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嫔心里烦闷,端茶送客,“天色已晚,嬷嬷还是早些回去复命吧。”
“是,”朱赫嬷嬷行礼,抬头看了一眼黄嫔,忽然道:“奴才斗胆劝娘娘一句,知道娘娘不能生育,恨不得将永璜阿哥视如己出,只是永璜阿哥已经到了上书房的年纪,娘娘还是同阿哥保持距离为好,免得耽误了阿哥。”
黄嫔心里头正琢磨着如何才能扳回这一局,忽然听到这话,猛地抬头,“什么不能生育?这是什么意思?”
朱赫嬷嬷故作讶异道:“娘娘不知道?”
“什么知不知道?”黄嫔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急急道:“你将话说清楚!”
“这……”朱赫嬷嬷垂下眼,低声道:“娘娘当初小产伤了身子,已经失去生育能力了……”
主子娘娘好性儿,只是将黄嫔禁足,还帮着在皇上面前隐瞒,朱赫嬷嬷却看不惯黄嫔的张扬劲儿,自作主张将旧事捅了出来,好绝了黄嫔的念头。
这话恍若晴天霹雳,黄嫔大叫道:“不可能!”
“那许是奴婢记错了吧。”朱赫嬷嬷点到为止,并不争辩,“奴才告退。”
黄嫔神色
恍惚地靠在椅子上,已经顾不上朱赫嬷嬷了,朱赫嬷嬷也没等黄嫔回答,低头略微躬身后退到门口,转身离开了。
第二日请安时没见黄嫔,皇后解释道:“黄嫔身子不适,太医说需要静养,我便免了她的请安,你们无事也不要去打扰。”
云梧初时没放在心上,养在深宫里的女人身体素质都不是太好,生病是常有的事,结果没过两日,小苹神神秘秘地跟她说,黄嫔并没生病,而是被皇后娘娘禁足了。
云梧眼皮一跳,“你哪里听说的?”
小苹低声道:“晚上下钥的小岳子说,那天晚上根本没见着太医,倒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朱赫嬷嬷去了趟黄嫔娘娘那儿,第二天一早就听说黄嫔娘娘病了。”
不得不说,小苹长袖善舞,交际广泛,和谁都能说上两句,云梧都佩服这丫头的人脉,斜了她一眼,“你倒是消息灵通。”
小苹眉飞色舞,凑到云梧耳边道:“奴婢还听说,这事儿跟大阿哥有关!大阿哥听说黄嫔娘娘病了想去探望,却叫黄嫔娘娘拒了,说是怕过了病气……可若是黄嫔娘娘没病,依着原先对大阿哥的热乎劲儿,怎么也不会拒绝大阿哥,如今连大阿哥都不见,说不准就是因着大阿哥才禁了足……”
云梧心头一凛,若只是不想让大阿哥离黄嫔太近,不至于将黄嫔禁足,如今黄嫔连门都不能出,显然是犯了大错,十有八/九是跟永璜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至于是什么不该说的……这还用猜吗?
“行了,”云梧看了小苹一眼,“这事给我烂到肚子里去,就当不知道,不许再议论。”
小苹素来机灵,知道轻重,闻言点头,“主子放心。”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小荔来报,“主子,内务府来人求见。”
云梧奇道:“内务府的人来干嘛?”
“应该是为了添人来的吧?”小苹撇嘴,“黄主儿那儿添置的人都拨过去好几天了,今儿才轮到咱们,主子好歹是个妃位,黄主儿才是个嫔,这是什么道理?”
“约莫不是,”小荔接话道,“黄主儿早嫌伺候的人不够,特意跟内务府说了才拨了人,贵主儿那儿也没添人呢,都等着搬出乾西二所之后再说。”
小
苹不说话了,但翻了个隐晦的白眼,脸上的表情显然是觉得就黄嫔事儿最多。云梧憋笑,对小荔道:“先让人进来吧。”
说话间,内务府的人被引进了屋,果然不是来添置人手,而是为了云梧几个陪嫁丫鬟入旗的事。
清朝人户口分三种,旗籍、民籍、和奴籍。旗籍便是众所众知的满清八旗——八旗制度,说白了就是一种人口编制方法,由上至下的领导为旗主-参领-佐领,比如云梧的父亲讷尔布就是镶蓝旗的佐领。镶黄、正黄、正白三旗的旗主是皇帝,被称为上三旗,其余镶白、正红、镶红、正蓝、镶蓝五旗则被称为下五旗,虽然旗主是宗室王公,但雍正以后,皇权愈发集中,下五旗实际也由皇帝直接控制。
八旗制度下,有一个世代服役于皇帝以及宗室王公之家的群体,便是包衣,分为佐领下人、管领下人以及庄头人三大类,主要担任府员、护卫、随侍、庄头、陵寝园寝守护等多种差事,因都是管家务、供差役、随侍一类的差使,包衣也被称为“内八旗”,与之相对的则是更具军事职能的“外八旗”,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旗人。
八旗每旗都有包衣,而直属皇帝的上三旗包衣称作内务府属,也叫内三旗包衣,隶属于旗主王公的下五旗包衣则称作王公府属。每年内务府举办小选,秀女便都是内三旗包衣出身,中选者或做低位嫔妃、或被指为皇子宗室的使女格格、或充入宫中为宫女,满二十五岁之后出宫嫁人。
皇帝和皇帝嫔妃的宫女都是包衣旗下的,云梧成了宫廷主位,作为陪嫁奴才,阿杏几个也鸡犬升天,得以入旗,内务府这是来将四人的户籍录入包衣旗。
包衣虽然总和奴仆挂钩,听起来似是低人一等,但这奴仆身份仅仅是相对皇室及宗室而言——外八旗的旗人又何尝不在皇帝前自称“奴才”呢?包衣并不是贱民,甚至在社会地位上,包衣和八旗中的一般旗人处于同一等级,他们可以有自己的财产和奴仆,也可以出仕做官,比如贵妃、黄嫔的父亲,有时候上三旗包衣因为和皇帝关系接近,仕途比一般旗人还要好,比如康熙乳母孙氏的夫家曹家,也就是曹雪芹出身的曹家,他们是正白旗包衣,在获罪之前,曹家三代男丁出任的都是江南的肥缺,姑娘里头甚至出过郡王和亲王福晋,其显赫只能用鲜花着锦、富贵滔天来形容。
而阿杏她们几个才是真正的奴籍,她们是那拉家的旗下家奴,没有单独的户籍,也不能参加科举或出仕。从旗下家奴到包衣,不仅不再是奴籍,还跳过民籍直接成了旗籍,可以说是天与地的区别。
11、
第十一章
内务府来的是位上了年纪的内侍,给云梧解释了一番,云梧倒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小苹小荔更是又惊又喜。
云梧将几个丫鬟的姓名出身写在纸上交给内侍,又问道:“她们的身契在我手里,毁了便罢,但官府的记录怎么说?”
卖身契一式三份,主家、下人各一份,官府也会留有记录,内侍笑道:“娘娘放心,内务府会派人到顺天府销去案档。”
云梧放下心来,“有劳。”
内侍忙弓了弓腰,“不敢。”
云梧赏了红封,内侍接过,笑更真诚了三分,“谢那妃娘娘赏。”
送走内务府的人,小苹小荔给云梧磕头,不当值的阿杏和枣儿听闻消息也连忙来给云梧谢恩,几人都是满脸喜色——一朝入了包衣旗,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恩典,以后婚嫁选择更广,子女前途更好,她们怎能不喜?
小苹更是心思活络,如今她是包衣旗了,比起普通官女子也不差什么,说不定……说不定以后有更大的造化呢?
想到这,小苹心里不由砰砰直跳,嘴巴发干,不由偷偷看了一眼云梧,可想到什么,又丧气起来——自家主子在皇上面前不得脸,也没有提拔身边人去争宠的意思,她可不敢主动勾引,被皇上当成狐媚子赶出宫去,只得将那点想头压了回去。
云梧自是不知道小苹想了这许多,她想着跟内侍打听到的消息,皇后、贵妃和她一样,出嫁时带进宫的家下女子都被赏了恩典入了包衣旗,皇后的奶娘朱赫嬷嬷更是全家都一起入了旗,乾隆还真是大方。
乾隆的大方可不止这一桩,自从登基之后,乾隆一改雍正严刚刻薄的作风,行事可以说是宽宥仁和。他不仅恢复了当初想抢他皇位的弘时的宗籍,还追封了八岁早殇的嫡长兄弘晖为端亲王,顺道将同样八岁病逝、敦肃皇贵妃年氏所出的八弟福惠追封为怀亲王——康熙和雍正所有早殇未成年子女可都没有追赠过爵号;同时还特意下旨,让他的兄弟不必因为避讳他的名字改名。最夸张的是乾隆上位没多久就撂了老爹的面子,宽恕雍正在世时被打压到泥里的叔父们,先是解了十爷允和十四爷允禵的圈禁,还想将被改名阿其那、塞思黑的八爷允禩和九爷允禟复籍,下谕旨问问大臣们如何看(并替老爹甩锅说“这么残忍地对待他们都是你们王大臣逼的,根本不是我老爹的本意”),虽然最后没了下文,姿态是摆得足足的。(注①)
云梧身处后宫,消息闭塞,因这些勉强算是家事,才听闻了些许,但见微知著,就这些也足够云梧了解到乾隆的行事作风,不由暗自撇嘴,果然是后世熟悉的乾隆,收买人心的面子工程做得真溜。
她在心里琢磨着,阿杏几人都是家生子,老子娘都还在那拉府,几个小姑娘选择陪她入宫,最好的年岁要跟她一起在宫里苦熬,要是以后真有造化,看看能否向乾隆求个恩典,也让她们全家都入旗。
可转念一想,她已经决定不争宠,未来发生什么谁也不好说,哪怕真的坐上那个位子,大概率在乾隆面前也说不上话,这事儿还真不一定能办成。最终云梧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只笑道:“快起罢,以后好生当差就是了。”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云梧搬了家,从乾西二所挪到了西六宫之一,翊坤宫。
搬家是件麻烦事,然而云梧作为万恶的封建地主阶级,所有活儿都有宫人太监代劳,云梧只负责把自个儿挪到新家就成了。
翊坤宫的首领太监陈福亲自来接,他年纪三十来岁,身形中等偏胖,生得一张白净圆脸,未语先含三分笑,一路走一路给云梧介绍着,“咱翊坤宫是二进院,正门就叫翊坤门,坐北朝南,正殿便是翊坤宫,东配殿叫延洪殿,西配殿叫元和殿。咱们宫里暂时就您和金贵人两位主子,您是翊坤宫主位,住的自然就是正殿了,金贵人则是住在第二进院的后殿。”
翊坤宫面阔五间,歇山顶,前后出廊,黄琉璃瓦被白雪覆盖,配着红墙,好看得紧。屋檐下施有斗拱,梁枋绘有苏式彩画,门是万字锦底五蝠捧寿裙板隔扇门,窗是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正殿前的汉白玉台基下设有铜凤、铜鹤、铜炉各一对。云梧披着斗篷手握手炉站在台基下,抬头看了看写有满汉两种文字的“翊坤宫”牌匾,她本就喜欢古建筑,前世来过许多次故宫,翊坤宫自然也来过,不过那时候她只能扒在窗户上往里瞧一瞧,如今翊坤宫竟然成了自己家,这感觉还真是微妙。
以往只在乾西二所那一小块儿地方活动,如今搬到新家,几个丫鬟的眼睛都不够用了,枣儿左瞅右瞧,啥都要看一看,还指着廊下一处空余地方跟云梧道:“主子,这儿装个秋千正正好!”
上回受罚之后,枣儿眉目间的跳脱劲儿褪去了不少,整个人行事举止都稳重了许多,但性子还留了那股子爱玩的天真烂漫。云梧笑着点点头,如今娱乐生活着实贫乏,秋千已经是后宫女子了不得的放松途径之一了,但想起如今正在孝期,大张旗鼓装这种玩乐用的器具许是不太好,便道:“出了孝期再说吧。”
陈福记下,“是。”
进了明间,便见正中设有地平宝座,另有屏风、香几、宫扇等等摆件。东侧穿过花梨木透雕喜鹊登梅落地罩便是东次间,再过隔扇则是东梢间;西侧同样是花梨木落地罩隔开明间与西次间,只透雕了藤萝松缠枝的纹样,西次间与西梢间也是用隔扇分隔。
翊坤宫的上一任主人还是敦肃皇贵妃年氏,雍正三年敦肃皇贵妃薨逝之后,十年间翊坤宫再也没人住过,如今迎来了新主,翊坤宫可谓焕然一新。云梧虽不受宠,但皇后将她安置在了西六宫离养心殿极近的翊坤宫,内务府丝毫不敢怠慢,妥妥当当布置好了妃位的用度,摆上的都是精致却不浮夸的好东西,云梧仔细打量着,心中满意。
屋里烧着热乎乎的地龙,云梧坐到东次间的榻上,陈福问道:“主子可要见见翊坤宫伺候的宫人?”
云梧点头,“叫进来吧。”
翊坤宫的宫人早就候着,云梧这边一宣,便都来拜见。妃位照例可有宫女六人伺候,云梧已经有了阿杏几个,内务府添了两个宫女过来,两人都穿着一样款式的靛蓝色旗服,样式极淡雅,梳着大辫,辫根绑着两寸长的红绒绳,辫稍系着桃红色的绹子,耳朵上扎着一对小小的金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首饰,看着素净利索又不沉闷。云梧问了名字,二人一个叫锦绣,年纪稍长,今年十七,长相虽不出彩,但形容稳重,另一个叫锦盈,比锦绣小两岁,杏眼生波,桃腮带靥,举止端庄,比起伺候人的奴才,倒像是哪家娇养的小姐。
仔细一问,锦盈家世还真不低,她姓乌雅,跟孝恭仁皇后也就是康熙的德妃、雍正的生母一个姓,虽不是同一支,但父亲在内务府当差,官职不小,家境富裕,可惜内务府包衣出身的女子生来便要准备着伺候宫里的主子,到了年纪就要参加小选,谁也逃不过。
相比之下,锦绣出身要低微得多,父亲只是辛者库的一般旗人。云梧稍有点惊讶,雍正七年时曾有圣谕,位份在贵人以上身边可以有官员、世家出身的宫女伺候,常在、答应的侍女则只能来自“拜唐阿校尉、护军及披甲闲散人家”等低出身者,虽说这并不代表低出身的宫女不能伺候高位嫔妃,但依锦绣的家世,能来翊坤宫伺候,想来必有过人之处了。
云梧将手上的一对翡翠镯子取了下来,一人赏了一只,笑着道:“拿去玩吧,以后出宫了当嫁妆。”
说完这句话,云梧暗中仔细观察着二人的表情,特别是锦盈。锦盈的长相足以让她搏一搏更大的富贵,若是她有别的心思,听到出宫嫁人说不定会露出端倪,要真是个不安分的,还是早早解决的好。
云梧当然不是出于妒忌或是什么别的宫斗心理,她才不管乾隆睡谁,但是宫规森严,乾隆性子虽然是个怜香惜玉的,但也不是个荒唐皇帝,万一他不打算消受美人恩,不仅宫女会被打上□□后宫的罪名,连她这个主子都要吃挂落儿。
不过好在锦盈并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和这时候的所有女子一样,听见嫁人二字红了脸,倒是锦绣面色有一瞬的异样,云梧看在眼里,心中奇怪,暗暗记下。
锦绣和锦盈并没注意到云梧的心思,二人接了赏,镯子颜色浓郁纯正,玉质细腻通透,一看便是好东西,心中不由惊喜,看来她们运气不错,在这宫里伺候,跟个和善大方的主子比什么都强。
再后头的是六个太监,当然这些并不是翊坤宫的全部人手,只是专门伺候云梧的,另有其他内侍负责陈设、洒扫、传取、做更、巡查火烛、晨昏启闭等等琐杂宫务,只是这些人还没有单独跟云梧说话的资格,只在外面磕个头便是了。这六人里头高矮胖瘦都有,年纪也不一,云梧依旧挨个问了名字,轮到倒数第二个人的时候,云梧眼前一亮——刚刚对方低着头没发现,如今仔细一看,这小内侍五官俊俏,面皮白净,个子细高,表情冷冷清清的,着实养眼,搁在后世,妥妥校草级别的颜值。
云梧笑道:“哎呦,长得可真精神!”
小内侍没想到听来这么一句话,不由一噎,跟站在云梧身旁的陈福对了个眼神。云梧注意到了这一眼,没做什么反应,而是笑眯眯问他:“叫什么?”
小内侍跪地行了个礼,“奴才陈三儿,见过主子。”
声音也挺好听,不是想象中这个年纪男生该有的公鸭嗓,也是,毕竟太监没有变声期,云梧想起他刚刚看陈福那一眼,问道:“也姓陈?”
没等小内侍答话,陈福先躬身小心答道:“回主子话,小三儿和奴才是一个村子出来的,算是奴才出了五服的后辈,在这宫里头遇见,奴才便认了个徒弟,让他跟了奴才姓。”
太监没有子嗣,认的徒弟和儿子也没什么差别,这也是宫里约定成俗的事儿了,有的新入宫的小宫女也会认大太监做干亲,以图有个靠山。云梧了然点头,笑着问陈福:“名字也是你给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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