这么做?”
于知非在心里回答他:“自然会。”
于渊天知他一贯是个温柔善良之人,于渊天却从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也突然善良了一把。
信的末尾,他写:“我很想你。”
他用最直白的四个字表达对他的想念。
于知非再次提笔,想写些什么,可到底作罢,他心底的那些话,说都说不出来,更何况是写出来。
迟疑停顿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收了笔,看向那送信的,已不知是换的第几个人了。
对方问道:“爷,您这……”
“捎句口信吧,”他说,“就说我一切安好,不必挂忧。”
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朝堂也一切安好,不必挂忧。”
那送信的迅速走了,一旁的小栗子却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爷,朝堂哪里是一切安好,都快翻了天了,您怎么一句也不提!”
于知非将宣纸折了又折,道:“他远在数里之外,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
小栗子怔怔的看着他,张了张嘴。
于渊天离开时,摄政王由虞相暂代,前几日,三王爷却回来了,他看似是一个人回来的,但于知非就是不用脑子琢磨,也能猜到,三王爷定然带了兵。
当初先皇身亡,他的一干儿子,没一个是省心的,眼看着于渊天要拿下大权,哪个党羽不是一瞬间全都暴动要将于渊天从高处踹下去的,唯独这个三王爷按兵不动。
于渊天浴血一夜,把于家这一辈的人解决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三王爷。
一方面是因为他是太后的儿子,从小与他关系尚可,另一方面,却是于渊天没能寻到一个合适的借口,也要了三王爷的命。
他登基后,三王爷自请去了蛮荒之地,建府镇守,几年的时间,从未回过京城。
而在这种紧要的关头,他却回来了。
他回来,如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0章
小环战战兢兢的站在一侧,张了好几次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小栗子听罢,却道:“爷就一点也不担心么?”
于知非没说话。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小环,淡淡道:“你要说什么?”
小环跪下去,头嗑在冰凉的地面上,声音很低的说道:“爷,刚刚,刚刚太后那边寻了人过来请爷,说、说是要同爷您下一盘棋……”
于知非道:“知道了。”
他站起身,将豪笔搁了,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走了没几步,突然听到小栗子有些急切的又开了口:“这都什么时候了,爷还往那边跑?”
于知非步伐微顿。
小栗子道:“奴才今天就是冒着被砍头的危险,也要说一句——奴才觉得爷您当真是没长心的!”
于知非扭头看了一眼小栗子:“怎么说?”
小栗子道:“陛下待您还不够好么?”
于知非蓦地笑了,他扭过头,背对着小栗子,眼眶微微泛红,往外走。
他的声音被这夏季的这一缕风给吹了过来,重重的落到小栗子的耳中去:“够好了。”
“那您还……”
可惜他承不了这份情。
这份情太重,太沉,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承受不住。
作为帝王,于渊天待他已经够好了。
他何尝不知道,于渊天为他承受了这世上多少的不堪入耳,又何尝不知道,因为他,于渊天这位置坐得有多不稳。
于知非迈入乾明宫,长廊上点了一长串的红色灯笼,红光映在墙上微微摇曳,像是有什么喜事要发生。
正厅里不止太后一人,虞子婴正在同她下棋,听到动静,抬头看了眼于知非。
于知非见了礼,虞子婴心不甘情不愿的让了位置,于知非在她的位置上坐下了。
太后先看他一眼,紧接着意味深长道:“昨日里,青佛寺那边送来了信儿,说衡空大师身体亏空,缠绵病榻好些日子了。”
于知非动作微顿,垂下眼睑,呼吸轻了些。
太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又陡然转了话题:“听说你最近收到不少信?”
于知非捏着白子:“嗯。”
太后笑意盈盈道:“都是陛下给你送来的?”她看一眼虞子婴,“怎么,陛下就没给我家子婴写一封?”
“这得去问问陛下了。”于知非将白子落了棋盘,不动声色,“毕竟,陛下的手也不是由我控制的不是。”
太后意味深长到:“这倒也是。不过啊,依本宫所见,他那双手,有时候还真能被你给捏住。”
“太后说笑了,”于知非抬起头,一字一顿,“若是能拿捏得住,我何苦在这宫中,待了这般长的时间。”
太后摇了摇头,将黑子往前一推,杀了于知非一个片甲不留。
这盘棋局就这般结束了,太后颇有些索然无味:“你没用全力,没意思。”
于知非面色平静的看着她。
太后又道:“本宫听说,陛下几战告捷,如今风头正盛,楚国那边,急得团团转,却拿他无可奈何——”
于知非瞳孔微震:“太后怎么知道楚国那边是什么情况?”
帐篷里的灯烛轻轻摇曳着,将人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一条,于渊天身上的银甲反出刺眼的光芒。
安静得很。
但帐篷外却一点也不安静。
火光连天,遥遥望去,远处的山头似乎全都火势给占据了,逐渐往营地这边烧来。
进帐篷来报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于渊天却始终没有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抹身影突然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脸色微沉:“宫中开始动作了。”
于渊天抬起头,眼神微凝,一抹锐光自眼底一闪而过,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一切都准备好了?”
“嗯,”男人微微颔首,“换衣服吧。”
于渊天起了身,一只手解开自己的银甲,面无表情的看着男人,一字一顿:“万事小心。”
“放心。”男人笑了笑,“我还等着同六王爷作诗吟对呢,长到如今这个年纪,除了你这事儿,我唯一未了的事儿便是这一件,你倒是可不能藏着掖着不让他同我见这一面。”
提及于知非,于渊天冷厉的脸色略柔和了几分,眼神里的锐利褪去,多了几分温柔,他扯起一抹笑意,道:“别累着他就行。”
“好酸。”男人吸了口气,“行了行了,赶紧走吧。”
于渊天将长戈扔给对方,抬腿,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
乾明宫中的这一局下完之后,于知非却没能走得掉。
虞子婴到了半夜时有些疲倦,起身欲要告退,太后身边的宦官却突然往前走了一步,道:“皇后娘娘,夜色深了,不如在乾明宫歇下吧。”
虞子婴这才察觉出几分不对来,扭头看向太后:“姑姑?”
这是第四盘棋,太后将黑子往前推了推,脸上含着温厚的笑意,轻柔道:“子婴若是累了,就暂且进去歇上一夜,明日姑姑便亲自送你回去。”
“想来这盘棋,太后是打算下到明日了。”于渊天道。
“姑姑,你们要做什么?”虞子婴脸色难看的望着太后,脑子里灵光一闪,一琢磨最近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突然就福至心灵般懂了,“父亲他……”
“乖孩子。”太后拉了一把虞子婴,道,“你放心,你虽入了宫,却没被动半根手指头……”
“姑姑!”虞子婴猛地站起身来,脸色苍白下去,她浑身微抖,半晌后才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您这是……您这是……”
“这万万不可!”虞子婴说着,猛地伸出手将桌面上的棋子全都给挥得乱去,一字一顿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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