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老师守着黑板上的几条抛物线讲了整整一节课。下课铃一敲,全班同学挤出教室,楼道里乌央乌央全是赶着上操的学生。
大课间跑操是我们学校的面子工程,模仿河北的衡水中学。
学校要求我们排成方阵,前胸贴着后背紧挨在一起跑步,这样一来从上空遥控着无人机拍摄会非常好看。
学校每出声势浩大的宣传片,片首总是面孔新鲜的高一新生整齐划一的在操场上蠕动着,接下来便是一顿介绍学校的“军事化管理模式”。
所以每年都会有很多家长被这片子吸引,不择手段把孩子送进来锻炼小腿肌。他们妄想着,孩子的大脑皮层也能得到同样的开发。
跑操排队的时候,我看见叶其文在班主任的陪同下姗姗来迟,班主任笑着说:“其文呐,第一次不跑也没事,可以先看看其他同学嘛。”
我偏着头打量班主任,一脸油腻腻的笑,乡科级干部既视感。我猜这个叶其文也许真是他二大爷的三表舅家的大侄子。不过更也许,这只老狐狸收人家的礼物了。
请原谅我不道德的猜测,毕竟我猜的没错。叶其文他爸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因为工作调动才携家带口来到这里。我想起来《人民的名义》里的李达康,他说他女儿是在三个县读完的小学的。叶其文,大概就是这类情况吧。
班主任说完叶其文摇了摇头,自己找了个位置站下:“没关系老师,都是早晚的事。”
班主任点了点头抄着手离开。
他站在最外圈的最后一排,我挺佩服他的勇气,因为跑外圈实在太累。不过他的身高摆在那里,这就叫能力越高责任越大吧。
主席台上体育老师鼓着腮帮子吹哨,“哔”的一声尖响,全操场的方阵都开始踏步,再一声哨响,方阵开始沿着顺时针方向移动。
每个人都是巴甫洛夫的狗,每个人都有条件反射,我的嘴巴它自己喊出“一二三四”的号子。
在高中,我只喜欢夏天,因为夏天可以肆无忌惮地买蜜雪冰城三块钱一杯的柠檬水和两块钱一个抹茶冰激凌。
还有,没有课间操!
刚跑完四分之一圈的时候,我隐约觉得左脚鞋子有些松了,低头一看果然是鞋带开了。我妈屡次叮嘱我穿鞋子的时候记得把鞋带紧一下,但是我没听话。
我因为长得高,跑操一直呆在男生圈子里,我扭头低声对身后的王飞扬讲:“王飞扬给我让个位置,我要出去系鞋带。”
王飞扬垂着眼皮扫了我一眼:“答应我个事儿。”
我咬牙切齿:“我鞋带开了你不怕绊倒?还在这节骨眼上敲竹杠啊!”
他对我一向无赖:“那就开着吧。”
我无语:“好好好。”
王飞扬是我初中同学,我们是手足一样的关系,他成绩不如我,初中时总在十几名打逛逛,那时候就习惯借鉴我的作业,我猜他顶多是问我借张卷子抄抄。
王飞扬让开,我叉着腰跑到操场外系鞋带,我体力不好,好容易有偷懒的机会才不着急回去。我悄悄把右脚的鞋带也解开,开始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再把慢动作重播,重播了三四五六七八遍,终于等到我们班的队伍重新回来。
按理说我走后王飞扬应该上前一个补到我的位置上去,我应该再站到他的位置上去,谁知李燕菲抢先补在了王飞扬身后。原来她也出去系鞋带了。
李燕菲跟我同住127宿舍,曾在某天晚上借着梦话大声表白王飞扬。当时,大半夜惊的我们三个一齐拿着手电筒晃她。
在我们的逼迫下她坦白从宽,一口气讲明白了小女生心思,原来是军训时王飞扬捡到她的帽徽并在白无常发飙之际,双手捧还给了她。
我笑着说要给她保媒,不过她说我要是敢说她就敢吃我广口罐子里的核桃。于是,就此作罢。
现在我面带微笑地挪到了最外圈的叶其文身后。
不得不说,前面那片影子笼罩下来的时候,让我难得感受到了一次压迫感。我站在他身后悄悄地观察着他,肩膀很宽,看上去很挺拔,透过“一二三四”的号子,隐约听得到的他的喘息声。
他身上有股很好闻的香味,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洗衣粉,我偷偷凑上去闻了闻,就像《怦然心动》里朱莉闻布莱斯那样。
然而我上一秒还在臆想电影画面,下一秒尖叫声已经穿破喉咙,随着我“啊”的一嗓子嚎叫,我踩着叶其文的脚后跟将他扑到,于是叶其文毫无防备地扑到了前面的周硕,周硕则又扑到了前面的张辰东……根据多米诺骨牌原理,我们顺利的扑到了一排。
我只觉得右胳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回神之际我们整个高三一班都成了全校的焦点,而且当时我还趴在叶其文背上。
他身上的味道大片涌进我的鼻腔,我还是没能闻出来是哪个牌子的洗衣粉。
我面红耳赤地从他身上滚下来,捂着胳膊吸冷气。
我还坐在地上叶其文先于我站起来,一只手伸过来:“是你啊,没事吧。”语气尝不出咸淡。
看着那双白净净的手我真没什么非分之想,刚想按着塑胶跑道自己起来,谁知他直接拉住我的小胳膊。
我猜他是怕尴尬。
“我没事,我没事。”被他碰过的皮肤一阵酥麻,看见他白校服上大片的黄土渍时我觉得愧疚无比,“对不起啊。”
“没事。”他拍了拍裤子迅速打量着我,忽地翘起嘴角对我笑了。那副笑容里满是笃定的得意,看得我一头雾水。
九月中旬我们都还穿着夏季校服,衣服薄又露着胳膊,摔倒的同学多多少少都挂了彩。周硕是个刺头,见叶其文脸色好以为他好欺负,上来就搡了他的肩膀一下:“新来的你他妈怎么回事,还不会跑不会一边呆着去吗?!”
叶其文脸上闪过不悦,不过很快没了表情:“对不起,是我初来乍到没经验。”
我这人最受不了别人一声不吭替我承担什么,见他替我背锅想都没想冲到周硕跟前开始理论:“周硕,不是他的事,是我先把他绊倒的!但是我也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周硕倒是没推我,只是脸依旧臭的不行:“程小昭原来是你他妈也没长眼啊,我……”
“周硕!你少跟我骂爹骂娘的,少在句子里加那些既不算主谓宾又不算定状补的东西!”我脾气上来也不是好惹的,扬声打断他后把力气全都使在眼珠子上,“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我又没说不承认,你拽什么拽!你第一次跑步就没给人踩掉鞋吗?好意思说人家……”
“好了,都别说了!”叶其文按住我的双肩将我往边上拉,“别让人家看班级笑话。这事儿谁都不赖,是我的责任。”
他说罢看向全班同学,略略一笑:“对不起,是我的责任,我向大家道歉,待会儿还请受伤的同学都去医务室看看,我给大家报销医药费。”
他话音刚落,全班同学微愣住三秒钟,不知道谁起的头居然齐刷刷开始鼓掌,偌大的操场,我们班噼里啪啦几个巴掌声显得有些孤单,不过倒也不失真心。
几个挂彩的男生当即说不用,张辰东还大度的搂过叶其文和周硕的脖子,他长得比两个人都矮,说话还得踮着脚尖:“我说哥儿几个,进了咱三班的门,咱就都是一家人,别为这么点小事闹不愉快嘛!”
这时站在主席台上旁观的级部主任,拿着麦克喊话:“维,那是几班?赶紧挪到边儿上去,别耽误其他班级跑操!那个班该去医务室的去医务室,快快快!还有半圈,其他班继续,跑不完没时间上厕所了啊!”
我还幻想着今天的事情能像蝴蝶效应一样引起级部甚至校方的注意,一举取消这个危险系数极高的面子工程呢。不过就级部主任刚才的反应来看,我还是幻想幻想吧。
我们班集体挪出操场,我一边抬胳膊看伤情一边懊恼,怎么新同学刚来就闹这样的事。
“你去医务室看看吧,我看着挺严重的。”叶其文走过来看我的伤口,“拿个红药水擦一下,别感染了。”
我被他盯的脸红:“没事,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王飞扬走上来亲切地拍着他的肩:“文哥你甭管她,她那皮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文哥?叫的还挺亲切。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看来王飞扬还没出军训的阴影里走出来呢,我想都没想痛快地给了他一脚:“我皮厚?王飞扬,你的脸皮有多厚我的皮就有多厚。咱俩取消建交关系吧,以后我杜绝跟你有任何贸易往来,切断你的卫生纸链先!”
王飞扬是个住得起学区房却用不起卫生纸的怪人。
“别呀,别呀。”挨了我一脚,王飞扬装模做样地跳起来,“我就那么随口一说,我陪你去医务室还不成?”
我“嘁”了一声冲他翻个白眼:“谁稀罕。”
我说完赶紧走开,因为头顶一直有束目光。
第3章我与叶其文3
我没想到叶其文会追上来,他追上我时是在操场外的第三棵大杨树边上,初秋的阳光还很烈,我站在阴影里,他站在阳光下。
“不用,真的不用,你不用管我。”我连连摇头,都忘了胳膊还在疼着。
“没事。”他轻轻笑了下。
倒是他走在我前面,好像怕我拒绝非得提前把医务室占下似的。我挺不喜欢这样的,要是他是王飞扬,我指定扭头就走。不对,先给他一脚再扭头就走。
无奈,现在我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怕再拒绝会让他觉得没面子。
据说校医院是校长他二姨家的大表姐开的,我一进去果然看见个卷头发的胖女人坐在一张老旧掉漆的黄色办公桌前玩手机,那张桌子显得她身上那件白大褂也脏兮兮的。
我侧目看了眼叶其文,他平静的眼底似有一丝,嫌弃?也是,总感觉他是个锦衣玉食的人。
校医好像没注意到我们进来,一直低着头玩手机。直到我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就坐,挡了她的光她才抬头。
校医先是撩起眼皮扫了我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叶其文,放下手机“欧呦”地一声:“你们两个是一起的?男生还是先回去吧。”
学校早恋查的严,我明白她的意思,脸颊有些发烫:“才不是嘞!”
女校医闻言又要张嘴说话,我赶紧把胳膊递到她眼前:“这儿破了,您看能给包扎下不?”
“能——”女校医这才将手机丢进口袋里,又去洗手,她很快找来纱布和红药水。棉棒蘸着药水涂抹在我的伤口上,我低低地“嘶”了一声,校医搽的轻了点,“跑操弄的吧,还挺严重的,当心留疤啊。”
“会留疤?”头顶上有声音传来。
叶其文问完我抬头看他,又低头无所谓地说:“嗐,没事儿,留疤就留疤。”
校医随口解释:“也不一定会留,这个还得看个人体质吧。”她用纱布缠好我的胳膊,“好了,你伤口尽量不要沾水,后天再过来换药,千万不能自己换哈,纱布容易黏连伤口造成二次伤害就麻烦了。”
我把胳膊收回来:“知道了,谢谢。”
校医点着头,两手交叉用胳膊肘顶着桌子:“一共二十。”
“哦,配点消炎药好的更快点。”临付钱她又补充。
“不用!”我应声拒绝,“谢谢,我不需要好的那么快。”
商家惯用的推销手段,我懂。但是我是真的不想好那么快,因为负伤之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向白无常请假,就可以不用参加跑操,也不用擦黑板和打扫卫生区,多划算的事。
校医像看傻子似的看着我,我刚想用一句“我有消炎药”来证明我不是傻子,但叶其文却恰不逢时地开口:“那就麻烦您再给拿盒消炎药吧。对了,怎么付款?”
他抢走了我证明自己不是傻子的机会。
我很不想多花冤枉钱,偷偷拉他的衣角又努力给他使眼色。谁料他不解风情地问:“你干嘛?”
我:“……”
校医鄙视了我一眼很快拿来一盒阿莫西林:“什么怎么付款,当然是现金付款啊,一共五十!”
校医把药伸到我脸前,抖了抖:“拿着啊。”
我不接:“一共五十吗,一盒阿莫西林要三十?”
校医听出来我的意思,将手里的胶囊不悦地扔在桌子上:“这是进口药,跟外面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不一样!”
我刚要说“其实我有阿莫西林”,叶其文又抢先我一步捡起那盒胶囊:“您有微信吗?我身上没带现金。”
校医难以置信的“欧呦”着:“你带着手机?你们高几啊,现在学生都这么猖狂的吗,明令禁止的东西也敢带到学校来,在宿舍藏藏也就算了,还敢拿出来付款?”
校医一副“我可有你们把柄”的表情,我顾不得药的事先替叶其文解释:“不是,不是,他今天是第一天来,以后不会再带了。阿姨能先记账吗,我身上没带现钱,回头就给您送来。那个,阿莫西林就不要了。”校医院是可以记账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身无分文就大喇喇往这边来。
不过叶其文可真是个固执的家伙,他置若罔闻晃了晃手机:“用微信行吗?”
“行。”校医迅速调出微信二维码,“滴”的一声转账完毕,她满意地将那盒阿莫西林装进空荡荡的塑料袋子里。
我只好接过来拎在手里。
我心疼那三十块钱,可心里再不情愿也不能说什么。倒是叶其文,收了手机揣进裤袋,一副不痛不痒无所谓的样子。
我知道,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到看不来出校医院搞垄断,而是并不在乎那区区五十块钱。
我心里挺不是滋味,他可以不在乎,可我不能不还他啊。还真挺讨厌他这种自以为是的行为,但一看见他那张干净清朗的脸又生不起气来,“三观随着五官走”这事真是不由自主又克制不住。
最后我没出息地说服了自己,他也是为了我好。
从校医院出来,我对叶其文说:“钱我会还给你的,我的零钱包就放在桌洞抽屉里。”
叶其文“嗤”的一笑,重点全无地说:“你是不是傻?哪有告诉别人自己钱放哪儿的。”
“……”好像真有点傻,不过我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会还钱给他,我小声嘟囔着,“我不愿意欠别人钱。”
他倒也没拒绝,目光在我脸上饶了一圈顺势落在我胸口:“他们都有校牌,你怎么没有?”
我下意识捂住胸口:“额,我掉了。”
我,高一三班程小昭,一个月掉了仨校牌,正在举一己之力扩大学校校牌制造业的市场。
我当时窘迫没能看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你叫什么,程小昭还是汪明妤?”
稍微一想就能知道他这么问的原因,我说:“程小昭。”
叶其文“嗯”了一声:“我也觉得你应该叫程小昭。”
我脱口一问:“为什么?”
他很随意答着:“没有为什么。”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引得我想入非非。
转校生一般都在新学期的第一天就转来,现在已经是开学后的第三周,我好奇忍不住问:“你为什么现在才转来?”
叶其文耸了下肩:“我不想来,我爸妈拿我没办法。”
我对叶其文刚刚建立起来的好印象又被他一句“我爸妈拿我没办法”给毁掉,我认准了他是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我有个不好的习惯,总自以为是的用只言片语认证一个人。
校园里人不多,我们并排着走,谁也没再跟谁说话。我着低头,看见他的影子落在地上和我的交错在一起觉得浑身难受。故意远了远,可就是错不开。
临到教学楼的时候,我吸了口气郑重地对他道谢:“今天谢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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